王安憶《紅豆生南國》榮獲京東文學獎,獎金100萬

王安忆《红豆生南国》荣获京东文学奖,奖金100万

最新消息:王安憶憑《紅豆生南國》榮獲京東文學獎,獎金100萬!

《紅豆生南國》收入《紅豆生南國》《向西,向西,向南》《鄉關處處》三部中篇小說,三個故事分別發生於中國香港、紐約和上海,講述了生活在這三個城市的都市移民的故事,講述了他們的青春,愛與孤寂——這是她非常擅長的對個體生命及日常生活的寫實,其針腳綿密的講述方式十分王安憶,卻又帶著從各個角落的煙火氣裡挖掘打撈出的世態人情,描摹觀察著生活的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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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生南國》中收錄三部中篇都創作於2016年。在之前的媒體採訪中王安憶曾透露,新長篇《匿名》的創作十分辛苦,“作家像運動員一樣,哪能一直跑長跑?中篇更像是跑長跑後的一次‘喘息’。”2016年年中,王安憶受邀去紐約訪學半年,沒有日常瑣事打擾的日子裡,她寫出了《紅豆生南國》和《鄉關處處》,同時構思了《向西,向西,向南》,回國後於2016年10月27日完稿於上海。

在評論家吳佳燕眼中,這三部新的中篇小說一以貫之的,是對世態人情的探尋,透著對個體心靈歸屬感的入微觀察:

《紅豆生南國》 是王安憶自上世紀90年代初寫作並出版 《香港的情與愛》 後,又一次寫發生在香港的故事,創作初衷是“為了寫一寫人世間的一種情”。講述了出生在內地的男孩,六歲時跟著養母偷渡去菲律賓尋找阿爹,不想在香港落腳,就此生根。一生跟隨世情起起伏伏,從童年至青春至年老,與養母、與妻子、與生母、與離婚後出現在生命中的女性們羈絆一生後,他覺得自己今生今世就是一個欠債人,“他的恩欠,他的愧受,他的困囚,他的原罪,他的蠱,忽得一個名字,這名字就叫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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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鄉關處處》中,王安憶一支筆又探入了她熟悉的上海巷弄。鄉下女人月娥輾轉於城市和鄉村之間,但不論是在城市裡做鐘點工的生活,還是年節時回鄉下,她都一樣地將生命過得踏實而歡騰。她快速融入城市,也能很快回歸鄉村——但何處是故鄉呢?有評論說,“這正是作家王安憶新作《鄉關處處》呈露的人之處境:生活是一隻繭,上海則是更大的一隻繭,無人能自外——無論在地或者外來。這繭的材質,無非孤獨。在王安憶筆下,上海像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衰朽有時,青春有時,但從未停止生長,確實地過著日子、積累著情感。她的女性角色與上海,宛如可以互換身份。”

《向西,向西,向南》的故事本身並不複雜。兩個萍水相逢的女人,陳玉潔和徐美棠,通過不同的途徑移民至柏林,至紐約,至加州聖迭戈(西岸的南部),小說題目就是她們生活路線的陳述——向西,向西,向南。她們都算是生活的失意者,彼此映照,彼此陪伴,然而無論在哪個地方都是漂泊,人在異鄉,找不到歸宿。可以說這部中篇裡,蘊含著王安憶對“中西方文化關係”、“人與其所處的時代的關係”等一系列的思考。

紅豆生南國(節選)

文 | 王安憶

也許確有心靈感應一說,前妻近來加緊視察,來得頻繁。有一回開宗明義:不許揹我做下勾當!這話說得無理,他和她不再存瓜葛,各是自由身,做什麼“勾當”都無關彼此權益。可他並無揹人的企圖,又慣常對前妻不抵抗,就以無言作默許。下一回,前妻和緩口氣:倘要作規劃,必與我商量!他說:無規劃。

前妻“哼”一聲,信又不信的意思。前妻的獨斷讓他想起同事們的話題,關於香港小姐的評論,何止今天的小姐,連他前妻一輩,甚至阿姆,香港已經孕育幾代強悍的女性。最近一回,前妻說的是:你有人了!言之鑿鑿,他心頭一緊,臉上一陣緋紅。前妻加追道:讓我說中!其實是詐他,竟詐出尚未明瞭的實情。他不禁著惱:無事生非!前妻說:心虛吧。他無從辯起,想笑,笑出來一張哭臉。前妻就點頭: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他要哭了,卻笑出聲來。前妻正色道:你選的人要經過我的眼!他點頭稱是。兩人言語往來,半真半假,倒是久沒有過的廝纏。記得起的爭端,多是生計之類的嚴肅題目,都是誠實本分的人,多少缺乏些

