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工廠倒閉、只拿底薪,珠三角普工在焦慮中尋找生路

年後到深圳打工的小李,沒想過自己會見證深圳製造業從巔峰向下俯衝的全過程。

2月底,工廠到處搶人,那時他不斷觀望新機會,換了好幾次工作。僅一個月過去,疫情衝擊全球,大量訂單被割,許多工廠只能被迫放假甚至宣佈倒閉,留給他的選擇所剩無幾。

一直以來,廠弟廠妹們為珠三角構建了堅實的勞動力基礎。根據廣東統計信息網2019年第三季度的統計,在2236萬“四上”企業從業人員中,有1252萬人在廣東從事製造業工作,超過總人數的一半。與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從事文體娛行業的人數不到10萬。(“四上”企業是指: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有資質的建築業及全部房地產開發經營企業,限額以上批發和零售業、限額以上住宿和餐飲業,部分規模以上服務業企業。)

根據一位招工中介的說法,影響珠三角招工市場的有三大因素:一是富士康,只要富士康漲工價,其他工廠便跟著漲;二是看位於東莞的華為南方基地,這裡開始招人,其他廠就放寬招工人數;第三則是蘋果發佈會,蘋果新品若搶手,產業鏈上下游都興旺。

但誰都沒有想到,疫情阻斷了一大批工人的生路:工資大幅降低,很多人被清退出廠,就連被視作風向標的富士康也在疫情中停止了招工。沒了工作的他們只能捲鋪蓋回老家。

身處最底層也是最廣泛的普工群體,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焦慮。

人多工少

疫情肆虐的2月,富士康一則高薪招人的消息吸引了不少務工人員的注意:富士康iDPBG(數位產品事業群)針對內部推薦的新員工和離職返聘員工每人獎勵6750元,加上360元的新人入職獎,最高可以拿7710元獎勵。

但現在,當界面新聞記者以務工人員身份向一位勞務中介提及此事,對方不客氣的回道,“你還沒睡醒吧?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

工人們的好日子不再,短短一個月,招工市場就已大變樣。

富士康招募中心的李城潔向界面新聞記者確認,現在富士康各個事業群都不招人了。3月14日,最搶手的製造iPhone的iDPBG(深圳)宣佈停招;4月17日,iLVBG(深圳)也暫停了招募。一時間,這個能吸納18萬人的“血汗工廠”停止了“流動”。

短期臨時工是工廠在訂單爆滿時的援兵,他們與勞務中介簽訂的合同往往只有1-3個月,很多人甚至做不到期滿就“提桶跑路”。但工廠也不在意這些勞動力的流失。以往,很多大廠全年無休地招攬著臨時工,人員一波接一波替換,工廠只需保證流水線不停運轉。

復工前期最缺人的時候,富士康的臨時工價曾從每小時22元一路飆升至30元,市場均價也達到了23元、24元。現在,臨時工價都在20元以下,高工價難尋。有中介透露:“想要20元以上的只能去武漢富士康。”

“人多工少”,新路程人力的負責人胡先生這樣形容眼下的情況。

工廠的需求銳減,基本不要臨時工,長期的正式工也招得少。胡先生表示,2月時敞開了1000人崗位的大廠比亞迪也不要人了。剩餘還在招工的則提高了門檻:“有的廠就只要女生,因為心思更細膩,做出來的產品質量好。”除此以外,有的工廠調低年齡上限,只招40歲以下的年輕人。

他舉例,4月初還有個電子廠向他要100名普工,10天以後,要求突然變了,“說只要15個女生,男的全都不要了。”

工資也伴隨著訂單一起下跌。普工的工資構成是底薪+加班補貼,而後者才是收入大頭。工廠的普遍制度是做六休一、一天10小時(有的甚至是做十三休一,每天12小時),只要夠努力,一個月的綜合收入就能達到四至六千元。加上包吃包住的待遇,他們能夠在一線城市過活的同時,還有餘力撫養老家的親人。

但現在,工廠都不再安排加班了,遵循法定的一週五天,每天8小時要求。這意味著,工人們只能拿2300元左右的底薪,工人圈子裡稱這一做法是“變相裁人”。

“但至少保住了崗位,對於工廠來說也是留住了人才。”胡先生說。

工廠這樣做也是無奈之舉。根據廣東統計信息網的數據,2020年2月,廣東一個省就包攬了全國近三成的出口貿易額。然而當月的出口總額卻同比下降了17.5%,這一數字背後,是超過千億規模的訂單流失。

