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淹陽朔:一個旅遊大縣的艱難復甦

水淹陽朔:一個旅遊大縣的艱難復甦

2020年6月7日,廣西陽朔,遇龍河河水猛漲,淹沒村莊。(視覺中國/圖)

2020年6月16日,洪災過後,陽朔已經放晴五六天,遇龍河的水仍濁浪湍急。

遇龍河是廣西首個國家級旅遊度假區。這條灕江支流,流經陽朔縣城西南郊著名的十里畫廊景區,在景區內與另一支流金寶河交匯後,北流在縣城南邊注入灕江,自西向東環抱縣城。

往常,遇龍河漲水之後,至多一兩日便能滌清,6月初以來的雨水,卻令遇龍河泛黃了近半個月。

“從降雨量來說,6月7日的暴雨是兩百年一遇的級別。”陽朔縣水利局局長梁軍城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上游水庫中滯留的山洪導致河水一直未能回清。

梁軍城在六年的水利局長任期內,已經遭遇了兩次五十年一遇洪水,分別是2017年的灕江洪水和2020年的遇龍河洪水。也就是剛過去不久的這一次。

山水甲天下的陽朔十年九澇,縣城內緊鄰灕江的西街幾乎年年被淹。但在遇龍河岸,民宿旅遊業這兩年興起,2020年的洪水尤其刻骨銘心。

陽朔縣應急管理局提供的數據顯示,全縣酒店民宿進水受損一千餘間,商業鋪面浸水五千餘間,旅遊景區景點受損三十餘家,大部分位於遇龍河和金寶河沿岸。南方週末記者調查發現,遇龍河沿岸此次受災嚴重,恰與這兩年大規模的民宿建設、土地開發不無關係。

陽朔是旅遊大縣,2019年旅遊接待總人數2018.82萬人次,旅遊總消費289.46億元。2020年上半年對這個著名旅遊縣來說有些灰色,熬過了長達幾個月的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剛開始艱難復甦不久,暴雨季又早早到來。

水淹陽朔:一個旅遊大縣的艱難復甦

2020年6月16日,廣西陽朔遇龍河邊,一位農婦站在自家水田旁,望著洪水留下的淤泥。 (南方週末記者 李玉樓/圖)

洪峰到來

洪水來襲時,歷史學家秦暉身處重災區金寶河畔。一張他搭乘佛山菠蘿救援隊的橡皮艇在水面上的照片,在社交媒體上流傳。

秦暉是廣西人,曾多次到訪陽朔,卻是頭一次遊覽遇龍河和金寶河。

陽朔自2000年開始打造遇龍河景區,開發之初,此地曾陷入多方利益爭奪,但在近年的民宿熱中受到追捧,不少民宿酒店選址在河流兩側,為住客提供群峰倒影的極致景觀。

秦暉入住的雲舞度假酒店是周萍莉在2016年建起的民宿,由於靠近河邊,周萍莉曾擔憂洪水威脅,但業主說此處地勢較高,不會漲水。

結果開業次年就遇上了2017年大洪水“,地下室淹了50釐米左右”,周萍莉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村裡九十多歲的老奶奶都說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水,她想這種洪水也不會多發。

2018年,周萍莉盤下第二間民宿,在2020年6月7日的洪水中,兩間民宿的一層都沒了頂。

2017年洪水的特點是灕江洪峰與遇龍河洪峰疊加,導致縣城水位奇高,令縣城人印象深刻。本次洪水主要是遇龍河流域暴雨,遇龍河水位已超過2017年水位,遇龍河洪水對縣城衝擊有限,卻令兩岸叫苦不迭。

6月15日,秦暉在個人公眾號“秦川雁塔”撰文回憶了此番歷險的諸多細節。大雨是從6日晚上開始下的,到下半夜時,金寶河水已經明顯上漲,7日清晨用早飯時,洪水已漫入酒店院裡的游泳池。