風趣,就更沉重了。此時,卻變得詼諧。

與前妻之間是這樣,勞拉那邊呢?也挑開了。不是她,是她的母親,約談了他。半島酒店的咖啡座,既不隱秘,亦非公開,是現代方式,又是經典空間,可見出會選地方。未到現場,已有些瑟縮。這一位夫人,看上去更像勞拉的長姐,素雅的服飾與妝容,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他說自己可以說廣東話,她母親一笑,說在臺灣受的教育,可以用普通話交流。似乎有一種照顧的意思,認定他屬那邊的人,不是愛國學校出身嗎?他的普通話如此蹩腳,港人聽不懂,北佬亦聽不懂,氣勢便矮下去。心裡不安,這位母親的來意,他其實想得到卻不敢想,於是,更加侷促。因是到“半島”來,特地換上三件頭洋服,在悠閒的下午茶時

間裡,四座皆是輕盈的裝束,自覺這一身就像房產中介賣樓先生,掙扎在職業生涯的盡頭。

她母親先是感謝他一向提攜勞拉,他說,沒有,沒有,是勞拉幫他。母親笑著,繼續往下說,還要吃女兒的壞脾氣。他說,還好,還好,勞拉很得家教。

母親接著說:中國人老話,富養女兒貧養兒,一貫嬌縱,不想自食苦果,就是任性!他再說:並非,並非。母親說:所以,先生千萬不要當真!這才把話說完,停下來,等他回答。他倒說不出話來,就有好一時的靜場。靜謐中,回味她母親的話,不由脊背上下來一

層汗,定定神,心裡忽然清明起來,也笑了一笑,換作廣東話:小孩行事,難免說風是風,說雨是雨,興頭過去,便雲開日出,太太切莫擔心事。那母親倒有一怔,也換作廣東話:先生真是個明智的人!回到熟慣的母語,不僅說話順暢,思路也清晰起來。他說:我三個兒子已經成人,與勞拉差不多年紀。說著從袋裡摸出皮夾,給那母親看照片,彷彿出示物證。這動作天真可笑,但也顯出老實。三個戴博士帽的男孩從對面女人眼睛流連過去,他接著說:太太的話很有理,富養女兒貧養兒,這就是我的貧養的兒子。說到此,忽然聲咽,一陣傷感襲來,自己已是三個有志青年的父親,卻落入今日窘境,不爭氣啊!他放回照片,將

几上的咖啡飲盡,向服務生舉手:買單!她母親忙阻止說,已經買過。他沒有再爭,想的是女士優先,站起身來。她母親緊隨起身,伸出手,說道:謝謝。他握住了,回謝一聲,然後走出咖啡座。

酒店前人潮如湧,雖是十月的季候,當頭的太陽依然炙熱。他暴躁地脫下西服外套,扯去領帶,敞開襯衣領口。沒有人看他,受英國人一百年調教,都有些維多利亞時代的風度,冷淡的禮貌。他本應當轉過街角下地鐵,卻偏偏隨人流越過馬路,到對面,順斜坡上去觀景道。這時候,汽笛傳入耳中,方才意識來到天星小輪渡口。海水發出白熾的光,有萬枚金針上下躥跳。觀景道在水面切出一條影,日頭從身後照過來,他甚至辨得出自己的那一個小小的身影,居高臨下,孤單得很。坐在水泥臺,風吹著臉,漸漸有了涼意,平靜下來。空氣裡裹卷著海水的鹽味,礁石暗孔中寄生蟹的動物蛋白的腥氣,透露出混沌世界的原始性。填地日益增闊,地上物堆壘,天際線改變,變成幾何圖形,等到天黑,將大放光芒,此刻還封閉在新型建材的灰白裡。汽笛聲被夾岸的樓宇山巒吃進去,吐出來的是回聲,海灣已成迴音壁。這是香港嗎?他都不認識了!他似乎身在異處,連自己都脫胎換骨,成另一個人。方才的一幕,是真是假?疑從中來。他搖頭,發笑,蹙眉,自語。只有一個小孩子看他,手被大人牽著,踉蹌地走,卻固執地轉著臉,看得他發窘,站起身離開了。

