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鶴沖天》

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鶴沖天》

柳永(約 987—約 1053),原名三變,後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稱“柳七”,宋仁宗朝官至屯田員外郎,世稱“柳屯田”。

柳永是宋詞的一個傳奇,而且是一個不可複製的傳奇。他的一生,為歌妓大量填詞,並因此成為北宋婉約詞派代表作家。儘管後世對他的評價有褒有貶,但是,這一切都不能動搖他在詞史上的地位,因為他對宋詞的發展的確產生過重大影響。

柳永的詞在當時流傳極廣,“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可以說,他是那個時代最負盛名的流行歌曲音樂人。

柳永的家庭雖非世傳儒業,祖父也沒有功名,但是,他的父親,叔叔,兩位哥哥柳三接、柳三複,兒子,侄子都是進士,可見,柳永的家族很重視儒學、重視科考。這樣的家庭,對柳永本人影響巨大,壓力亦大。更重要的是當時的宋代社會對科考的追求與重視的風氣極濃,這對讀書人形成了巨大的壓力。柳永的人生也是從科考開始的,但是,這條路他走得並不順。

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鶴沖天》

柳永人生命運的轉折點,體現在這首《鶴沖天》(黃金榜上)中。上片九句,講科考落榜和落榜後的人生選擇,大體分為三層。

我們先看第一層,講科考落榜。柳永怎麼寫的呢?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什麼叫“黃金榜”?科舉考試錄取進士的金字題名榜叫黃金榜,殿試第一名的狀元叫“龍頭”。這次科考的失敗,在柳永看來,只是“偶失”。什麼叫“偶失”?偶然失誤。“偶失”並不是水平不行,這顯示了柳永的自信與自嘲。其實,這是柳永的故作輕鬆,他的內心一點兒都不輕鬆。從父輩到兄長都由進士而入仕途,自己豈能做一白丁?

柳永嘴上說這次失利是“偶失”,心裡並不認同。怎麼證明他不認同?因為他寫作了《鶴沖天》(黃金榜上)這首詞。

這首詞一問世,立即廣泛流傳,宋仁宗也在第一時間聽到了這首詞,請大家注意,我說的是“聽到了”。在一個沒有互聯網,沒有廣播、電視,沒有報紙、雜誌,僅僅依靠口耳相傳的時代,柳永寫的這首詞迅速傳遍了朝野:他依仗自己的詞完勝了世界。不過,宋仁宗卻對這首詞大大不滿。

科考的失利對年輕的柳永打擊極大,這注定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科考失利之後的人生之路怎麼走呢?

第二層,談落榜後的打算。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

柳永開口就說:“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清明盛世,暫時遺忘了我這位賢才,我該怎麼辦?

柳永的這種說法,是對朝廷的諷刺。仁宗朝是宋代的盛世,盛世應當“野無遺賢”,結果卻是“明代暫遺賢”。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這三句,柳永給自己的人生設定了一個目標。

既然得不到際會風雲的人生機遇,為什麼不放縱一下自己,隨心所欲地活一把,何必再計較人生的得失呢?人生不得意處常常十之八九,得意處往往十之一二。一般人是忘掉了一二,記住了八九,所以陷於苦惱中。柳永力圖將不得意的八九變成得意的一二,但是,關鍵是怎麼將不得意的八九變成得意的一二呢?無拘無束地過一種為一般士人所不齒的流連坊曲的狂蕩生活便是他的選擇,這就叫“爭不恣狂蕩”。

這種選擇,是對皇權的嘲弄,對科舉的輕慢,對聖主的揶揄,對卿相的蔑視。

這樣的選擇對嗎?

