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溝的傳說

野狼溝的傳說

牛文明

大約百年以前,從隴東通往固原州的鹽官古道上,有一個扼守西吉、隆德、固原三縣的鎮子,鎮子叫“張冶堡(bù)”。這個鎮子東靠六盤山,西望月亮山,一條終年不凍的小河繞鎮而過,南北兩個堡子遙相呼應,東西南北四條道路輻輳於此,正所謂“雞叫聽兩省(甘肅--寧夏),跑馬走三縣”,是一個交通便利,商業發達的好地方。張冶堡的北山堡子,當地人稱為“張家堡子”,南山上的堡子當地人稱為“冶家堡子”,是當地張冶兩大富戶各自築造的。因了這兩大富戶的兩大堡子,官府給這個地方起的名字反而不為人知,而俗稱的“張冶堡”卻世世代代傳了下來。傳著傳著,傳到後來傳成了“張爺堡”。地方上鄉老的解釋是,有一個張大人,人稱“張爺”,築了兩個堡子,所以本地人就把鎮子叫做“張爺堡”,解放後,為了消除舊勢力的影響,又把“張爺堡”改為“張易堡”。一字之差,真正淹沒了歷史的真相。其實,各個地方,像這樣因為錯訛而失去實際歷史含義的地名比比皆是。同樣是在原州區張易鎮地面上,“野狼溝”實際是“冶郎溝”的訛變。追溯歷史,“冶郎溝”與“張冶堡”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

“張冶堡”張冶兩大姓,張姓至今人丁繁盛,而冶姓早已絕跡。冶姓哪裡去了呢?

話說100多年前,鴉片煙沿著西(西安)銀(銀川)官道,沿著蘭(蘭州)固(固原)官道,無師自通地傳了過來並迅速蔓延。先是有錢的大戶人家吸,慢慢地中戶小戶人家也吸;先是男人吸,後來女人也吸;先是大人吸,後來娃娃也吸,甚至有的娃娃因為父母吸食鴉片而成為“胎裡會”。這冶家也走上了這條不歸路,三四十年間,家產敗光,人丁不旺,到了清朝末年,冶家甚至淪落到土地賣完,房子賣完,人口四散的地步。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丁,名叫“冶泰”,因為父母雙亡,伯伯叔叔又四散謀生,遠走他方,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兒。無依無靠的他,雖是多日不食,卻不肯張口乞食,幾乎要餓斃街頭了。有一位走街串巷的貨郎,看這孩子實在可憐,就把他介紹給趙千戶趙大人,讓冶泰做了趙千戶家的長工。

趙千戶是旗人,又是千戶,有勢有錢,廣有田產,從硝口溝到海子溝之間的山水田地,十之五六都在他的名下。他家的產業主要在於牧業,馬、牛、羊三大牲口是他家的經濟支柱。馬,出槽之後,大部分賣給官府作為軍馬用,少部分賣給農戶作為勞力。牛,大部分賣給農戶作為耕牛,少部分屠宰賣肉。羊,少量的屠宰賣肉賣羊皮,大部分的用來賣羔羊,或者賣羊毛。相比之下,羊產業是趙家最大的產業,光是放羊的就僱傭了十幾個人。這十幾個人分為兩個工種,一個工種叫“放羊娃”。放羊娃一般是一個人管著一群羊,個別的也有一箇中老年人帶著一個年齡小的娃娃,這個娃娃尚不能獨立工作,只能做“羊把式”的助手,叫作“羊稍子”。另一個工種是“羊把式”,羊把式是富有經驗的中老年男人,他們的工作主要的是剪羊毛,紡毛線,織毛線襪子和毛線帽子,管護母羊的配種和下羔,看護初生羊羔的吃奶以及出圈等等。

冶泰自從進了趙千戶家,當了幾年的“羊稍子”,後來當了放羊娃,由一個兒童長成了小夥子。

按照生活的軌跡,冶泰在二十歲左右就可以憑藉自己積攢的工錢和“外快”而購置幾畝土地,蓋一個土木結構的房子,再娶一個媳婦,開始過上自己的日子了。可是由於冶泰的聰明,由於冶泰的英俊,由於冶泰的強硬的性格,冶泰的人生軌跡在十八九歲的某一年發生了偏轉,從而產生了一系列戲劇性的曲折故事。

