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大爷家是村里第一个盖上小洋楼的。
过去，村里的人世代都是农民，一家人的口粮全靠上面分下来的几分地。收成好的时候，挑些到镇上卖，一天能赚个几十块钱，收成差的时候，全家勒紧裤头。住的呢，也都是老旧的砖瓦房。每家每户的情况都差不多这样。
那一年，张大爷家的房子被倒下来的大树压塌了一角。重新盖上一层，也就万把来块的事情，但是，对每一家来说，这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真是罪过，挤在阴暗的小房子里，下雨的时候指不定全家都淹了。茶余饭后聚在村口大树下，村民们大多都在议论这件事。那些跟张大爷熟一点的人，已经开始面露难色了，脸上隐约笼着一层愁云。
2
“轰隆隆”的机器声惊动了田里的村民，放下手里的活，大家循着声音找过去，居然是张大爷家在拆房子。
“老张，你们这是在干嘛呢？”有人喊到。
“我闺女寄钱回来了，现在把房子拆了重新盖呢。”张大爷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哦，是桂花吗？”桂花是张大爷的大女儿，初中毕业后就到外面打工，是村里最早一批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算起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张大爷接连点了几次头，咧着嘴笑着说：“可不是嘛，她打工这些年攒了一些钱，去年的时候就说要盖新房子了。我看还能住就没盖，现在房子坏了，只能重新盖了。”炫耀的味道随着话溢了出来。
围观的人堆着笑，纷纷称赞张大爷有本事，养出这么个孝顺的好女儿。
七八个月后，张大爷家的三层小洋楼拔地而起，成了村里最高最气派的房子。在田里劳作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外墙上被阳光照得刺眼的瓷砖。
一时之间，养女儿就要养桂花这样的，成了村里人常挂在嘴边的话。村里有孩子不听话，大人就会说，你看看人家桂花。
3
一日，村民们和往常一样，正冒着太阳在田里忙活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别打了！”众人围过去一看，看到张大爷和李大爷正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刚长成的白菜被压得稀巴烂，成片的碎叶子在垄外的沟里漂着。
被拉开之后，张大爷挣扎着，仍想扑过去打人，见脱不了身，便破口大骂:“X你妈的，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到处唱衰我，败坏我女儿的名声，你良心被狗吃了。”
和张大爷一样，李大爷身上也挂了彩，但是仍不甘示弱:“我儿子都跟我说了，他亲眼看到的，你他X有胆做没胆认。你们家真他X不要脸！”最后，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拉回各自家中。
“喂，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昨天都打起来了呢。”
“真不要脸！”
“就是，我就说嘛，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怎么就那个人赚了那么多钱。”
“那个人也真够贱的，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村民们在张大爷的背后悄悄议论着。见到张大爷，立马停了话头，假装没看到他，低着头打理手上的庄稼。
4
“嘎”一声，一辆长途汽车在路边停下。张桂花从车里面挤出来，放下肩上的蛇皮袋，站在路边张望。才五点刚过，太阳就已经隐到了房子后面，只在西边的树梢上残留一些余晖。
眼前的路，就像一条灰布带，弯弯曲曲地通向村里。在外面的时候，这条路曾经那么多次执拗地出现在她的梦里。
昨夜凌晨两三点才睡，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往上提了提领口，遮住脖子上那几个浅浅的印子，她背起蛇皮袋往村里走去。
渐渐地，她感到有些冷。一路上车上挤得热，刚下车那会儿吹点风，还怪舒服的。这会才发觉风又冷又硬，灌进还沾着汗的内衣里，说不出的难受。
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把蛇皮袋放下，抱着一丝侥幸开始翻自己的口袋和背包，又蹲下来伸手往袋子里掏。结果没有翻到一小片儿纸巾。
她这才想起来，早晨起晚了，为了赶车她没仔细检查，身上只带了一小包纸巾，而且都在路上用光了。上车前买的那瓶矿泉水也被喝光了。
“惨了。”她忍不住说了一句，额头上渗出微微的汗。
“呸”，她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抹在脸上，不停地擦拭，然后蹲下来左右脸轮流刮蹭着裤子，弄得脸上怪疼的。幸好今天穿的是黑裤子，不然就白白糟蹋这身新衣裳了，她想。
擦完，她又沾了沾口水抹在眼睛周围，擦拭掉眼影。她其实并喜欢涂眼影，只是大姐说，他们都喜欢好看的。五分相貌带了妆就有七分了。
过了好一会，她觉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用舌头舔舔上下唇，然后拿牙齿去啃，啃完上唇再啃下唇，最后又“呸呸”地吐了点口水抹在唇上擦拭一遍。想着擦干净了，她才敢重新背起蛇皮袋。
5
夜色把她淹没了，整个村庄笼罩在黑暗之中，唯独一栋三层小洋楼的阳台上亮着灯。她忍不住笑了，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加快了脚步。
她拍了拍木漆大门，喊到：“爸，我回来了。”没有人回她。
忽然，她觉得眼前一暗，阳台走廊的灯不知为何被关掉了。她有些急，拍门的力气更重了一些，“爸，开门，是我”。
难道家里遭劫了？她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往外退了几步，仰着头，睁大眼睛看着二楼的阳台，想看清楚里面的动静。
隐约间，她好像看到阳台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哗”一声，一盆冷水淋在了她身上。
望着黑乎乎的水面，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爸，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给你盖个大房子。”
“好，好，爸爸等你赚大钱。”
倚在爸爸的背上，她开心地吃着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
在饭店洗碗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不会做很久，因为她知道，这些钱不够。
都不重要了，她想。许是有些累了，她倚着这棵已经长成碗口粗的树闭上了眼睛。头发上的水啪嗒滴在了唇上，她舔了舔，咸咸的。那盆水里加了盐吧，她这样想着。
第二天，很多村民在河里捞到了大把大把的红票子，都说老天爷开恩，撒钱了，村里人因为这件事都到庙里烧起了高香。
唯独张大爷没有捞到一张，只捡了个蛇皮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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