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密書架 | 我所喜讀的五本書

秘密書架 | 我所喜讀的五本書

王培軍,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錢邊綴瑣》《光宣詩壇點將錄箋證》等。

據說淮南王有一本秘笈,叫做《枕中鴻寶苑秘書》,是專講神仙術、延命方之類的,其書後為劉德所得,傳給了其子劉向。為什麼叫“枕中秘”呢?是說此書應藏於枕中,勿漏洩於人之意。這是見於《漢書·劉向傳》的故典。另一個故典,是說漢末的蔡邕,得了一本王充著的《論衡》,熟讀之後,談鋒因此大進,有人便疑他有異書秘本,搜他帳中,果見有《論衡》在。那人持去之際,蔡邕還叮囑說:“只可我與君共,不可外傳。”這是見於《後漢書·王充傳》注的。可知想讀秘笈,並想從讀秘笈得力,從來都是人之常情。《枕中鴻寶苑秘書》久已失傳,不可能讀到了,《論衡》在今天是常見書,並不難得,其文字佳處,“如斧破竹,如鋸攻木”,但真讀一過的,卻未必有幾人。時代已變,今非昔比,要讀的書之多,以及抉擇之難,都是古所未有的,所以以古範今,也大可不必。我本人自無“枕中秘”,平生之所讀,也不過是常見書,其於“秘密書架”的專欄,不能有所貢獻,也就不待言說了。但我所喜歡讀的書,所目為的“鴻寶”,卻也不妨一談。

金聖嘆批本《水滸傳》。在所有我讀過的中國古代小說中,我最喜歡的是《水滸傳》;在所有古小說的批點中,我最喜歡的是金聖嘆。所以金聖嘆批本的《水滸傳》,可作為我最喜歡的書之一,是無可疑的。我十六七歲時,偶然在書店買到一本《金聖嘆批本西廂記》,就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那本張國光校注本,我讀了之後,對《西廂記》的本文並不多麼熱愛,但對金聖嘆的批卻大生佩服。過了幾年,我又買到陳曦鍾等輯校的《水滸傳會評本》,這一次,因為有餘象鬥等的劣批的“殘酷對照”,我愈發領會金批的妙不可言了。同時,我認為聖嘆的批評《水滸》,比起批《西廂》,還要好。無論是哪一本,我那時都讀過好幾遍,只是後來讀書漸多,看到學者對聖嘆的輕蔑,也“未免世態逐炎涼”(錢鍾書語),跟著有些不怎麼看得起他了。但事實上是喜歡的。幾年前,我把《水滸傳會評本》翻出又重讀一過,依然覺得是絕妙的,就不再理會旁人的意見了。聖嘆的批評,我認為是中國古代批評中最具有魔力的,而聖嘆本人,也是當然的大批評家,可以說,他的小說批評,在中國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中國小說的妙處,也只有他批評得最為透徹,最為得趣。即使受西方文學影響很深的胡適,也贊他的批改《水滸》:“真是有絕頂高明的文學見地的天才批評家的大本領,真使那部偉大的小說格外顯出精彩。”我認為不是過分的話。

《莊子》。如說處世做人,有所作為,不至於失敗吃虧,我覺得該熟讀《周易》才是。《周易》的真精神,可以說是古君子的“政治教科書”,也是應世的“聖經”。但我本人所心喜的,卻不是“經”,而是“子”。周秦諸子的書,凡《書目答問》中所列的,我差不多都讀過了,下至漢魏後的子書,重要的大多我也讀了,在所有我讀過的子書中,我認為讀了最讓我覺得快意、最合我的胃口的,就是《莊子》。晚唐杜牧有兩句詩寫他的讀杜詩、韓文說:“杜詩韓集愁來讀,如倩麻姑癢處抓。”這十四個字,借用古人批書的話,真可謂“形容得出”,讀書之事的妙處,也便在於此。而我之讀《莊子》,其心情的快適,是有時超出於此的。要說文章,則在所有的子書中,甚至所有的古書中,《莊子》的文章,絕對是最好的,絕對地排名第一,無可比擬。《莊子》一書,自然是哲學,但有時也是詩,並且就是詩,在後來所有的中國詩人裡,也從沒有哪一位詩人到此境界。一切的詩人,在《莊子》的妙文之前,可說都相形見絀,失了風神。如它的外篇《山木》:“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就是勝過一切詩的寫別離的最佳文字,《宋景文筆記》中說:“每讀至此,令人蕭寥有遺世之意。”是頗能知賞的。又《齊物論》之寫夢為蝴蝶:“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這雖是被人讀得爛熟了的,但它仍是詩的、勝於詩的妙絕文字,這也是博學的博爾赫斯所最喜歡的、一生都在引用的一個比喻,也可以說是全世界文學史中的最佳比喻之一。我認為講中國文學史的,應該關注此事。