前面說到放羊娃有“外快”,那麼放羊娃有什麼外快呢?放羊娃的外快,一是羊毛。羊毛一年剪2次,春毛在立夏之後,秋毛在立秋之後;但是平時呢,羊身上經常會有自然脫落的毛,放羊的人順手撕下來,積少成多,紡成毛線,可以織襪子織手套,也可以賣錢;如果攢得多了,擀一條羊毛氈,幾輩子都用不壞。放羊的還有一個外快是草藥,野生的秦艽、柴胡等中藥材多得很,邊走邊挖,放羊挖藥兩不誤,可惜收藥材的人很少,收的量也不多,挖的藥多了也賣不出去。所以放羊人主要的外快還是撕羊毛。

一般的地主家,家大業大,對於放羊娃撕羊毛是默許的,更何況千戶大人,那麼大的家產,哪會把一點羊毛放在眼裡?就是放羊娃夥同羊把式偷偷地賣掉一隻羊,只要別人不告發,千戶大人也不會知道。冶泰的事情既不是出在撕羊毛上,也不是出在賣羊上,而是出在養羊上。

冶泰雖然家道敗落,自身落到了為人家當長工的地步,但畢竟是大家出身,又讀過好幾年的私塾,文化的基因和影響決定了他不是個平處臥的。在初進千戶家時,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冶郎”,意思是冶家的兒男。隱去真名,是不想讓祖先蒙羞。雖然他的身子在跟著羊走,可是他的心在跟著雲走。當放羊到青草甸子上時,他會不自覺地想起“呦呦鹿鳴,食野之苹”;當羊發情繁殖之時,他就記起了孟子說的“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當羊兒走到香爐山頂,縱目四望,一覽無餘的時候,他慨然有“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之感。當然,當他漸漸長大,知曉人事之後,他想的最多的還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他也幻想著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含情脈脈地注視著自己。當有一天,千戶家的長工頭提醒他說“有千年的土地哩,沒有千年的長工,你要有個攢算,給人家拉長工拉到啥時候呢?”他豁然省悟,從此不想只做個放羊娃了。

他的攢算就是早日有一個自己的家。於是,他用自己5年的工錢,買了千戶家的3畝地,這3畝地靠著山,他緣著自家的地,每年偷偷地開一點荒地,這樣也是當時通行的做法,也沒有人說什麼。因此冶泰的耕地也有四五畝之多了。冶泰(現在叫冶郎)是個放羊娃,他深知羊全身都是寶,就連羊糞都是種地的上等肥料。特別是“母羊下母羊,3年5個羊”,如果自己有2只母羊,那三四年之後,豈不是有一群羊了嗎?有三五畝地,有一群羊,再娶個媳婦,冶家就又有人煙了。說幹就幹,冶郎稟明瞭自己想養羊的打算,與東家簽訂了一個口頭合同:東家賒給冶郎2只母羊,羊糞羊毛是冶郎的,下的羔羊是冶郎的,冶郎免費給東家放2年羊。2年之後,冶郎想繼續幹就繼續幹,不想繼續幹就把自己的母羊和羔羊分出去過自己獨立的日子。

2年的日子,冶郎掐著指頭計數,終於快到期了。2年裡頭,冶郎的2只母羊給冶郎下了4只羔羊,第一年的羔羊又下了2只羔羊,總共有了8只羊。冶郎心裡頭的喜悅啊是溢於言表,放羊路上唱的是山花兒,見了誰都是笑眯眯的。按照習慣,長工第二年幹不幹,最遲都要在臘月二十三給東家見話。當冶郎在臘月二十三的下午去拜見千戶大人的時候,千戶大人沒有見他,說是忙著呢,叫臘月二十九再來。二十九那天,冶郎把羊圈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把自己睡覺的草房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把自己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前去見千戶大人。從上午一直等到日頭西斜,千戶大人才接見了冶郎。千戶說:“冶郎長大了啊,哈哈。長大了,應該頂門立戶了,種上幾畝地,養上一群羊,再娶個媳婦,讓後輩兒孫好好唸書,再不要當放羊娃了。”“多謝千戶老爺看承!那我三十後晌把我的養分出去啦?”“你的啥羊?”“我的2個老羊和6個羊羔子,老爺你忘了嗎?”“你是說你要從我家的羊群裡分出去8只羊?”“是老爺賒給我的,我頂了工錢了。”“你這小夥子人小心眼多!誰給你賒羊啦?就算我賒給你羊了,你吃著我趙家的飯,睡的我趙家的炕,拿著我趙家的錢,放著你的羊!你這不是吃官飯養私駱駝嗎?你不提這事還罷了,你拿上你的工錢走人,你再提這事,我給縣衙門寫一個二指寬的條條,告你個欺矇僱主,敲詐錢財的罪名,有你的好看!”“老爺!話不能這麼說,你是人前頭的人,不能食言而肥啊!咱們可是有合同約定的呀!”“誒?這毛頭娃娃還文言文語的。你說的合同在哪裡?”“老爺,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咱們說了就說了,頭上有青天,腳下有黃土,可不能賴賬啊!”“冶家有人啦!沒有發現冶家後人好鋼口。也罷,你說有合同就有合同吧,只要你認得出羊群裡哪些是你的羊,你就分出去,我就權當吃個啞巴虧。”“老爺,這個好認。我的羊我都用毛筆在羊身上寫了一個冶字。”“哦?你這娃娃心眼真多。管家!你領幾個人去羊圈裡給冶郎認羊去。”

