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阡陌星如雨——平江鄉村元宵“鬧燈”掠影

正月十五,晚歸,朗月當空,猛見車窗外的曠野,燈燭一排排綻放在阡陌上,如燦爛星光,漸次撲面而來;一陣鏗鏘鑼鼓聲,隱約飄來,心中不覺一驚,哦!今夜是元宵鬧燈的日子。

原野阡陌星如雨——平江乡村元宵“闹灯”掠影

小時候,遠遠看到舞獅、耍燈龍的隊伍,總會歡跳著唱起一首歌謠:燈籠燈,鑔咚鑔;稈巴佬燈,鑔咚鑔。然後與小夥伴們傻呵呵地跟在後面,一村又一村,一場又一場,百看不厭,樂而忘歸……

鄉人玩燈,花樣百出,有草龍燈、魚燈、雞籠燈、牛燈、推燈等等,一節一節,獨立,不連貫,配上一班鑼鼓鑔臺,成就一個草臺班子。這些龍燈中,草龍燈最為簡樸,幾把稻草稈,紮在木杆上,插上十來根草香,便成了一節龍燈。這種草龍燈,一旦舞動起來,渾身火光流動,流星雨般煞是好看。魚燈最花俏,做工也最講究,魚頭能轉動。隊伍中不單單有魚燈,還有缽燈和白鶴燈,兩兩相間。缽燈上插遍絹花,特別好看。燈籠一般不用蠟燭做光源,而是用一隻空的墨水瓶,裝上煤油,在擰緊的瓶蓋上鑽個小孔,插上燈芯,做成燈盞,綁在龍燈穹腔龍骨的中央,可以照得長久。一般龍燈是紙糊的,特怕火,龍燈隊員動作不能太放肆,生怕將龍身燒燃,那是鄉人的禁忌。隊員們的技術要很高明,拿捏要恰到好處,既要盡興,又不置於塌場。

當然也有做工精美的布龍,金黃燦燦,首尾相連。“祥龍送子”,“九龍鬧洞庭”……威武黃龍,成雙成對,張牙舞爪,穿雲駕霧,維妙維肖。這樣的舞龍隊,屬於上得了檯面的正規隊伍,類似於國家隊,是廟會的主力;燈龍,則無疑是民間的草臺班子了。

這些隊伍,有時單隊獨行,有時與舞獅隊,花燈戲班、地花鼓班合在一起,浩浩蕩蕩,趕著紙糊的春牛、踩著高蹺、舞著彩扇,穿戴著彩色的蚌殼戲裝,走街串巷,盛裝上陣。大屋場觀眾多,表演者盡著本事來,耍全套;小屋場觀眾少,選精彩的套路,耍少些。逢著互不相識的獅龍隊,就會暗地較著勁,擺開陣式,你方唱罷我登場,看誰獲得的喝彩聲響亮,看誰的鑼鼓場面更鬧騰。震天價的鑼鼓聲,將活力四射的獅龍帶到鄉鎮的每一個角落,將一個春節,過得有聲有色,年味濃濃。

鄉俗中的“鬧燈”,其實是從年三十開始的,直到月半,才達到最高潮。這些隊伍,大年三十夜,從城隍廟裡耍出,謂之“發燈”,然後,走村串戶拜年討賞取樂,直耍到月半夜,又匯聚到廟裡,熱熱鬧鬧耍開了“回頭燈”。按鄉俗的喊法,謂之“鬧燈”。

無論哪支隊伍,無論中間是否休息停頓下來,元宵夜,必須原菩薩打原卦,原班人馬,都要回到城隍廟向城隍老爺拜年,祈求新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一晚,人們盡情歌舞,鼓炮喧天,喜樂達旦。

“三十夜的火,月半夜的燈”。鬧燈,是元宵夜的重頭戲。而對於鬧燈的組織者,其首要任務,莫過於營造出燈火通明、燦如星漢的氣象和氛圍。為此,可得慎重其事地準備一番。

正月初十,城隍廟裡的總頭首就會將各大屋場的分頭首召集起來,分配籌集鬧燈經費。各分頭首領命,逐家逐戶去募集。

頭首一來,村人們爽爽快快,唯恐拿少,絕不阻手。如果資金充裕,也不是每年都要籌集,頭年節餘用作來年,理所應當。

除了置辦香紙鞭炮,最大的事,是製作油燭(又稱油碼子),因為量大,幾個壯漢要幹上幾天,才能滿足需要。義工們拿起篾刀,將南山採伐來的楠竹,劈削成小段光滑的杆兒,又密密地裹上幾層皮紙,待牛五鍋中的油脂燒熱,摻上紅顏料,將一把一把的竹紙杆浸透到表,再涼幹,碼放在幾張八仙桌上,堆得老高老高。原來用煉化的樹蠟、水蠟做油脂料,後來圖省事,改為煤油。油燭做成後,滿廟堂便瀰漫開一股濃濃的油脂馨香。

