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水墨話語權、弱者霸權

中國水墨話語權、弱者霸權

馬修·伯納德,《線路》,2011年,錄像,5分鐘

以古為今:當代中國水墨藝術展,對中國水墨界不啻為一個愛恨交織的事件。原因很簡單,大都會名頭足以滿足“傳統走向世界”的想象。消息剛傳入時,正熱鬧的水墨界滿心歡舞。但展覽真正擺在眼前時,絕大部分人卻都啞然了,繼而不滿之心油然而生——因為參展藝術家太讓人“吃驚”。

失望、無奈的情緒,瞬間打擊了激昂、脆弱的民族情懷。各種憤怒呼嘯而出。帶著悲情、煽情,奪回水墨話語權的吶喊與新世紀以來瀰漫的大國崛起、文化復興遙相呼應。奪回話語權的念頭就像砸爛日本車一樣,非常容易地撩出了一片火海。這則新聞,在國內得到最熱烈的轉載。

中國水墨話語權、弱者霸權

陽江組,《資本論足球》(截屏),2009年,水墨書法、行為、行為紀錄、裝置,(雙頻錄像、紙上水墨)

熱烈的原因,不言自明。趕熱鬧的人對紐約時報的評選理由,絲毫不關心。他們在意這種判斷結果。借用奇葩的鬥爭邏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紐約時報》忽然間彷彿親人一般可愛。一時,因紐約時報的友情贊助,叫板大都會的底氣猛然躥升了好幾個音階。“沒有文脈,何談水墨”等觀點。批判邏輯,往往是有罪推定:只要商業介入,就是不道德;只要西方視角,就是不懂中國。也即,大都會的策展天然不具有文脈,是商業與西方霸權的產物。如此批判能夠發洩情緒,卻無法對話。

或許,“發洩”原本就沒有對話的打算。那麼,問題來了,怎樣才是“討論中國”的對象?難道“順我者方可對話,逆我者不可言之”?近十年來的全球化浪潮中,這個荒謬邏輯是民族主義頻繁使用的核武。何謂弱者霸權?是指缺乏“討論”的持續能力,迴避普世性問題的深入,一味以特殊性界定自身價值,並強調他者必須先驗接受這種“特色”。

比如,討論水墨一定是“筆墨概念+精神體驗”。不符合,就不懂中國。如果對方是一個無法簡單否定的強者,則冠以西方霸權的稱號。針對“霸權”的義憤填膺,從來不會聚焦“怎樣理解中國傳統”之類問題。即便不符合我們的習慣,難道就沒有審視價值嗎?如果他人一味遵從我們的習慣,還有討論、對話的必要嗎?

顯然,民族情懷沒有這樣的胸懷。涉外交往中,我們希望得到的是“特色”的承認、認可,而非交流、對話。脆弱的情感世界裡要麼是國際友人,要麼是別有用心的敵人,不存在正常的有著異見的朋友。諸如奧運會中的興奮劑風波,全然不考慮自身的問題,簡單視為針對中國的別有用心。

中國水墨話語權、弱者霸權

孫遜,《一場革命中還未來得及定義的行為》,2011年,木刻,30×42釐米

究其原因,實乃弱者霸權的心理使然。弱者期待的“霸權”,其實是“自信缺乏綜合症”的極端表現。朝鮮宣傳片中的“解放美國”,堪稱此類病症之突出代表。當然,我們沒有朝鮮那麼重的病,不會用臆想構建霸權。但基本病理實則類似。核心邏輯便是,自己預設的價值不容他人“否定”、“懷疑”。

習慣了大一統歷史的中國,曾經以華夷之辨構建的“天下”認知模型,似乎正通過中西之辨在“全球化”中甦醒。

直接結果就是:“全球化”本應出現的主體弱化不僅沒出現,反而激活了民間的主體權力的想象。就像國人的旅遊——在全球化的世界中游曳,卻保守著封閉的自我體驗。諸如在法餐廳喝紅酒,卻大聲喧譁地用自帶榨菜吃牛排。這種“旅遊”形象地呈現了中國在全球化中的現實悖論:我們需要一個開放的世界,卻又要在“開放性”中找到封閉的屬於自己的價值邏輯。

其實,開放的世界中保留特色本不為過。但“保留”應該基於對話、溝通的分享,而非他人一定要接受、認同。前者是文化多元化的狀態,後者則是弱者的霸權妄想。類似思維如“因為我是少數人群,所以我要怎樣”。

在平等開放的世界中,答案是否定的。別人是否理解,取決於以怎樣的方式溝通。如果一味舉著“中國文脈”的大棒,結果只能遭遇他人漠視。現實確實如此,大都會沒有任何搭理,只是按計劃撤了展再開新的展覽。

因判斷差異而掀起的話語權想象,在別人的漠視中不僅節操碎滿地,簡直就是一地雞毛的凌亂。最終只能關起大門自己哼唧兩聲。就此,國人在現實層面遭遇極為弔詭的挫敗感:希望別人理解,但自身價值邏輯無法得到認可,繼而產生對抗性訴求,卻又在冷漠中變成一聲嘆息,彷彿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中國水墨話語權、弱者霸權

