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浅谈山水画的意象美

周宗亚/文


嵇康有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弦。”其中“俯仰自得,游心太弦”八个字,正是对山水画创作心态的绝佳描绘。无论是儒家的“文以载道”,还是道家的“天人合一”说,都表现出重“精神”追求而轻“物质”世界的共同宗旨。而且,中国山水画滥觞之时代,正是魏晋玄学大行其道之时。那时的士大夫们“口尚玄虚而忘乎形骸,但崇道、理、神、气,耻论器、物、形、象。是有‘名’无‘实’的哲学思辨。重形而上之道,轻形而下之器,这是魏晋玄学最根本的哲学趋向”。[1]而山水画家的主力军也正是士大夫阶层,他们的哲学美学观点必然要体现在其画作中。所以说,重“心”略“物”的美学思想,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中国山水画“写意”的主要特色。如果说,这种审美取向,在宋以前尚未得到充分体现的话,那么,到元代则达到了一个巅峰。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山水画的审美特色是重“意象”的,审美体验是重“心理”的,审美观照是重“天人合一”的。

我们首先看看“意象”是指代什么。作为广义美学概念的“意象”,不在本文探讨之列。作为狭义的“意象”概念,笔者认为,绘画中的“意象”,就是画家主观情怀的物化,或者说是情与景的有机交融。正如王廷相所言:“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2]大意是说:太写实的语言形象没有意味,太直露的情感难以使形象生动起来,所以只有“情”与“景”的统一才能构成意象。这就是说:它既非二者相加的平等关系所能产生的,也不是二者之一单独能够形成的,而是非意非象的一种新的审美对象。美学家邓以蜇论及中国画时说:“画家所写者何?盖写其胸中所寓之意象耳。”通俗地说,画家看似在画山、画水、画树、画云,其实那山水树云早已不是现实中的而是心中诸物了。正如恽寿平所说,“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是什么?是画家胸中的“意象”。郑板桥曾说,“眼中之竹,非胸中之竹”,那“胸中之竹”落到纸上就是“意象”之竹。同样,中国山水画家那胸中丘壑在画家笔端落到纸绢上也是“意象”。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浅谈山水画的意象美


苏轼画竹的故事对我们不无启发:据说苏轼曾用朱砂色画竹子,一位不懂画道者问曰:世上岂有红竹哉?苏轼泰然反问道:世上岂有墨竹哉?苏轼的巧妙回答,正说明了中国画的本质特征是“意象”的而不像欧洲绘画那样注重“真象”。唐朝符载评张璪画松说:“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元化,而万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3]“非画”就是说不是模写一般景象,画里所表现的“不在耳目”所感,而是出自“灵府”(心灵),神与物化的“道”的载体。正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造化就是“景语”,心源乃是“情语”,前者经过后者的渗化,就变成了非情非景而又含景蓄情的“意象”了。

对于山水画创作,姚最早就指出要“立万象于胸怀”,宗炳说拿起画笔须“澄怀味象”,王微《叙画》曰:“岂独运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很显然,在山水画初始阶段,画家们就鄙视自然主义的画法,反对做客观物象的奴隶,而推崇“心”的作用。北宋的大文豪苏轼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就是使物心化,或者说,把客观主观化,即令眼中之竹变成胸中之竹。留意于物,就是为物所役,把精力着眼于对客观物象的刻画上,做自然物象的奴隶,前者是值得提倡的,而后者是文人画家力避的做法。苏轼对中国画“意象”的追求比前人是更加明确。黄山谷观其画评曰:“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何谓胸中墨?实乃主观见之于客观之心物、意象。黄山谷论画山水时又说:“一丘一壑,自由其人胸次有之,笔间哪可得?”当然,山谷于此并无否定笔墨之意,而是强调“胸中丘壑”的重要性。山水画应以画写物外形为上乘,为形而形,“版图何异?”笔墨由心,它所写之事物,绝非一般的物形,只能是根源于心的意象中的山水。用西方人的观点来说,所谓胸中丘壑即入化了的第二自然。

中国山水画的最高标准是其意境之美。意境由意象而生成,然而,不仅纯粹的物象难以产生意境,而且,并非所有的意象都能产生意境。这就是画家与画匠、高雅与低俗的根本区别。既然意境出自意象,面向自然物象,画家理应做它的主人,去自由地“澄怀观道”,“感栖类形,理入影迹”,而不能碍于物形,累于貌色,否则,笔端在画面上留下的只能是死板物象,而无生动意象所言。可见中国画家作画必意在笔先,只有做到神完气足、守神专一,才能臻于物我两化的境地。石涛说得好:“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随笔一落,随意一发,自成天蒙。”[4]胸襟气度“不在山川林木内”,精神完全摆脱了物之束缚,笔随意落,心与物游,其画面意象当是自然天成。沈括对“意象”的推崇也是十分明确的,他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人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色彩瑕庇而已;至于奥妙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评画,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5]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浅谈山水画的意象美