此前界面新聞曾報道,東莞泛達玩具廠倒閉、佳禾智能清退千名臨時工。在外貿依存度超過100%的東莞和深圳,疫情中轟然倒下的工廠不在少數。

焦慮的工人

29歲的小李乾的也是臨時工,因為背了8000塊的“高炮”(高利貸),不得不從江西老家出來打工。

小李高中沒畢業就進廠了,在東莞、廣州、深圳的工廠都待過。這次來深圳本只打算工作一個月,還完債就回家,沒想到換了5份工作,掙的錢還是不多。最不濟的時候,他去龍華三和做過日結,還有一些廠只幹了幾天就走人了,打勞動局的電話維權才拿到幾百元工錢。

他“提桶跑路”的原因很多:中介太黑、管理太嚴,或是簡單的不想做了。

但他最近在深圳郊區一家口罩廠找到了一份工價18元/小時的工作,主要做的是包裝口罩,每天從早上八點幹到晚上八點。他已經幹了近一個月,算是他近來最穩定的一份工作。儘管每天早起晚歸的生活很累,但至少工資是實打實的。

對幾乎只在工廠工作過的小李來說,他也不在乎工作地點,反正都是流水線,工廠都在偏僻的工業園裡,四周是差不多的城中村。“我的要求也不多,有衣服,有生活用品,有幾百生活費就可以進廠了。”

但不是所有的務工人員都像小李這麼幸運。按照中介胡先生的觀察,很多原先隨著高工價流動,或是觀望更好機會的工人,最近明顯焦慮了許多。不少人找工作碰壁,手頭也緊張起來。

疫情迫使工人們必須尋找新機會。董先生在佛山一家電子廠打工,他的境遇比小李還差一些。廠裡取消加班後,他一個月只能拿3000塊。聽說深圳的工廠價錢高,他打算過幾天就辭職來深圳看看。否則,微薄的工資很難養活老家剛過百天的兒子。

打了十多年的工,35歲的他現在還想試試送外賣,“搞點錢買電動車跑外賣,自由些,進廠壓抑”。

接納低學歷、低技能的工人的工作不多,除了普工,他們還能選擇的不過是保安、外賣員、快遞員等職業。這些工作的相似之處是,都難以獲得晉升空間。

還有許多年輕人和小李、董先生一樣,在不同的工廠、不同的流水線上轉來轉去,他們從外地到珠三角打工,哪裡工資高就去哪裡,做得不順心了再提桶出廠,尋找下一個去處。他們坐在去往工廠的包車上看遍了整座城市,但可能還叫不出地標的名字。

看不清的未來

很難說清廣東1252萬製造業工人的未來是什麼樣的。

一篇名為《中國流動工人的未來》(Delivering on Migrant Futures in China)的社會學文章指出,中國新生代農民呈現出明顯的短期就業趨勢。一方面,他們的工作非常不穩定,每份工作平均只能做兩年。另一方面,他們主要從事低技能工作,工資增長有限,技能水平幾乎沒有提高,這使他們難以在勞動力市場提升競爭力。

而且,部分製造業工廠正在外遷,東南亞、南亞低廉的人力物力成本讓工廠擁有更多利潤空間。此外,中低端製造業正在向智能化發展,“無人工廠”、自動化生產線等概念被頻頻提出,可能被機器替代的憂慮在工人中傳播開來。

工業企業的用工人數正在逐年下降。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18年末,我國工業從業人員平均人數為11521.5萬人,比2013年末減少2504.3萬人,下降17.9%,年均下降3.9%。一份統計也顯示,就業較靈活的農民工是在疫情中受衝擊最大的群體。

擺在他們面前的不僅有現實的難題,更有看不清的未來。

在富士康做了3個月寒假工的大專學生張璨對界面新聞說,他並不喜歡工廠的環境,只想來掙些生活費,這裡“折磨人的精神和鬥志。”

進廠至今,他在富士康園區裡度過了春節、清明,並且即將在加班中度過五一假期。

如果說大部分囿於工廠的工人是迫於無奈選擇這份工作,那麼張璨或許是希望實現突破的一個代表。20歲的他每晚睡前會花一小時看書,雖然還沒想好畢業後要做什麼,但他不想再進工廠。

“我想看太陽。”張璨說,這是他不想進工廠的一大原因。由於長期在車間裡工作,他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有太陽的時光。

他今年將從工商管理專業畢業,但還沒有計劃過未來的工作內容、工作地點。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還是想來深圳,這個地方太好了。”張璨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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