…………

…………

下一日的事情更所料不及。晚上,他差不多已睡下,門被敲響,以為是前妻查訪,想她自有鑰匙,為何不用。緊急穿衣,顧不及鞋襪,打開兩道門,眼面前的人卻是另一個,勞拉。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等醒過神,那邊已奪門而入。本能地,他跨出一步,站在門外。賓主交換場地,這情形才叫滑稽。勞拉說:你進來!他說:你出來!勞拉再說你進來,他就有些著

惱,說:出去談!勞拉指指他腳下,低頭一看,嚇一跳,是一雙赤腳。說:你出來,我才好進去穿鞋更衣。

勞拉聽著有理,就跨出門,讓他進去。擦肩時一閃身,隨即帶上門,落下鎖。一人在屋裡整裝,頭腦昏昏然的,不知撞著什麼邪,要遭遇這些不堪。他一生按部就班,恪守本分,從未有絲毫妄念,如今陷入此局,十分委屈和冤枉。待他一一完畢,開出門去,卻無人,

心裡竟有一種失落。前後看顧,正當反身,卻聽有一聲壞笑,勞拉從防火梯裡鑽出來。他追過去,勞拉又不見了,正納悶,另一防火梯裡卻鑽出人來。就這麼與他捉迷藏,將他當小孩子耍,他也真變成小孩子,甘心被耍。最後,他對著黑洞洞的防火樓梯喊一聲:我回去了!開門的一霎,勞拉忽又出現,不設防間,與他一併擠進去。

所謂門廳,只一步地,兩人面對面的,躲也躲不開。兩日內,他身心俱疲,這母女二人,一禮一兵,雙面夾擊,不知什麼戰術,又要置他於何地!滿心求她饒他,出口卻很強硬:你要做什麼?她回答一句:我選你來了!這話說的,彷彿一道懿旨,又像天女下

凡,他一個大俗人,如何消受得起!他轉過身從架上的外衣口袋摸出皮夾,展開,送去,被勞拉一手推回:我不要看你兒子照片!無疑問,母女果有溝通。他合攏皮夾,再找不出一件抵擋的利器,只得垂手低頭,任憑發落。勞拉說:人都以為我件件得勢,處優養尊,

其實歷來挫折多多,總是我選人家,人家不選我,我不選人家,人家選我,今天我來最後一試,倘不成,從此絕無此念!本是有些悽楚,被她一說,變得極昂揚,赫然一名烈士,就知道有多驕傲,又有多天真。無限感慨,只答出一句:放過我吧!勞拉靜一靜。他感覺到對面呼吸,如暖風拂面。好的。勞拉說,然後轉身,拉門出去。

一夜無眠。次日上班,頭重腳輕。走廊上,人力資源部門,交出來一張紙,勞拉的辭職信,將去加拿大深造,再拿一個學位。

勞拉長一張團臉,眼距略寬,平眉下一雙單瞼長眼,不像南國女子輪廓深。身量也不似粵閩人的瘦小精幹,而是高大壯闊,先祖中大約有北地人的血統。一頭黑髮剪至耳輪,後面推上去,露出頸窩。她的膚色是一種牙白,顯得厚潤細膩,望過去,有一層光。所以,雖不是通常以為的俊俏,但很照眼,一群人中,最先看見的,總是她。現在,這張臉浮在眼前,不動不笑,撣也撣不去。勞拉的桌子,空了幾周,收拾得乾淨,桌面起著反光。他繞過它,移開目光,那裡映著勞拉的倒影,不動不笑。然後,就來了新人,是他的推薦,副刊的一位長期作者,中學語文老師,在大學讀一年制的寫作專業碩士課程。年近四十,兩個孩子的母親,耗不菲的費用,換這無用的學位,在一個普通收入的家庭,算得上高消費。文學副刊,本就是物質社會的奢侈心,來到這裡,就好比回家。