周萍莉當時不在店內,她在六點多收到店員的微信,“水漲得很快,半小時漲了一米,來不及搬東西”。

秦暉說服店員打開儲藏室,住客們將炊具和儲備的食物全部搬至二樓,在撤離一樓前,他還和同伴坐在水裡喝了最後一口酒。

雲舞的住客們協力搶救物資之時,金寶河對岸,頂級豪華酒店香樟華蘋的住客尚未察覺到危險臨近。金寶河在此處呈幾字形流向,香樟華蘋的29座平層別墅坐落在半島上,三面環水,南倚月亮山,宛若一片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一位當天住在香樟華蘋的旅客對南方週末記者回憶,6日晚間的暴雨曾導致客房停電斷網,但並未引起酒店重視。7日早7點,客房院外積水已經沒過腳踝,半個小時後就漫入院內,並快速上漲,至八點半,已接近胸口。

此時,住客陸續接到酒店通知撤離的電話,但金寶河已與酒店連為一片,住客在洶湧的洪水中寸步難行。

酒店內29棟別墅都是獨門獨戶的院落,院牆由青磚砌成,院內的客房則運用了大面積的落地窗,客房只有一層,並無二樓或閣樓可以躲避。

一位住客在回憶逃生過程的帖子中稱,當時水流極其湍急,她試圖通過院牆爬至房頂,但院牆中途被洪水沖毀,導致其跌落砸傷,只得緊緊抱住直徑不足30釐米的樹,泡在冰冷的洪水裡呼救求生。

南方週末記者接觸的多位住客,也都回憶了命懸一線的場面。

“我看到一家四口爬在一棵樹上,爸爸把兒子託在樹梢,孩子被嚇得大哭。”住在酒店東側的陳女士回憶,她是被洪水沖垮圍牆的聲音驚醒,隨後才接到酒店電話,湧入的洪水擊碎了落地窗,接電話時,床墊已經漂浮起來。

消防救援人員在上午11時許抵達香樟華蘋,歷時四個多小時,逐戶搜救出52人,先轉移至地勢較高的酒店大堂,隨後用橡皮艇轉運至高田鎮政府。

陳女士告訴南方週末記者,當時有四五個被救住客一直跟救援人員說,還有兩個人沒找到,直至轉移去高田鎮也沒有找到。當時現場沒看到酒店工作人員,救援人員很難判斷哪些院落中有人居住。

一名參與救援的消防員向南方週末記者確認,當天失蹤的兩名住客已確認遇難,遺體在下游河段被發現。陽朔縣應急管理局一名負責人也向南方週末記者證實了上述消息。

秦暉在前述文章中披露了兩人的姓名和身份,他們是一對夫婦,均為中國農業銀行廣西分行管理層人員。該行一名工作人員向南方週末記者證實有兩名職工在陽朔不幸遇險,但不便透露具體身份。

6月17日,南方週末記者向陽朔香樟華蘋酒店核實該消息,對方工作人員稱當天不在現場,不掌握相關信息。

當地村民透露,香樟華蘋酒店所在地,過去是竹林和果樹林,村民之所以沒有開墾,就是因為地勢低窪,一遇洪水很容易被淹。2019年秋天開門營業的這座奢華度假村,沒能平安度過第一個洪水季。

水淹陽朔:一個旅遊大縣的艱難復甦

廣西陽朔古城門南燻門旁的灕江水位標尺,本次洪災中灕江洪峰水位不過112.4米,未達到20年一遇的標準。近20年來,灕江水位已有兩次超過20年一遇,分別是2008年和2017年,2017年的洪水更是自有記錄以來的最高水位,令陽朔人至今感到後怕。 (南方週末記者 李玉樓/圖)

洩洪和預警

住客遇難的噩耗令秦暉有些後怕,他在前述文章中提出,洪水是否由上游洩洪導致,以及為什麼下游沒有得到預先通知。南方週末記者的採訪中,這也是困擾不少民宿業者的問題。

他們提到的上游洩洪,指的是金寶河上游的久大水庫和陽朔垌水庫,這兩座中型水庫分別是陽朔縣最大和第二大水庫。

南方週末記者走訪久大水庫發現,該水庫為自然溢洪設計,溢洪壩並未建設水閘。

據久大水庫站長劉芳仟介紹,當水庫達到溢洪水位時,洪水會自然溢出,久大水庫從暴雨到溢洪通常有3-5個小時的時間差,會提前向下遊鄉鎮政府預警。

“7日上午的洪水跟溢洪無關,久大水庫是在7日午後才開始溢洪。”陽朔縣水利局局長梁軍城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超過汛限水位後水庫開啟了放水閘,但流量不大,久大水庫3.5立方米/秒,陽朔垌水庫為3.3立方米/秒。

