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倪匡曾評價“《天龍八部》是金庸作品極其特出的一部小說,在武俠小說中的地位,堪稱第一,在金庸作品之中,排位第二。”天龍八部以段譽,蕭峰、虛竹三主角故事依次展開,為讀者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氣象萬千的長卷。個人認為,段譽,蕭峰、虛竹三主角的身上,分別折射了中國傳統文化儒釋道的精神。
首先來談段譽,段譽在歷史上確有此人。如同佛祖釋迦牟尼一樣,作為含著金鑰匙出生的王子,段王子生下來名利都有了,在書中,段譽一直在為自己的愛情苦苦追求,從山洞裡看到神仙姐姐的玉像開始相思,到姑蘇城見到活著的神仙姐姐王語嫣便魂牽夢縈,死纏爛打。但段譽始終是個愛情備胎,如果不是慕容復傷透了王語嫣的心,也輪不到段譽轉正。而段譽終於抱得美人歸後,又在身世沒有大白之前,誤以為與王語嫣為兄妹。“語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這場相思,到頭來終究歸於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甚麼滋味?還不如走火入魔,隨即化身為塵為灰,無知無識,也免了終身的無盡煩惱。”段譽母親臨終前,解開了真相,他是母親為了報復養父段正醇而與一個淪為乞丐的王子所生,而象叫化子一樣的段延慶,在意識模糊時感覺有觀音菩薩化身,捨身度他。偈語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所苦苦追求而擁有和得到的,都是短暫的,並終將失去。歡樂是短暫的,痛苦是永久的。痛苦是因為你的慾望,即使你的慾望滿足了,你也終將失去。世界並不是一種真實的存在,甚至連段譽身世都有一種原罪。如書中段譽對段正明說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生身之父,孩兒便是孽種,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孩兒年輕識淺,如何能當大位?何況孩兒身世難明,孩兒……我……還是遁跡山林……”這讓我想到《肉蒲團》的未央生和權老實,一個如願以償閱盡美色,一個終於報復了仇人,但最終都出家了。歷史上的段譽,晚年也出家了。在金庸新版的《天龍八部》中,王語嫣則離開了段譽,重新回到慕容復身邊。這種修改,更具禪意。還有一個有意思的是段譽的武功,蕭峰的內功是自己練出來的,虛竹內功是無崖子輸入的,段譽內力是用北冥神功吸來的。但段內功高深,真正用上場的,只有一個是用來逃命的凌波微步,另一個六脈神劍,還時靈時不靈。
蕭峰是一個天生的領袖型人物,他身上寄託了千百年來儒家最重要的思想——仁愛、忠誠、責任、道義、擔當、維護倫理次序。儒家也是一種成功學。蕭峰是契丹人的兒子,並且還是與中原豪傑有血海深仇的敵人的兒子,但他一來憑藉個人的努力,二來也有各前輩暗中相助,終於當上了江湖第一黑社會丐幫幫主,以協助北宋抗擊外敵為己任。但蕭峰身世是他悲劇的根源。從蒙受不白冤開始到尋求解開身世之謎,蕭峰走上覆仇之路。與阿朱的少林寺相遇並誤傷阿朱,為求薛神醫救冶阿朱而單刀赴會聚賢莊,則展示了他“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快意恩仇,視死如歸,但這時的蕭峰還是一個個人的“小我”。蕭峰在雁門關,得知了自己契丹的後代,“我是契丹人,從今而從,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在這裡,可以看作蕭峰完成了從一個貼著民族身份標籤的“人”向一個正常的,社會的“人”身份的迴歸,不再以民族身份來界定好壞。阿朱的死,讓他消解了仇恨。蕭峰遠赴關外的經歷,無論是其後介入了女真部落與契丹的紛爭,目睹兩國交戰對平民的傷害,還是協助耶律洪基平定叛亂,讓他對於民族間的矛盾,國家的戰爭機器對民眾造成的創傷有了更深的認識。拜跪耶律洪基那一刻,蕭峰完成了從江湖好漢一介草民到臣民之轉變。通過個人的功勳,蕭峰成為了遼國軍委副主席兼國防部長,從大宋國黑社會領導人轉變為遼國合法黑社會最高領導層。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少林寺中,慕容博願以個人性命換家族復國大業,但蕭峰義正辭嚴,說“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因而殺人取地、建立功業。”用少林寺掃地僧的話來說,蕭峰“以天下蒼生為念”,這時的蕭峰已經走出了個人復仇“小我”的格局,而成了考慮更廣泛群體利益的“大我”。蕭峰力勸耶律洪基不要南征未成,面臨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之困局,最終殺身成仁,捨身取義,犧牲個人換來兩國和平。
蕭峰為了下屬和兄弟,自流鮮血,洗人之罪,體現了他的仁義。阿朱對他傾心,早將終生託付與他,兩人雖有婚約,但千里同行,蕭峰一直待之以禮。阿朱只是一個小丫環,但為蕭峰香消玉殞,蕭峰從此心中不作第二人之想,哪怕阿紫也對他一往情深,足以見他對愛情的忠貞。耶律洪基朝中叛亂,在形勢極不利情況下,蕭峰與義兄弟共患難,願意同生共死,足見義氣。
幾百年後,清初著名社會活動家韋小寶同志也面臨著蕭峰同樣的困惑。一方是皇帝,一方是江湖,兩面為難,韋小寶同志的答案是:“老子不幹了”,帶著七個老婆大隱於市。這更接近於道家的做法,如同天龍中的虛竹一樣。
段譽所擁有的,是他與生俱來的,如榮華富貴與王權。蕭峰所擁有的,是他個人努力奮鬥得來。而虛竹,他內力是無崖子輸送給他,武功是天山童姥強迫才學的。更讓人豔慕的,是他享受了飛來的豔福。虛竹是由佛入道,在冰窖中,用佛經駁倒了天山童姥。後來天山童姥將一名一絲不掛的妙齡女子夢姑放在虛竹身旁,而虛竹終於破了淫戒。虛竹享受男歡女愛的經歷,是他思想的轉折點。如書上所述:“這三天的恩愛纏綿,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別求解脫?”所以在西夏國招駙馬時,坦言在一個黑暗的冰窖之中,是平生最快樂之時。虛竹之前雖有了道家的內力與武功,但並沒有獲得道家精神上的解放——逍遙。道家認為,生命的本質是一場自由的旅行,師法自然,沒有太多的束縛。小無相功無表象的背後,是尋找最真實的本質。虛竹感受到了性之美妙,性並非洪水猛獸,破了色戒後,也開始吃肉喝酒。虛竹屢獲奇遇,但他最終還是坦然地接受了一切。虛竹命運第二個關鍵點在於身世,他是少林寺方丈與葉二孃所生。父親玄慈臨終前所言“人生於世,有欲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一個是守清規戒律的虛竹,一個是享受聲色的虛竹;一個是人人敬仰的帶頭大哥少林高僧,一個是日夜為妻離子散擔憂的父親與情郎。如同莊子與蝴蝶。玄慈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解脫,而虛竹最終還是收穫了婚姻,做成了世俗的人。
釋家的世界,世界是幻滅的,人不可有太多的妄念。道家的世界裡,世界是真實的,人要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而儒家的世界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世界是可以被改造的。
外國有學者說“一箇中國人的心裡,都隱藏著一個儒者,一個佛教徒,還有一個強盜。”每一個閱讀金庸小說的人,是不是都會隱藏著一個段譽、一個蕭峰、一個虛竹呢?出世用道家釋家,入世用儒家。這也是金庸小說給我們的啟示和樂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