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生命在故鄉大地上生息流轉,探求人的本源出處和存在的意義

這是近年來格非的一部濃縮了五十年時代變遷的小說。不同於格非以往先鋒派的書寫風格,語言很通俗,鄉村老嫗使用的話語甚至是粗鄙的,行文中卻能看得出苦心經營的痕跡。


渺小生命在故鄉大地上生息流轉,探求人的本源出處和存在的意義


作品講述的是建國後,江南“儒裡趙村”是怎樣在工業化拆遷重建的浪潮的裹挾下,從充滿煙火氣息的村落變成一片荒原的故事。小說始終以第一人稱敘事,不拘泥於時空的約束,揮毫之間看似隨性,其實安排縝密。前兩章主要以敘述者“我”和父親的故事為中心,章節多以地名事件命名,從“我”的視角去看趙村,只書寫一家歷史。然而從第三章開始,章節名突然變成了那些曾在舊日鄉土裡鮮活過的村民——他們的個人小傳都不長,人人相似的是離開故土後乏善可陳的寥寥幾筆近乎淒涼的人生境遇。


渺小生命在故鄉大地上生息流轉,探求人的本源出處和存在的意義


小說文本的時間跨度很大,敘事又比較跳躍,前前後後出場的人物構成了一幅當代鄉土的群像式圖畫。如果是潦草地瀏覽,就很容易被作者大開大合的收放所迷惑,從而忽略一些暗含心意的伏筆,只覺得平淡;但若是仔細地閱讀,就會在草蛇灰線中串起整個故事,像是解謎一般生出恍然大悟之感。

1.不完滿的鄉土人間

尋常讀者讀小說時都頗愛將人物分為絕對愛憎分明的兩類,且總希望著小說按照自己的想象前行與發展,正義終將戰勝邪惡,“大團圓”也只是時間問題——好像那樣閱讀才是一馬平川。但這樣的閱讀方式卻容易在《望春風》中遇到諸多磕絆。譬如,故事裡狡詐的鄉土“企業家”堂哥趙禮平,為了賺錢破壞趙村、開辦工廠,隨意排放汙水,可以說是冷漠無情、不擇手段。你也許覺得他最終會被繩之以法?但是並沒有,他發了財,成了大老闆,繼續打著為道德所不恥的法律“擦邊球”,生活逍遙快活;再如,書中“我”的父親是農村裡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人生經歷與上海幫派糾纏不清,一直充滿了神秘的道德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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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後來淪落到給人算命賺錢的父親,一直生活在村裡人“摸骨算命搞女人”的“汙衊”裡,給他的兒子“我”帶來了深深的痛苦。然而這個看似高風亮節,在政治鬥爭時為保護自己女人不惜自殺的男人,卻在文末被證實,他的確藉著算命的機會,和不同的女人睡覺,實在頗為“打臉”;主人公年幼時父親莫名自殺,他也始終不曾見過神秘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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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隔二三十年後,一切塵埃落定之時,政治地位顯赫的母親派人找到兒子——於是“我”離開鄉村,踏上尋母之旅,離“城裡人”和缺失了三十年的母愛只有一步之遙時,卻連面也不曾見到的被安排到荒郊野嶺的破敗工廠工作,劃出從天堂到地獄般的巨大落差。

在漫長的等待後,軍部供職的母親去世的消息從別人口中傳來,“我”連奔喪都不被允許,只得到了一份沒用的工作和母親的一個小盒子。“大團圓”的結局和幸福快樂的生活遂成為泡影。小說中諸多遺憾總不如人意,一次一次挑戰著讀者“本該如此”的慣性思維。

小說的敘述近乎冷峻——亂倫與通姦的故事沒有任何道德批判的色彩,在這個儒家文化浸潤了千年的趙村裡好似成為一種心照不宣的理所當然;作為主角的“我”的一生都窩囊頹廢,到頭來與自己的嬸子不清不楚、混在一處。暗含了一種悲憫:總是習慣把自我的理想投射在閱讀中的小說文本里,哪怕情節是毫不客氣地蓋棺論定,也總奢望在無法挽回的文本世界裡跟作者較勁,試圖逃避殘酷的現實——而格非用這種冷峻剋制而沉默地告訴翻過最後一頁的你:故事合該如此,哪有那樣多的完滿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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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與村莊一起“死亡”

