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有自己的春天(散文)


誰都有自己的春天(散文)


我當然早就知道米會生蟲,不管是秈米、大米還是糯米,小時候常常看到媽媽將米缸裡吃到底腳的米放到太陽下曬,然後就看到有蟲爬出來,假如不及時的一個個摁死它們,便很快都飛了——米蟲是會飛的,是長了翅膀的。這個概念一直潛伏在我頭腦裡,即使後來瞭解到那會飛的米蟲也是由沒有翅膀的幼蟲長大而來。可是當下到大艙,親眼目睹一堆一堆像小山一樣的幼蟲,而且個個白白胖胖蠕蠕而動時,我仍然驚駭莫名:好好的大米竟然就一粒一粒的變成了蟲……這才是米蟲啊。瞧瞧這環境,一垛一垛的大米包將空間困頓的幾乎沒有空氣的流動,原本這個角落也有好幾垛的大米包,現在被水腐爛了,這水是從安裝在大艙壁上的測量水管破裂後一點一點滲出來的。包裝大米的麻袋全都爛得不成樣了,那“垛”也垮成了米山,確切的說是米蟲山:沉鬱的腐臭味就像蜘蛛絲一樣,人一走近立刻就被纏上,壓抑的你幾乎窒息。

米怎麼會變成蟲的?現在我才切實的明白了,這蟲並不是米“生”出來的,而就是米轉化而成的,假如它們有機會再長大一些,就會再次兌變為那會飛的米蟲了。


誰都有自己的春天(散文)


米在脫掉殼之前被稱為稻穀,而稻是一種植物,就像高粱、玉米或者花卉草木一樣,本該在春天的土地上播種發芽。“春,甲骨文字形,從草(木),草木春時生長;中間是‘屯’字,似草木破土而出,土上臃腫部分,即剛破土的胚芽形,表示春季萬木生長。”“春,推也。從艸屯,從日,艸春時生也。”“春為青陽,春為發生,春秋繁露。春者,天之和也。又春,喜氣也,故生。”“春者何,歲之始也。”甲骨文的“春”字中間有一個“屯”字,“屯……會意。從屮貫一。屮(chè),草。一,土地。象草木初生的艱難。本義:艱難。引申義:聚集。”這個“屯”對於春天的草木來說,就是堆積掩埋它們的泥土,而對於我眼前的大米來說,這個“屯”就是麻袋破裂後堆積在一起的米。它們相互堆積,它們互為屯。有“屯”才有“破土而出”,春天的草木破土而出,而在我們船這個大艙角落裡,囤積的米蟲們破米而出,那胚芽就是這些白胖胖蠕動著的但還不會飛的米蟲,正表示了這裡即將萬“蟲”生長。

“春為青陽,春為發生,春秋繁露。春者,天之和也。又春,喜氣也,故生。”春者,天之和也。和者,溫和、均衡、滋潤也;和者,適宜發芽生長的環境也。春天由冬天轉化而來,頭頂的太陽正在向我們走來,在它的逐漸增強的巨大能量輻射下,寒冷不再嚴酷,季風難以肆虐,下幾場雨也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綿綿之雨,草木只有在這樣的季候環境裡才能喜氣洋洋的破土而出。但這是草木的春天,或者說是植物的春天,它們的種子只有在泥土的“屯”之下才有希望在春天發芽生長。假如將我們船上運載的大米也扔到春天的野地裡,結果會怎麼樣呢?會發生什麼?是不是還會變成米蟲?抑或生長出稻子來了?大米不是稻穀,它們已經沒有了那一層稻殼的保護,所以對於這些大米來說,我們大艙裡那有水滲透但通風不良的角落環境,才是春天,並且是隻能破土成蟲的春天。這個春天的特徵不是明媚的陽光、溫和的風以及綿綿細雨,而是從大米包裡蒸騰出來的那鬱悶的熱量和腐爛後的大米後散發出來的潮氣,以及不通暢的陰暗的空間。


誰都有自己的春天(散文)


魚類在還是魚類的時候,它們是隻能在水裡生存、受精、排卵的,合適的水溫、水流加上水草珊瑚,是幼魚“破土而出”的春天。而牛的春天在牛棚裡,其中一定的乾草是不可缺少的。人的春天在產房裡,不需要乾草,但需要乾淨的床鋪。聽說以前農村婦女也有在乾草堆上讓嬰兒“破土出生”的,那大約就好像在一個氣候反常或者因為水土流失而變成了鹽鹼地的春天裡出土草木幼芽,出生是出生了,但那“芽兒”變成病秧兒的可能性更大。人不能長期在水裡懷孕、生育小孩,因為人不能在水裡自然生存;魚不能在陸地上受精排卵,因為魚也不能在陸地上生存。連生存都不能,又談何在春天裡發芽生長。報道說外國有女人在水裡生小孩的,那不過是利用了水的溫柔,那水也只不過是人工的池中之水而已,產婦並不真正的如魚一般能在水裡自在的生產。所謂各人頭上一片天,我的一片天,是無法成為你的一片天的。我的春天,也不能成為你的春天。