故事到這裡,看官肯定猜出結果了——羊圈裡沒有一隻羊是身上有字的。

冶郎一口熱血噴湧而出,怒罵道:“嗚呼!蒼天!爾心何其毒也?你們把羊毛洗了,洗不掉羊的模樣。我的羊我認得——你看這個獨角子,這個大耳朵,這個黑鼻樑……”“小夥子瘋了!”“你指著哪個哪個就是你的啦?”管家和眾夥計一頓冷嘲熱諷,幾乎把冶郎氣暈。冶郎轉身就要再去和千戶大人理論,被管家和家丁攔住:“大人說了,念在你過去幾年勤勤懇懇的份上,不告你的欺詐罪了。你要工錢,現在去賬房領取;不過只能領一年的,另一年的頂作賒羊的利息。明年就不必來上工了。”冶郎一看這陣勢,罵,罵不贏;打,打不過。只得一口黑血咽肚裡,拿上一年的工錢,搖搖晃晃地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自稱知情的莊稼漢,演繹出了無數種閒話。其中最靠譜的是“嫉妒說”和“梢輕說”。

嫉妒說。冶郎一個汗毛沒有脫盡的後生,竟然有此等眼光此等心機,2年內竟然空手弄出了8只羊,這惹得其他的放羊娃、羊把式眼紅。於是今天你給東家攛掇一句,明天他給東家“點撥”一句,進讒言的人多了,千戶大人也覺得大家說得有道理,最終他與冶郎的對話,就是這些閒人邏輯的彙總,也是紅眼病們心態的集中反映。

梢輕說。梢輕在寧夏話裡是輕浮的意思,是個貶義詞。因為與“騷情”是諧音,也指多情、濫情等。冶家人是秦人後代,具有秦人的長相,如果看過兵馬俑,你就能想象冶家男人的長相——高個子、細腰、小頭小臉、鼻樑窄而高,在大頭大臉粗腰的寧夏人裡頭,顯得與眾不同。再加上讀過幾年的私塾,一舉一動很有些斯文模樣;也不說髒話、葷話,真有些鶴立雞群了。千戶家有好幾個女兒,因為是旗人,所以不提倡纏腳,也沒有漢人女子那麼多的禁錮,相比之下豪爽得多。其中五女子不愛念書,大腳,說話大大咧咧。有一次,她胡亂轉悠,轉悠到羊圈附近,看到羊圈門上、草房子門上,貼著對聯,字寫得有模有樣,而且其中的一副頗為耐人尋味:“人居茅廬內,志在江湖間”。五女子把這副對聯抄給私塾先生看,私塾先生大吃一驚:“寫這幅對聯的氣質不凡!上聯暗用諸葛亮隱居南陽草廬的典故,下聯暗用越王勾踐的首席大臣范蠡功成身退的典故,表明自己不甘久居人下啊。”就像傳說中的王三小姐看中了窮小子薛仁貴,趙家五小姐看上了放羊娃冶郎。至於後面兩個人是否謀面是否像老戲上說的眉目傳情魚雁往來,筆者不知,只能任憑讀者的想象了。想必無風不起浪,凡事總有因,總之五小姐的神情有些不對,這也引起了嫂子、姐妹的注意,進而消息就通到了千戶夫婦的耳中。這可犯了他們的大忌,他們已經將五女子許給了蘭州城裡名門牛家的三兒子,儘管牛公子與趙小姐未曾見過一面,但是雙方父母都很滿意這門婚事,絕不能出現任何意外。於是,冶郎被掃地出門就在情理之中了。