第三層,表明對自己人生選擇的肯定。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白衣”是布衣、平民,“卿相”是高官、貴人,二者是矛盾對立的,但是,柳永卻要把他們統一起來,以“才子詞人”的身份,當一個“白衣卿相”。

下片九句,具體描寫了他的落榜生活和對這種生活的態度。

我們先看下片的第一層: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這四句概寫青樓生活。柳永落第後,把歌妓的秦樓楚館作為經常光顧之處,寄情於聲色,醉臥於煙花。這裡彩繪的屏風讓人感到溫暖,不以自己落第為羞的歌妓成為可以真心交談的知己。青樓雖然為社會所不堪,但青樓人的真誠讓柳永在燈紅酒綠中得到了很大的寬慰,讓柳永受傷的心得到了暫時的休憩。

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鶴沖天》

第二層寫自己的快意人生: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

如此左擁右抱,讓柳永感到暢快。這一層露骨的描寫,讓我們看到了柳詞的另一面。這種生活在宋代文人中比較普遍,我們熟悉的歐陽修、蘇軾、晏殊都曾流連於此,但是,他們寫得不多,寫得含蓄,甚至乾脆不寫,避開了清流的口誅筆伐。柳永寫得多,又寫得坦蕩,於是成為被討伐的對象。

第三層寫自己快意人生的理由:

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人生短暫,青春更加短暫,因此,柳永才高唱“青春都一餉”。唐人的“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是對柳詞這幾句的最好註腳。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柳永高唱“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時,那個“忍”字,飽含了多少辛酸和無奈。

柳永不是不追求功名,而是追求而得不到,終其一生,柳永都沒有放棄對科舉功名的進取,就連不惜改名“三變”為“永”,還是為了科考。事實上,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多數士子在追求功名的征途上,皓首窮經,鍥而不捨。當然,此中不乏最終的成功者,但也不乏最終的失敗者。

我們可以看一下宋初的進士錄取。

宋太祖在位十六年,舉行了十五次科舉考試,總共錄取一百八十八名進士,平均每榜錄取十三人。宋太宗即位後舉行的第一次科考,進士科錄取一百零九人,其他各科錄取二百零七人,正常的錄取已有三百一十六人,和太祖朝十三人相比,錄取人數激增。同時,宋太宗又讓禮部翻閱考生檔案(貢籍),找出太祖朝完整參加十五次科考的考生。十五次,意味著從宋代建國伊始就投入科場,整個太祖朝一直在這條道路上拼搏,卻始終沒有及第,這批人共一百八十四人,一併錄取(賜出身)。這樣,這次科考創紀錄地錄取了五百人。

看完這個數據就會明白,雖然大多數士子在這條道上奮鬥,但如果不是碰到宋太宗出於種種原因大力擴招的機遇,太祖一朝考了十五次的一百八十四名考生,很難有翻盤的機會。到了仁宗朝,擴招的種種原因不存在了,連考十五次最終也無法走上去的士子,只有落魄人間了。

柳永不甘心失敗,不願意服輸,他對自己的落榜充滿怨憤,他要以放浪形骸對抗不公正,他要以自己的方式反擊不公正。這件事的本質是柳永以自己的俗文學對抗整個社會的雅文學。

力量懸殊啊!

柳永寫的這首《鶴沖天》(黃金榜上)傳到宋仁宗的耳中後,仁宗說:“此人風前月下,淺斟低唱,豈可令仕宦?且去填詞。”意思是:這個人只會風前月下淺斟低唱,怎麼能做官呢?填詞去吧。這下子,柳永想通過科考踏入仕途的夢徹底破滅了,他從此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

柳永記住了這個教訓,把自己的名由“三變”改為“永”。宋仁宗景祐(1034—1038)初年,一位名為“柳永”的考生中了進士,做了屯田員外郎。但這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了。

柳永的這首詞大膽直白,不用典故,入嘴即化,甚至用了當時的口語入詞,“如何向”“爭不”“且恁”都是地地道道的口語。

當柳永被科考拒之於大門之外時,他大膽地摒棄了仕途,一頭扎進市井,全身心地創作新興文體——詞。因此,他成為宋詞的第一位大家,成為宋詞發展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對宋詞發展為一種最具藝術美的文體貢獻不菲。

一個天才,因為一場考試改變了命運,真不知道這是柳永的幸運還是不幸。以一人之俗,對抗一個社會之雅,真不知是喜是悲。

摘自《賞詞如風: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 Ⅰ》,王立群著,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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