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東喜歡上張愛玲,只是因為這一段話

許子東喜歡上張愛玲,只是因為這一段話

我們都有過這樣的時刻:朝思暮想想買一件東西,猶豫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結果要結賬了還在那裡糾結。

在《童言無忌》中,張愛玲恰如其分地將這種感受定義為,屬於小資產階級的“拘拘束束的苦樂”。

不同於小說對於普通人人性弱點的揭示,散文裡的張愛玲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小市民身份和趣味。

她喜歡汽油味,嘈雜的市聲,燒糊的牛奶,燒焦的飯香,積極奮發的油漆味,變了味的火腿鹹肉花生油……

許子東喜歡上張愛玲,只是因為這一段話

或許,廣大小市民才是中國的現實與明天,這並非對他們的虛假讚頌。

儘管那個時代過於倉促,但實際的人生永遠在“柴米油鹽、肥皂、水和太陽之中”。

01 “拘拘束束的苦樂”

許子東喜歡張愛玲,最初不是因為她的小說,也不是因為她的別的理論,而是從《童言無忌》中的一段話開始的。

眠思夢想地計劃著一件衣裳,臨到買的時候還得再三考慮著,那考慮的過程,於痛苦中也有著喜悅。錢太多了,就用不著考慮了;完全沒有錢,也用不著考慮了。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於小資產階級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侷促地想到自己,彷彿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

讀到這段話的時候,他正好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研究生。之前已是中國大學裡最年輕的副教授(中文系),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小市民。

可他當時看中了一對音箱,多次從這家店經過,拿不同類型的CD試聽,看到有8折後還問,有沒有多點折扣,然後再比較別的音響。但因為是留學生,還是覺得貴。

許子東喜歡上張愛玲,只是因為這一段話

後來有一天,1990 年代初,洛杉磯有暴動,有幾個美國警察涉嫌打一個超速的黑人,法院還判警察無罪。那一天洛杉磯很多地方有騷亂(當時張愛玲也住在洛杉磯),就在暴動那天,許子東看到報上說這家店要搬遷,有半價,就在暴動的十號公路附近。

猶豫半天,還是開車去了。十號公路周圍像打仗一樣,在美國從來沒見過這樣子,像電影裡的場景,東一堆火,西一堆煙,很多人在超級市場裡面搶東西……就在那一天,他進了那家音響店,臨買之時還在猶豫,因為想到是“冒著生命危險”,這才半價買下。

就在這件事情發生了以後不久,許子東讀到了張愛玲《童言無忌》中的那段話(幾乎沒有人會特別注意這段話),可以說道出了他的心聲。錢太多了,沒有這樣的問題;完全沒有錢,也沒有這樣的問題。拘拘束束的快樂就屬於“我們小資產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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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東說,有時候喜歡一個作家,真的不需要太多原因,一句話就行了。哪怕是一句並沒有什麼光環的話。一句話,你就會覺得和另一個時代、另一個空間的某人,心是相通的

。而相比之下,擠在你身邊周圍、地鐵上、公司裡的那些人,他們擠在你的身邊,其實離你很遠。

深思下去,張愛玲說這句話不是開玩笑,“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侷促地想到自己,彷彿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在特定歷史語境裡,一塊紅布別在胸前就是政治符號,是社會標籤,委員代表才能“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

可是小市民卻是誰都不要的符號,知識分子看不起小市民,有錢人、當官的看不起小市民,無產階級不喜歡小市民,小市民自己也不喜歡這個身份。尤其是當小市民被學術界弄成是小資產階級以後,這個“小資”還有政治上的貶義。

所以中國沒有人尤其是作家跑出來說,我是小市民。說自己貧下中農的有,說自己工人階級的有,說自己是知識分子的有,說自己是實業家的有,說自己紅二代的有,甚至說自己“流氓”的也有,就沒有一個人跑出來說自己是小市民。小市民的作家作品我們看得多了,可是他一定出來說燭光晚餐,說心靈美麗。

02 張愛玲的小市民趣味

張愛玲打正旗號說自己是小市民,後來在不同的散文裡都將小市民趣味拉進她的整個生活趣味,比方說她講自己的喜好,“……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黴氣,雨打溼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香水還要廉價的,這是他人避之不及的,喜歡蔥蒜,則近於罵人的話。

張愛玲還有很多奇怪的愛好也要在散文中誇耀,比方說她喜歡聞汽油味道,坐車特別要坐在汽車伕旁邊。那個時候汽車質量大概也差,坐在汽車伕旁邊還能聞到汽油味。她說汽車發動以後,在她後面那個“布布布”放氣她很開心,還喜歡用汽油擦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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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弄堂