故事的重點在後頭。

話說冶郎吃了一虧之後,有十年之久不見其人。起先,有人說冶郎住在城裡的大煙館揮霍胡混;又有人說冶郎當了“棒客”,入了河南的“白狼”了;還有人說冶郎跑到保定上軍校去了,投軍吃糧去了。

10年之後,革命風潮席捲全國,清家江山搖搖欲墜,趙千戶這樣的旗人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但是甘肅、寧夏曆來比全國慢幾拍,地面上還算平靜,千戶家的架子並沒有倒。突然有一天,“革命”的消息像山上的乾草燃燒了一般,傳遍寧夏大地。固原城的綠營兵連象徵性的抵抗都沒有,“革命軍”就開進城了。地方上的官僚紳士穿著各自認為得體的衣服,列隊歡迎革命軍。

革命軍進城後的第三天,趙千戶的府上來了一隊兵士,全副武裝,對趙家形成了包圍之勢。一位寬肩細腰、鼻樑窄挺的軍官模樣的人,帶著十來個兵,直接進入趙府的大上房。千戶還沒有來得及迎接,人就已經到了眼前。眼前的軍官似曾相識,千戶不知今天是禍是福,只能硬著頭皮招呼下人熱情照應。

年輕的軍官也不客氣,大大方方落座,端起茶碗,慢慢地飲了幾口:“好茶!千戶大人會享福,有品位。”“慚愧慚愧!不知將軍光臨寒舍,有何見教?”“大人還認得在下嗎?”“恕老朽眼拙,敢問閣下是?”“我是你當年的長工冶泰啊。”“啊,啊,啊——老朽當年聽信讒言,有負將軍,還請贖罪,老朽願意傾家蕩產賠將軍的損失。”說罷,站起來,面對冶泰,深深地鞠了一躬。

“啊!大人快人快語,冶某也就開門見山了。說實話,我今天來,就是算賬來的。來呀!”應聲而來一位拿著算盤、毛筆、賬本的軍人。“王參謀,請你算一算,大清某年某月某日,趙千戶借走冶泰7只母羊,到今天,趙千戶應該還給冶泰多少隻羊?”王參謀噼裡啪啦計算,拿起毛筆刷刷刷記錄,約有半個時辰,王參謀高聲報賬:“報告長官:如果一直是母羊下母羊,所下羊羔不賣、不死、不宰、不丟失,那麼總共可能有7161只羊。”“嗯。趙千戶是細緻之人,定然不會發生出賣、死亡、宰殺、丟失之情況。不知千戶大人以為然否?”趙千戶渾身戰慄、汗如雨下,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王參謀算得沒有任何問題。但不知將軍是要羊還是要錢?”“我要山。”“要山?不知將軍要哪座山?”“大人在西山裡的別業不少吧?我看張冶堡天河子以西,古城山以東地帶是大人的家業吧?”“是是是。將軍的意思是?”

“我當年放羊的時候,看那一帶山水相依,蠻有風趣。不知我這7000多隻羊能否換得來?”“換得換得。只要將軍喜歡。”

“那好!就煩王參謀寫個約,煩勞千戶大人派個人去請幾位紳士做個見證,明天我們去縣政府備個案,如何?”“小人馬上就辦,馬上就辦。”於是,在趙千戶家的宴會廳,當著固原地方上幾個有名的紳士,冶泰與趙千戶簽約如下:

契 約

趙千戶所欠冶泰7161只母羊及其利息,經雙方協商,准予以趙千戶之張冶堡田產抵賬。具體地域面積及界線,任由冶泰劃定。契約雙方及地方士紳同意將地域內土山一座名為“分泰山”,同意將地域內土溝一條名為“冶郎溝”。恐後無憑,立此為據,雙方不得反悔。

立據人:趙某某 冶泰

中人:某、某、某等

中華民國某年月日

於是,從此以後,就有了“分泰山”、“冶郎溝”這兩個地名,百年之後,世事滄桑,歷史的真相漸漸淹沒,而錯訛的地名“烽台山”、“野狼溝”反而成為“正名”。

後來,革命軍開拔了,冶郎從此不知音信,冶郎溝的名字留下了,可是冶郎的人沒有留下。冶郎把分泰山、冶郎溝田產委託一位地方紳士管理,說定田產只租不賣;土地可以低價租給失去家業者、逃荒要飯者,但不能租給吸食鴉片者。

2019年4月15日草成,4月16日修改。

牛文明,寧夏固原五中語文教師,業餘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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