于此,沈括首先肯定书画之高下不在形似与否,而在于传神,能传神的“形器”就是“意象”,“意象”中主观情怀统摄着客观物形,旨在传神,岂可以形器论之呢?王维之画,虽未详尽四时,明察早晚,但能心手相应,意到笔到,直抵神理,与“天道”而合,达于自然,此乃技进乎道矣!这是不懂画道之俗人难以理会的,所以难与其论。我们知道意象是情与景有机结合的产物,情为“虚”,景为“实”,情寄于景中,景为情设。既然“书画之妙,当以神会”,何必拘于物,分四时,辨早晚,形之巨细呢?若物名了,色现了,形真了,人们就只会停留在形器的观照上,最多领受一下画家谨细的造型能力,无法进入情感的体验。因此,画家只有飘然物外,“意到便成”,“造理入神”,从而形成饱含主观情感的“意象”,才能予观众以画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感受。王国维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滤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6]这意境就是由意象所形成的,当然,并非所有意象都可以形成意境,于此不细论之。

意象形成的关键在于艺术家的心灵观照。意和象本来是分开的,当画家把自我的精神、情感、意志、理想等移托到客观物质上,达到“明神降之”、物我两化的状态,意象就作为一个整体诞生了。北宋的范宽对此颇有所悟:“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郭若虚亦曰:“且如世上的治理签字之技艺,叫作心印。本于心源,想象成形迹,迹与心相合,这就叫‘印’。及至万物,设想实行,顺心符合,皆是有名的人的印记。何况于书画,发之于情思,写之于绢和纸,那不是心印是什么?……扬子说:‘言语,心之声;书迹,心之画。’”[7]印本于心源,由想象创造出来,迹与心达于默契的同构,就是“印”——意象或心象。书画皆然,根源于人心,写于绢纸而妙造“心印”罢了。山水风物几十年甚至千秋未易,而为什么在不同时代的画家笔下,会呈现出千差万别的面貌呢?即使是同时代的画家作品,也可能风格大异,究其原因就在于“师诸心”的缘故。自然造化相同,而人心由于种种原因却千差万别,因人而异。画家不同的心性情感面向自然造化,就必然产生不同的心理反应,这投射到画面上,自然就会呈现出不同的“意象”来,从而创造了中国山水画丰富的审美特色。于是便有了观范宽之画“远望不离座外”的壮观,看李成之作“近视如千里之远”的旷达,王蒙的“苍郁秀润”,米芾的“平淡天真”……

中国山水画家对待自然造化的态度是十分主观化的,视角是“以我观物”的。他们追求的是心理上的和谐,只要能“适吾意”,画什么,怎么画都是第二位的,所以中国山水画的审美特征必然是表现性极强的意象美。然而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古往今来,画人无以数计,他们也各自有心有意,为何能留下千古杰作者却是寥寥无几呢?究其原因,除了他们笔墨技法欠缺之外,我想主要原因还是他们的“立意”出了问题。立意的高下直接决定着意象的优劣和山水画的最终成败。并不是有了想法或念头就能够随意画出好作品来的。“山水以形媚道”,画家面向自然,只有与之相互碰撞,相互通融,物我浑化,神与物交,意溢于胸且合于“道”时,才能算是高“意”,才能产生物道一体的“意象”,再通过恰当的笔墨技巧创造出意境高深的作品来。对此清代方薰论说:“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故古人作画意在笔先……意奇则奇,意高则高,俗则俗矣。”[8]看来画者之“妙意”乃是山水画创作成败的前提。

显然,高妙的“立意“绝非偶然可得之事,那些学养贫乏、人品低下、寡情淡感、反应迟钝的平、庸、俗之辈对此是望尘莫及的,只有那学识渊博,感悟敏捷,德艺双修之人才有可能立出高妙之意。所以一个优秀的中国山水画家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郭若虚早言:“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9]

自古奇迹(好画)原来都是才贤与上士“高雅之情,一寄于画”的结果,画家有贵贱雅俗,人品、艺品高了,画品自然就上去了。从这一角度来看,我们说中国画最终画的是人品修养,是毫不过分的。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浅谈山水画的意象美


注释:

[1] 陈绶祥《魏晋南北朝绘画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71页。

[2] 叶朗《现代美学体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版,第113页。

[3] 何志明,潘运告《唐五代画论》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0年,第1版,第70页。

[4] 徐志兴《中国书画美学》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301页。

[5] 熊志庭《宋人画论》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230页。

[6] 王国维《人间词话》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80页。

[7] 米田水《图画见闻志·画继》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34页。

[8] 杨大年《历代画论采英》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77页。

[9] 杨大年《历代画论采英》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11页。

(孟云飞转编自《国画家》 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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