《史記》。我二十幾歲時,也發過古人式的讀書宏願,要把二十四史從頭通讀一遍。張舜徽說他平生“不憚讀大書”,他是否真把正史讀完,我不知道,我自己則多好無恆,又生性疏懶,至今所讀過的,也不過十部而已,這是很可慚愧的。不過對於《史記》,我比較下過功夫,第一次讀時,我是用了笨辦法,我把每個不識的字,不甚理解的地方,都逐一查了字典,注了字音、字義。此外還寫了札記。那時我年輕力富,有的是精力,每讀一卷,就連讀它三遍,所花的時間,恰是陳垣所說的讀《史記》必須三個月。後來我又重讀了一遍。《史記》是所有史家中的絕品文字,這是無可疑的,古人所謂的“班馬”“遷固”“史漢”之類的並稱,真是擬不於倫,辱沒了《史記》。有位古人比較“班馬”,形容之雲:“班固之視馬遷,如韓、魏之壯馬,短鬛大腹,服千鈞之重,以策隨之,日夜不休,則亦無所不至矣。而曾不如騕褭之馬,方且脫驤逸駕,驕嘶顧影,俄而縱轡一騁,千里即至也。”(見《墨莊漫錄》卷六)其語固妙。其實要我說,《史記》如果是行空的天馬,那《漢書》也就是頭水牯牛而已。《漢書》有一半是直抄《史記》的,並且作業抄得還壞,大多時候,《漢書》所不要、所不抄的地方,偏正是《史記》的精處妙處!對勘《史》《漢》,你不能不嘆氣:班固乃是天下少有的笨人!

《山谷詩集註》。按理說,我於古詩人之中,最喜的是陶淵明,其次才是山谷。但我從淵明的詩,從沒有學到好處,因為淵明的詩,並無什麼技巧,也不見功夫,更無所謂才氣。一般詩人所有的,在淵明都沒有,雖是沒有,但其詩仍是好,絲毫不影響。這真是一件怪事。亦以此故,就算你不讀淵明的詩,也不至就有什麼損失,而你讀了陶詩,也不就學得什麼。從蘇軾以來的詩人,因好事而大作其和陶詩的,因此也都是白作了。陶詩是不能學的。但山谷的情況,迥乎不同,山谷是技巧主義的,他明詔大號,主張“奪胎換骨”,又說“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種種辦法,彷彿他的作詩,只是為了炫技。當然,他的炫技並不惹厭,就如錢鍾書的炫學。他的真精神,也不是在炫技上,那只是他的詩的面子。要之,山谷的詩,不僅僅是可以讀的,也是可以學的。這也就是為何晚清的那班同光體詩人,幾無人不學山谷之故。我之耽讀山谷,亦如山谷之好陶,是中年後的事了。中年人的趣味,是易於親近淵明、山谷的,而於英氣外見的東坡、太白,總不免生幾分厭嫌。

《管錐編》。錢鍾書的文字之好看,在近代人中,是不能有第二人的。讀他的著作,甚至不是著作、文章,只是隻言片語,也足以使你神經興奮。王闓運有一個弟子,叫做楊鈞的,是楊度的弟弟,他分別書為兩種,一種是“安眠藥”,一種是“興奮劑”。可以作為“興奮劑”的,是他本人的《草堂之靈》,如“安眠藥”般使人讀了要睡的,是他所妒輕的葉德輝的《書林清話》。這雖是攻擊別人、自吹自擂的話,但頗有道理,葉的《書林清話》,確是足以引睡的書,雖然在它的領域,不失為一本名著。但楊本人的書,也還夠不上“興奮劑”。真能作“興奮劑”的,在晚近學者中,只有錢鍾書當之無愧。錢鍾書所有的書,我覺得最好的一本,是《管錐編》。我只讀過《管錐編》一遍,但在讀了它後接下來的差不多十年中,不管我讀什麼書,我總是繞道都能聯想起《管錐編》中的所說,或相關或不甚相關,有時我自己也討厭起來,簡直想忘了它。我這麼說,並不是吹噓記性好,而是說它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到如何的程度。一切自然記得的,都是注意力集中的結果。《管錐編》的寫法,我覺得有些是學《癸巳類稿》《存稿》的。俞理初的這兩本書,也是我所心喜的。

明代的李卓吾列數“宇宙內五大部文章”,為“漢司馬子長《史記》,唐杜子美集,宋蘇子瞻集,元施耐庵《水滸傳》,明李獻吉集”(見周暉《金陵瑣事》卷一)。獻吉即李夢陽,是前七子的領袖。王國維早年筆記中,“數古今最大著述”,亦為五種:“漢則司馬遷之《史記》,許慎之《說文解字》,六朝則酈道元之《水經注》,唐則杜佑之《通典》,宋則沈括之《夢溪筆談》”(見《二牖軒隨錄》卷一)。其實,不但李夢陽不夠格,遠不能與前四人並提,就是《夢溪筆談》,也沒有那麼偉大,算不得大著述。如是之數,也不過是其偏愛而已。至於我本人所列的,以及所稱美之辭,也可以作如是觀。

王培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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