這些前奏工作,都是大人們的事。鬧燈的主力,除了龍燈獅子隊,主要是孩兒們。

孩兒們最愛湊熱鬧,黃昏前,一批一批小夥伴,邀約來到廟裡,餓虎撲食一樣,爭先恐後往油燭堆撲去。頭首兩手一攤,攔住他們,要排隊分發,開始還蠻有秩序,不一會,就亂作一團。拿少了的,嬉笑著開始搶人家手裡的,招來罵聲一片。聰明的,組成團隊,分工合作,搶的自然多。

戰鬥結束時,油燭上的紅染料,早已將孩兒們的衣服、雙手和臉頰染紅,個個紅臉關公樣,滑稽極了。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扮個鬼臉,撲哧一樂,滿廟堂的人,早已笑得前仰後翻。

天漸漸黑下來,搭臺的調絃換裝,準備開演;舞獅耍龍燈的陸續到齊,躍躍欲試。

孩兒們趕緊行動,心急的,將一抱一抱的油燭點燃;細緻的,一根接一根的點燃,以廟宇為中心,沿著田壠、大道、小徑,每隔一米,插上一支,向自家方向,一直沿伸開來。鬼靈精怪的,將阡陌上的油燭插稀一點,好將剩下來的,插滿自家地坪、屋基和石階。

有時逢著小雨,泥濘路滑,跌跌撞撞,等插到家時,原野是亮亮堂堂了,人卻變成了一隻泥巴老鼠,分眼睛鼻子不清了。這模樣,免不了被母親啐罵:“瞧瞧,一身煤油臭,一隻煨番薯樣,身上沒有一根乾淨衣紗。”

其實,父母親並不要孩兒們省油燭回來,因為元宵節為先祖“裝燈”,已經自備了一簍一簍的油燭,可以將神案、墳道口、每一間房、豬疇、屋前屋後每個旮旯都插滿點亮。搖曳閃亮的燭光與掛在簷口的燈籠,明晃晃的,照亮著祖宗回家的路徑,寄託著家興財旺的希望。

循著阡陌上的燭光,村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

整個廟堂內外,人頭攢動。鑼鼓敲起來,村歌唱起來,焰火放起來,熊熊篝火燃起來。

亢奮的漢子,搖頭擺尾的雙獅和龍燈,在紅繡球的引領下,合著鑼鼓節奏,恭恭敬敬到廟裡上香、叩拜。然後,在明亮如晝的敞坪裡,騰挪翻滾,上躥下跳,氣勢如虹。一會兒“畫眉跳澗”,一會兒“泥鰍挽腰”,“楓樹落葉”、“鯽魚撲水”,套路精彩,花樣百出。龍燈的套路也有講究,“金蛇蛻殼”這一出,可不得在人家新屋中耍,只准在祖屋和廟堂中耍,否則招人忌諱。最精彩處,是“丟珠”,龍珠一拋,不見了蹤影,燈龍著急了,滿世界尋找。但見那逗引龍燈的師傅騰空躍起,將龍珠穩穩接住,燈龍一看,歡天喜地猛撲過去,纏綿在一起。

武師們呢,早已將十八般武藝耍得虎虎生威,風生水起。土得掉渣的地方燈戲表演,藉著傳統劇目,摻入現代元素,唱得有滋有味。三花丑角,表情誇張,插科打諢,引發陣陣笑聲。圍觀的人,見縫插針,裡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洩不通,一陣一陣喝彩聲傳出場外。

孩兒們更加活躍,在鋪滿紅紅爆竹屑的屋場間打鬧、瘋跑,地上的燭火都差點被他們腳下的旋風吹滅。一會兒,孩兒們不約而同聚集在廟會的爐灶前,吞嚥著清涎,目不轉睛地看著鍋中的元宵坨,被盛進青花瓷碗,捧到他們跟前……

嬌羞的村姑和帥氣的小夥,避開眾人,相約村頭,一會兒,許願燈在清風明月間冉冉升騰,隨風飄遠。炮竹齊鳴,鼓樂喧天,徹夜不散。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原野阡陌星如雨,獅躍龍騰勢若虹。被孩兒們披上盛裝的原野、村舍,被鄉人們鬧熱的廟堂,此時已是歡樂的海洋,喜慶的世界,燈火的宇宙。

(作者系長壽鎮人,平江縣供銷系統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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