在梁軍城看來,遇龍河兩岸遭遇洪水時只能儘早撤離,沒有“工程手段”可以調節。按照陽朔縣水庫防洪預案,當水庫可能溢洪時,應由水庫通知縣應急局、水利局和下游鄉鎮政府,由鄉鎮政府通知轄區內的各村委。

從陽朔當地的報道來看,本地村民獲取信息的渠道更為通暢。南方週末記者走訪的金寶鄉、高田鎮和白沙鎮等多個村組發現,村民在6日晚間均收到村幹部的暴雨預警,部分山體滑坡監測點居民連夜撤離,響應較為高效。

但多位遇龍河邊的民宿業者則表示,往年有時會接到水文中心或者村裡的通知,今年卻沒接到,他們推測與信號中斷有關。

佴世松家的民宿位於遇龍河邊,過去五年被淹了兩次,“去年通知我們搬了東西,但所幸洪水並未漲上來。”佴世松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今年直至7日早上9點,才有人在民宿業群裡發佈通知,當時一樓都被沒頂了。

事實上,今年疫情發生後,廣西啟動了預警短信通知,人們每天都能收到幾條廣西預警中心發來的短信。

6月6日22:09,一些陽朔人收到了一條陽朔縣氣象臺的暴雨紅色預警:“我縣高田、白沙等鄉鎮和縣城未來三小時將出現大暴雨。”預警中提到的區域都處於遇龍河流域。

去年才來陽朔工作的管家王歌沒收到這條短信,但當晚一組客人晚到使她遲遲未睡,並觀測到了凌晨時分的大雨。

“我看這雨不對勁,就一直沒睡,五點鐘天矇矇亮的時候,水離酒店已經不遠了。”王歌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她開始敲門叫醒住客,讓他們把車挪去高位。

王歌是北方人,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洪水,徹夜未眠讓她的酒店最大可能避險,被叫醒的住客將車向北挪了幾百米,開上一個緩坡,高出的幾米保全了車輛。

陽朔縣應急管理局回覆南方週末記者稱,預警短信由自治區統一調度,能否接收到某條短信與用戶歸屬地及常住地有關,是個性化推送的。“外地遊客接收不到預警,主要得靠酒店民宿的從業者提高警惕,觀測險情。”

“我們會將氣象和水利部門的預警下發給企業,但這次洪災的嚴重程度肯定是遠超預期了。”陽朔縣文旅局如是回覆南方週末記者。

洪災遠超預期,尤其是當地賴以生存的旅遊業剛扛過新冠肺炎疫情,慢慢開始復甦。

回不來的外國人

暴雨過後的陽朔街頭冷清不少。往日人流如織的西街口,站著的多是拿著菜單招攬生意的夥計。空氣中,洪水留下的腥味混雜著酸筍的酸味。

商鋪有一半多開著,魚療館老闆正在變賣僅存的親親魚,五毛錢一尾。6月7日的大水令他折損不小,不少魚苗也被洪水沖走。

實際上,陽朔西街正在整修,變電站等機房被遷往二樓,這條几乎年年被淹上新聞的旅遊街在尋求改變。

這段古街因外國人聚集而得名“洋人街”。作為全球旅遊目的地,陽朔十分倚重國際旅客和旅遊從業者,西街附近的陽朔公安局有一排移民服務中心,最多時,陽朔縣城裡常住著近萬名外籍人士,比首府南寧還多。

2019年,陽朔接待了74.6萬名國際遊客,入境旅遊收入佔總收入的11%。全球疫情導致的跨國交通中斷,不少在陽朔定居的外籍民宿老闆和戶外教練難以返程,境外旅客數量驟降,桂林機場國際航班全數取消,該機場曾是國際航線數量最多的地級市機場之一。