楊詰蒼,《會叫的風景》(五角大樓),2003年,紙上水墨、礦物顏料,300×500釐米

滿是挫敗還被冠以“弱者霸權”,確實有些“委屈”。以至會產生新的幻覺:一心融入世界,卻遭遇不公。因為他人不希望看到強大的中國,所以我們強大時,就會遭遇刁難。事實果真如此?答案顯然複雜得多。

就現狀而言,我們正在融入“世界”。但為什麼要融入?為什麼不能在封閉中實現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原因簡單而深刻:融入世界就是要融入人類文明整體發展的今天,共享成果。

但是,我們不可能一方面共享整體化成果,一方面卻要世界理解、接受一個獨特的“中國”。或許,有人認為這不正是世界的多元化嗎?表面上看似乎如此。但這恰恰是今天最大的問題:將多元化視作特殊文化的簡單並置。沿著這個思路深入,我們會發現它其實是雜亂的拼湊,不可能形成多元系統的整體發展。

真正的多元化,是眾多特殊文化以自身資源介入整體問題,從而提供不同視角下的解決方案。這一過程需要各種介入者平等、自由的“分享”,哪怕是截然不同的看法。當大都會提供了不同的解決方案時,需要思考的是他人為何如此提供?而不是掄起“文脈”大棒。

中國水墨話語權、弱者霸權

段建宇,《美麗的夢 No.3》,2008年,硬紙板水墨,38.5×54釐米

回到大都會展覽,巫鴻為圖錄提供了名為《超越中西二元論》的文章,表明展覽的策劃是帶有理論願景的。為什麼要這樣?因為在大都會看來,展覽不是為了展出一些作品,而是為了提出關乎文化反思的問題。所以,無論大都會展覽的執行情況如何,這個出發點值得我們充分關注。

劍走偏鋒,是以今天藝術的整體性問題為出發,而非針對中國的特殊性問題。當然,我們也可以質疑“作品選擇”與“理論願景”是否吻合。沿著這個方向,不同的討論者會提供不同的細節,從而深化問題的認知。

諸如,只要看似吻合預設的“中國性”主題,無論媒介、內容、風格乃至實現方式都被一鍋煮——沒有考慮作品間的具體問題差異。這種做法不是從作品出發的學術研究,而是典型的“理論空投”。在熟知作品的基礎上進行新的“發現”。

相反,大都會選擇了看似保險實則粗暴的方式:選擇為西方熟悉的非“典型水墨”的作品。非“典型水墨”,可以實現慣識的瓦解,帶來認知震撼;而為西方熟悉的藝術家,則保證了參展作品的“質量”。

殊不知,這樣的認知震撼過於簡單。按這種思路,為什麼不借點波洛克之類的帶有東方闡釋性的作品,豈不更加震撼?其實,在“超越中西二元論”的理論願景下,具有“被發現”的價值。

當然,這麼做需要勇氣、需要判斷失誤的風險承受能力。很遺憾,大都會沒有這樣做,而選擇了已有“保險”的名單。然而,這份“保險”卻隱含了一種尷尬:熟悉的面孔之所以熟悉,是因為早已在當代藝術的其它命題中得到了檢討。對大都會的觀眾而言,這些老面孔有著各自認定的理論緣由。

中國水墨話語權、弱者霸權

陽江組,《晚飯後在板球館的書法》,2012年,收藏級噴繪照片,126×81釐米

正如徐冰獲麥克阿瑟獎,並不是他跟水墨有什麼關係。將他們生硬地組合在水墨大旗下,看似“保險”實則危險。因為無法令人信服諸如徐冰等人的創作是從水墨出發的。以平常心面對,就不會急迫地動用“水墨特殊性”來捍衛自己,並因此忽略大都會帶來的理論視域。這是甚為可惜的“忽略”,因為批判大都會展覽的邏輯——以水墨特殊性預設文化價值。它與新世紀以來“文化復興”的命題存在著某種呼應,甚至是將一個本可以開放的命題“誘導”為保守狀態下的“復興”。

故而,針對大都會的批判是一次重要的契機。重要不是因為具體的批判內容,而是批判過程中透露的“看待事件的立場、方法”恰是水墨獲得全新理論框架的檢討對象。也即,我們不能為了維護脆弱的自信而將他人假想為“敵人”。我們需要重新理解“對話”一詞,成為世界平等的參與者;我們不能用類似“文脈”等空泛的概念預設特殊性,而需要重新理解“多元化”,而非封閉中的“偉大傳承”。

2016年9月於後沙峪

注:文章節選自《2017中國美術批評家年度批評文集》

杭春曉,1976年出生於安徽當塗,獲美術史博士學位。先後於《文藝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等期刊發表《民初繪畫資源的開放—古物陳列所的成立與民初中國畫》《文人理想的幻滅與重建—文徵明的出仕、致仕及其心理辨析》《以“仁”代“義”—憶〈陳侍郎書畫合卷〉與溥心畬的“遺民想象”》等論文;出版《漸進式文化改良—以民初北京地區傳統派畫家為中心的考察》、《方法論與美術史個案敘事》等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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