老母所住新區,已經大變樣,周圍的空地,全起來樓房,多半是高層,第一期的六層公寓,就成盆地。好在樓距尚保持寬闊,至少在香港人看來如此,就不影響日照。小區前開出通衢大道,行道樹未及栽種,日頭直曬下來,白花花的起煙。道路直上高架,匝口立著房屋中介推銷員,大熱天捂著西裝,舉著樓市信息的紙牌,車輛水洩般從他們身邊淌過。車輛增加不止十倍二十倍,速度飛快,路面已見出下陷的跡象。兩邊是低矮的臨時建築,水泥和波紋鐵皮的材料,開設各種店鋪,衣食住行,供住宅區居民吃喝用度。店鋪的空調外機,和著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轟隆隆作響。他的車停在母親小區的對面,沒有任何信號燈,不知如何越到對面。車流洶湧,無息無止,噪聲和炎日讓人恍惚,從車縫看過去,那一排小鋪子,像一堂布景,布的什麼景?新填地街,他差不多要忘記它了,忽然間無比鮮明,而且向縱深發展。鋪面後頭的庫房,水果的爛香味;捲簾門拉下來,他和阿姆的席枕;戲園子的舞臺與後臺,古裝麗人的頭面,蘭花指;電線杆上的招貼,治腳氣和雞眼……

最後,他跟著一輛掉頭卡車的尾上,穿過車陣,到達彼岸。尋找老母住的那幢樓,又走許多彎路。樓區裡多出水池、人造山、葡萄架、雕塑——斷臂的維納斯,赤裸的大力士,插翅的胖鼓鼓的天使……仔細回想,都是開發商當年的承諾,如今兌現,原先的空廓變得擁簇和凌亂,但亦有一種鬧哄哄的熱烈。終於到了老母的公寓,門敞著,廳裡的地磚擦得晶亮,中間垂著枝形吊燈,也是開發商隨房屋贈送,底下一張麻將桌,噼裡啪啦牌響。心裡生出一股欣慰之情,老母過得不錯啊!見他來到,桌邊立刻起來一位,是姐姐,要讓他入牌局,說不會,並非客氣,而是真不會。阿姆和前妻都不玩牌,這兩個女人,其實很像。姐姐重又坐下,一個女人從廚房走出,端來茶和點心,是老家的疏親,專司服侍老母。老母手下摸牌,嘴裡吩咐中午的菜式,頭腦和口齒都清楚利落,人也比先前豐腴潤澤。她們說的是閩南話,自阿姆往生,他極少說閩南話,以為忘記,其實句句在心。看著眼前情景,不由感慨阿姆辛苦一生,卻沒有享他大福,可謂“子欲養時親不待”。牌桌上人在誇獎他有孝心,血濃於水,老母則說一句:生不如養!雖是謙辭,但極是善解,到底母子連心。他坐在迎門的藤椅,穿堂風習習吹拂,耳邊牌的玉響,間雜聲聲鄉音,不由地,睡著了。

一趟回鄉,心情平息許多,獨處時還有寂寞感,但對待顧老師且能夠客觀冷靜。思想也有迴轉,回到向來的文藝觀念,彷彿重獲自我。副刊的風格換以抒情派為主,版面也顯沉著,失去些活潑,卻多了人生洞察,彷彿也在生長,度過青澀,向成熟去。他重啟回鄉專欄“月是故鄉明”,舊題下新開一輯。顧老師的生性不是勞拉式的生猛,具進攻精神,而是“潤物細無聲”的一類,對他又極尊敬,認作知遇之恩。勞拉新鮮潑辣,有別開生面之感,但也令他緊張,年輕人的遊戲其實不合適他,倒是顧老師,讓他放鬆。克服最初的牴觸,漸趨和諧。顧老師進報館一段日子,聽八卦新聞,知道有勞拉這個人,又知道已成過去式。

一方面理解起始不順的緣由,另一方面,生出了月老的念頭。女人,尤其已婚的女人,總是對姻緣有興趣,除去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好意,亦不免八婆心理。尤其是,方才也說過,香港幾乎一夜間,遍地生出當嫁未嫁女子,任由一個單身漢自生自滅,簡直有負道德良心。

這一個週末,本港藝文聯誼委員舉辦茶會,慶祝一位青年寫作者新書出版。這位寫作人是在副刊起步文學生涯,所以茶會由他主持並致辭。經過一段時間修整,勞拉引起的動盪歸於寧靜,回想起來,既是荒唐又不乏甜蜜,調劑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他想,自己何德何能,得這一份饋贈?誠惶誠恐之餘,便是激勵。他比之前更積極努力,活力充沛。茶會上,他又穿上三件式西裝,灰白的頭髮修得更短,近於板寸,彷彿草莽英雄。外形有時候會反過來促進內涵,他真的有威風了。

……

本文選自王安憶《紅豆生南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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