黃喬治是一名英國戶外教練,2015年起在陽朔工作。他的店面設在灕江邊上。南方週末記者造訪時,他正在打包行李。

黃喬治回憶,定居陽朔的外國人不少在2019年聖誕休假了,飛回母國探親,或去東南亞度假,疫情來了,黃喬治的三位合夥人都因此滯留海外,唯獨他留在中國騎行。

如今,不少國際學校都取消了暑期戶外營隊的計劃,黃喬治一個人也無法開展工作,他打算搬去桂北的大山裡隱居一段時間。

國際學校暑期戶外營隊是陽朔旅遊業近年發展迅速的新業務板塊,黃喬治所在的機構每年會接待至少20個青少年營隊,超過400名遊客。

相較於沒什麼沉沒成本的戶外教練,民宿老闆要焦慮許多。

11年前,南非建築師伊恩在陽朔舊縣村租下了6棟老房子,用了8年時間將其改造成民宿,保留著原有的泥磚土木結構。

舊縣村是一個有數百年曆史的古村落,位置也在遇龍河附近,但伊恩的民宿並未遭到洪水的侵襲“。古代人修房子首先考慮的就是各種災難,要考慮地勢,不會為了風景好而把土房子修到河邊去。”伊恩打趣地說。

他不僅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甚至能操舊村當地的客家話,在疫情嚴重的那幾個星期,伊恩還加入志願隊參與防疫摸查。

過去十年,伊恩眼看著村裡年輕人越來越多,民宿業興起後,村裡的老房子相繼被租給民宿商人,村民也得以回鄉務工。

政策鬆綁

今年3月,陽朔旅遊業開始恢復營業,伊恩的民宿因頗有盛名,生意恢復較快,周邊一些新開業的民宿則顯得冷清。

民宿熱在過去兩年席捲了整個陽朔,沿河兩岸可見大量未完工的樓房,大多在三層至五層不等。完工的一樓二樓大多用於居住,更高的樓層則預備發展為民宿。

白沙鎮新寨村一位村民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家的房子是2019年初動工的,兒子本來打算再打兩年工,攢一些錢回來把民宿蓋完,但周邊蓋好的鄰居反映,生意並不理想。

“最近五年,遇龍河沿岸新增了近五百家各式各樣的民宿,收益率越來越低,家庭旅館愈發沒有市場。”佴世松表示,疫情後,中高端民宿恢復較快,經濟型的民宿困難較大。

南方週末記者沿途走訪了近二十家民宿,其中有三家停業,三家推遲開業,兩家受洪災影響停業,其餘十餘家民宿普遍反映經營壓力較大,有五家坦言存在閉店擔憂。

疫情讓旅遊業經營舉步維艱,另一方面,卻也給民宿老闆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今年3月,遇龍河度假區管委會取消了度假區入口的哨卡,社會車輛可以自由進出度假區。

這一哨卡最初設立於2017年,旨在消除景區內的擁堵情況,遊客只能通過自行車或接駁車進入八十餘平方公里的景區遊覽。

這一政策令度假區客流量驟降,民宿和筏工怨聲載道,2018年遭到國務院督查組暗訪調查後,當地政府以調降接駁車票價過關。

陽朔的旅遊業者是當地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力量,其中不乏當地的代表委員,但也未能推動取消限行令。

伊恩當時也對突如其來的限行令感到匪夷所思,“居然有度假區刻意給遊客製造障礙。”伊恩說,他多次在公開場合呼籲政府取消限行令,體諒旅遊業者,但杳無迴音。

最終,這項飽受詬病的政策在疫情衝擊下鬆綁,如今,遊客可以輕易在景區內預約到網約車,伊恩再也不用整日為接送旅客而頭疼。

相較於疫情,洪災不過是陽朔每年都要經歷的關卡,縣城的居民對這次洪災感觸不深,而遇龍河沿岸的遊客則經歷了一番歷險。

那些未受災的店家更擔心洪災對旅遊業信心的打擊。目前,6月底的一些訂單已經退了。“洪水已經過去了,陽朔依舊很美麗,希望你們不要光報道洪災,也呼籲讓遊客來幫陽朔,來陽朔旅遊就是對陽朔最大的幫助。”陽朔民宿協會副會長陳朔勇反覆叮囑南方週末記者。

南方週末記者 李玉樓 南方週末實習生 周縵卿 沙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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