在《望春風》裡,故鄉的消逝總是和人物聯繫在一起。沒了村莊,人物沒了依靠;沒了人煙,村莊失去了靈魂。很有代表性的是三番五次“死亡”又復生的老牛皋,他活得像村莊一樣堅韌。老牛皋一直是村裡的病秧子,全靠媳婦龍英照顧,哮喘病時常發作,家裡預備著一副棺材,隨時準備將他送走。每次老牛皋發病,整個村莊的人都覺得“他已經死過好幾次了,這一次跟以前也沒什麼不同。”

他果然就在一次一次的折騰裡從死亡邊緣返回,既得益於父親神秘的“算命法”,也得益於村莊堅實的土地和太陽。然而村莊漸漸地被工廠取代,土地被汙染,人們不再種地時,他只好一併搬入鋼筋水泥的小區,並在再一次的發病中終於“真正地”去世。諷刺的是,他已經不能躺在一二十年前就為自己預備好的棺木裡,而是被送進火葬場一把燒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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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另一位人物老福奶奶也是村莊命運的縮影。她擁有著老一輩樸素的智慧,對非親非故的“我”一直善良而親切地照拂著。而她在生命的最後預料到了自己的死亡——早在拆遷開始前,她就對前來徵求意見的人說過“我就不麻煩你們了”,這個單身了一輩子的女人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也帶走了趙村最後的一縷靈魂

。她為消逝的村莊送葬先行,因此她的死亡是絕對體面的——

“她把家裡最後一隻大公雞送給了隔壁的蔣維貞。她為自己做了一身新衣裳,一雙新鞋子。她洗了澡,梳了頭。她將屋裡屋外收拾得乾乾淨淨。為了使自己的遺體保持潔淨,她穿戴整齊後就不再進食。”

她與趙村一樣,目睹了近百年的人事變遷後,再也不被需要,只能默默離去。因此也難怪敘述者在講完老福的故事後,終於忍不住懇求讀者:“請允許我暫時擱筆,為親愛的老福奶奶放聲一哭。”而讀者面對著村莊和人物的雙重悲劇,又何嘗不感到心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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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消失了,於是那些小氣不吝以至於猥瑣的人物,突然通通成了悲劇。村莊的毀滅那樣突然,以至於小說後半段他們紛紛搬入政府新建的小區後很久,依舊會讓人覺得猝不及防。鄉土社會里的村莊與故人一起凋零,被她養大的孩子們更不願歸來為她注入新鮮的血液,於是村莊只好也只能在發臭的河水與土地上送走老一代人,獨自消逝、毀滅和死亡。


3.無法重返的故鄉

說後半部分浸透著“我”越來越濃的悲痛與無奈,像是村莊消逝時無聲的嚎啕。可以說,趙村的“死亡”並不體面——這片土地在逼迫中以粗暴血腥的方式直接“蒸發”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又有多少像“儒裡趙村”一樣的村落呢?從荒蕪的田地到開辦的第一家工廠,一首鄉土的輓歌的前奏已悄然奏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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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春琴在晚年重又回到故鄉的一座庵廟裡過著農村原本的日子。這只是一種虛弱的掙扎——他們無力反抗,只能每天提心吊膽,懼怕著房子的拆除。也許春琴還在不切實際地希望著:

“假如新珍、梅芳、銀娣她們都搬了來,興許就沒人會趕我們走了。”

她幻想這片已經死去的土地在百十年後人們紛紛迴歸,重新成為一個四時清明的大村子,然而早已預見日後命運的我沒有吭氣,只是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淚水:

“我朝東邊望了望。

我朝南邊望了望。

我朝西邊望了望。

我朝北邊望了望。

只有春風在那裡吹著。”

“人的一生不能重複踏進同一條河流”,即便回鄉,也是物是人非,所望處皆非故土。但我們還是和“我”一樣期望著大地復甦,萬物各得其所;期望著所有活著和死去的人,都將重返時間的懷抱,各安其分;期望著兒時的土地還沒有湮滅,有朝一日踏上時仍有回憶的觸感。“我”告訴春琴,他們倆會是新村莊的始祖——但願在今天這一想法不再觸不可及。

“望春風”,望見的是鄉土悲劇,也是時代諷嘲。眺望故鄉,往昔皆逝,幸而有春風依舊。《望春風》是小人物的心酸史,更是時代洪流裡固執地想要生根的村落紀事。

它哀而不傷、溫柔卻殘酷地揭示著這樣一個避無可避的現實:我們所有對鄉土人事的回憶,終將在工業化的席捲下被連根拔起。而如何去平衡城市化、工業化進程與鄉土傳統之間的關係,或許還需要我們在時代的春風裡投注更多的精力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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