一般的高尚住宅都標榜安靜,張愛玲住在靠近靜安寺的常德公寓,當年也是上海的豪宅,當然現在是被香格里拉大酒店等玻璃大廈包圍,不過仍然不失舊上海大樓的氣派。可是張愛玲卻說住在大樓裡周圍很多聲音,她不但不覺得吵,反而聲稱喜歡聽市聲,吵沒關係,電車鈴聲,街上人聲,鄰居吵鬧,都親切。

她還喜歡一些很世俗的小市民生活的氣味,牛奶燒煳了,火柴燒黑了,飯燒焦了香氣聞見了就覺得餓。甚至油漆的氣味,因為簇簇新,所以是積極奮發的……現在的人們,現在的小資,搬進新裝修的房子如果有氣味,一定說不能搬,對身體不好,不環保,至少過一個月才能住……可是張愛玲說,油漆的味道,是積極奮發的,不講究。

還有什麼“火腿鹹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變了味,有一種‘ 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 米爛陳倉’。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嘔,後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戰爭期間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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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時香港

張愛玲在散文中所暴露(或者說所塑造)的自己的形象,層次似乎不高,難怪她母親不滿。重要的不是一個上海lady 這些似乎不那麼高雅的品位,重要的是為什麼她還要用散文來渲染這些趣味?為了證明她並不以小市民為恥,跟布爾喬亞比,自己世俗得有理;和普羅列塔利亞比,也辛苦生活所以不必自卑。

張愛玲在散文中寫到街上看風景:“ 上街買菜,恰巧遇著封鎖,被羈在離家幾丈遠的地方……一個女傭企圖衝過防線,一面掙扎著,一面叫道:‘ 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罷!’眾人全都哈哈笑了。坐在街沿上的販米的廣東婦人向她的兒子說道:‘ 看醫生是可以的;燒飯是不可以的。’”這番對話,活畫出戰爭背景下的小巿民百姓的無奈。

張愛玲以自我為例,不扮雅只扮俗,欣賞讚揚或者至少理解這些普通的小市民的趣味。張愛玲為小市民寫這麼多的好話,背後的潛臺詞就是說:老百姓,只有老百姓才是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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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與小資虛榮並存的憂慮

張愛玲的小說跟散文,對象不同,功能不同,目的也不同。她的小說是寫給小市民看的,因此隱形作者其實有點居高臨下,洞察普通人的生活悲劇和人性弱點,很可憐,苦苦掙扎,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讓小市民們理解你們自己的夢境和處境。

可是,在散文裡,因為假想讀者不是小市民,是自認為有憂國啟蒙救亡責任的以男性為主的讀書人,這個時候,張愛玲要千方百計地替小市民說話,替他們辯護。因此不再有那麼多的揭露,不再哀小市民不幸,怒女人們不爭,反而

歌頌走在菜場裡的小市民、身上打滿補丁的買菜的男男女女,是中國的日夜,是中國的現實,也是中國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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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散文發表“小市民”宣言,給以為不久都要參與治國(或者自以為要參與治國)的知識分子看,第一步,作家就是把自己先放低,她把自己形容成一個小市民。

比方說,張愛玲認為“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還不打算換一個……我願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做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和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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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寫自己不僅名字“俗”,也很虛榮:“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麼貴,真還有人買嗎?’”

張愛玲最讓人記住的名言就是:“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這句話“流毒”甚廣,和“女人該花男人錢”一樣,成為1990 年代張愛玲變成中國小資階層消費品的關鍵廣告詞。

同樣毫不掩飾的自戀,還有一段:“最初在校刊上登兩篇文章,也是發了瘋似的高興著,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見到。現在已經沒那麼容易興奮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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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張愛玲的來不及,既是世俗虛榮慾望,也隱含悲觀主義:“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如果從特定時間、出版環境、政治人事等等上下文語境中抽離出來,當然今天的人們可能只看見“出名要趁早”的小資虛榮,而不明白“時代是倉促的”的深刻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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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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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理解張愛玲對於小市民的偏愛?歡迎在留言區暢所欲言,我們將挑選2位幸運讀者,送出這本《許子東細讀張愛玲》。

此外,今天小北還為讀者們爭取到了向許子東老師本人提問的機會,請直接寫在留言區,我們將挑選10個有意義有價值的問題向許老師當面“請教”,提出問題的人也有機會獲得贈書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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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彥霏 黃泓

觀點資料來源:

《許子東細讀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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