春者,天之和也。但此“天之和”未必是彼“天之和”,每一種生物都各有其“天之和”的春天,每一種事物也各有其“天之和”的春天。草木的“天之和”是陽光、和風、細雨以及滋潤的土地,我們大艙裡的那些米蟲的“天之和”則是陰暗、潮溼、封閉和堆積的大米。各有各的“天之和”,彼此未必具有一樣的特徵,彼此也未必可以交換替代。

秦王朝誕生於戰國七雄的爭鬥中,秦國具有相對其他六國更強悍的民風、更嚴明的法治和更嚴峻的皇帝,秦國擁有如此適合於軍事戰鬥的“燦爛春天”,自然更容易令統一的胚芽出土生長。強盛的大唐能在李世民手中誕生,是因為李世民及其君臣的開明、唐朝社會民風的開放這一“春天氣候”使然。假如將大唐的開明開放的“春天氣候”強加於秦國,則秦國便無法一統天下;假如將秦國的嚴峻法治的“春天氣候”降臨於大唐,只怕大唐也難以成為大唐。有人在吟詩作對你唱我和中萌生愛意,有人則在打情罵俏相互激勵中一見鍾情,還有人一言不發總是望著你的後背,隨時替你拉一拉掀起的衣襟,或無論你注意不注意,他總是默默的在你身邊、背地裡敢為你拼命。政治軍事的“春天”不能替代,愛情的春天也各自特立獨行,你喜歡吟詩作對的或許受不了打情罵俏,你總在背後默默愛著她,因為在你唱我和的氣氛中永遠都不知所措。所以舞臺上的“拉郎配”雖然是喜劇收場,但現實裡的“拉郎配”錯配的是你情感的春天,你的“天之和”的春天,或許就成了我的災難氣候,我的“天之和”春天,也可能成了你萎靡不振的季節,即使播種了也可能播著孬種,即使孕育發芽了,也可能是怪胎異形。


誰都有自己的春天(散文)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看來杜甫在那一年的春天裡過的實在是心驚肉跳,並且附近的花鳥也跟著一起不安生。“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白居易在某一年的春天裡又體會到了一種怎樣的情景?“春風吹又生”本該是極大的歡欣鼓舞的景象,可是想到終究難逃“一歲一枯榮”的規律,生又如何?欣欣向榮之時,“又送王孫去,”所以“萋萋滿別情”。其實人情如朝露,再滿再盛再欣欣向榮,也有日出融化“送別”之時。

春天是個複雜的季節,早春寒冷時猶如冬季,晚春炎熱時已恍若夏天。這個季節利於出生,甚至可以說利於萬物的出生,包括草木和人獸,冬眠的毒蛇猛獸就是在春天裡醒來的,因為由寒冷而暖和,利於所有的軀體和種子由甦醒而活躍,這是萬物的本性使然,包括生理的和心理的。生命一旦甦醒活躍起來,不再單純是一個封閉的自我循環的生物系統,因為所有的生命要成長,都還需要與環境的交流,它除了受到自循環系統的深刻影響外,還將不可阻擋的受到外在的環境系統的深刻影響。溫度、溼度、食物來源、在同類中間適應、在異類面前保持自我,每一樣環境條件的逆轉,都可能給自己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利於出生,也利於覆滅。何況春天利於出生的並不都是適應環境、與環境“喜氣”苟且相悅之物,比如杜甫在“國破山河在”那一年的春天裡,他內心裡“出生”更多的是感傷和仇恨,白居易在“離離原上草”那一年春天裡,“出生”更多的是惆悵。毒蛇猛獸們一旦在春天裡甦醒過來,餓了一冬的肚子自然早已空空如也,便難免要大肆進食,所謂毒蛇猛獸可不是素食主義者,所以幾乎同時,無數弱小的生命將在這春天的心靈深處“出生”仇恨——


誰都有自己的春天(散文)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而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是已故詩人海子寫的某一個春天裡的“海子”(湖)的故事,當“十個海子”在這個春天裡復活過來之後,就開始“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知道“這一”海子之所以會在春天裡野蠻而悲傷,則必定是因為曾經“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而只有經歷過冬天的人,才可能“沉浸於冬天”,只有經歷過死亡的人,才可能“傾心死亡”。那些成為毒蛇猛獸們果腹之食的弱小動物們,只有當自己的春天真正成為春天,它們內心裡對春天才不會愛與詛咒共生。但這又怎麼可能?假使這樣,這個春天裡的毒蛇猛獸們的內心裡就會“愛與詛咒”共生,並且那些成為弱小動物口中之食的草葉花朵和嫩芽們的內心裡呢?必定也要“愛與詛咒”共生了。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天表面上陽光明媚、風調雨順,恍若一個燦爛美好的時節,但其實是一個生機與殺機重疊、風雨與陽光交雜、陰謀與陽謀共存、骯髒混濁與明淨單純互為鏡像的野心勃勃的重生兒——所謂“鳳凰涅磐”,在這種新生兒的遺傳基因裡,銘刻著千百年來四季的“傳統”,這個春天又能美好到哪裡去呢。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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