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河無限，足夠人生。
身邊的一個朋友（為敘述方便，簡稱A吧），很熟很熟的一個朋友，六零年代的人。一生坎坷，一生奮鬥，典型的人聰明、吃得苦、霸得蠻、不認輸的社會底層人。
在則恢復高考那幾年， 聰明的A趕上了機會，考進了縣裡最好的高中。高中在縣城。
不像現在，社會流動性大，農村人進城很普遍，農村跟城市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有些農村比城裡更有吸引力。剛恢復高考的頭幾年，也是剛剛改革開放的頭幾年，從建國開始起積累的城鄉差別，讓農村人對於城裡人的嚮往，到了一種空前的程度。封閉了幾十年的社會，階層流動性非常有限，通常就是招工、招幹、當兵這幾種路子，改革開放後則多了一個考學校的路子。A所在的學校，大部分都是從農村子弟，都是衝著“跳農門”來的，那種發奮吃苦的氛圍，通常的言語已經難以形容。
在A學校不遠處一個繁華的街頭，每天都聚集著一幫下象棋的人，既有棋友，也有觀眾，一般以中老年人為主。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風俗，一個圈子有一個圈子的規劃。這個象棋點，以退休的城裡職工居多，甚至有一些素質、地位不低的人，組成了一個鬆散的地域象棋圈。這個圈裡的規則，自然以棋藝為準。慢慢地，以棋藝高低形成了它的層次和等級，維繫著這個地段的怡然自得又略帶競爭的圈子生態。
因為離得不遠，A的學校也時不時地有老師、城裡的學生，放學後或者節假日，到這個地方去看一看，圍觀圍觀，感受一下與學校不同的社會氛圍與生活節奏。
也許是學習基礎所限，也許是A自身的專注力不夠，A的成績沒能在班上進入優秀行列，伴生而來的壓力便可想而知。當他發現了離校不遠的這個象棋圈以後，便從一開始的外圈圍觀開始，慢慢地中觀，慢慢地近觀，慢慢地開始觀察弈局，進而對弈，為象棋圈所接納。隨著時光的流轉，有人驚歎他的棋藝，有人嘆息他的學業。二年的高中時光，轉瞬即逝。二年高中時光，沒有得到高校錄取書，得到的是離開棋藝圈。
二
江湖坎坷，帶著本領上路，以求安全。
高中畢業以後，A回到了家裡，久久不願出門。後來趕集時，碰到了一個同學B，一個關係處得還算不錯的同學，把他介紹到了自己父親的廠子，開始了他自己的職業生涯、社會生涯、整個人生。
論長相，A，高大魁偉，眉清目秀；論智商，從無師自通，到象棋圈數一數二。這些條件，進入社會，怎麼看也是不錯的。也許是高考升學在心中的心理陰影太重了，也許是這個社會留給每個人的機遇不同，A的一生，一路上充滿著艱辛與坎坷，相伴著苦楚與淚水，以致於，轉眼間青春期已過，當中年得子後，他只得把滿腔的生命熱情都轉移到了兒子身上。
A給予了兒子自己所有的一切，長相、身材，乃至智商。出類拔萃的兒子，自己的囊中羞澀，讓A的眼中常含著淚水。但飽經滄桑的A知道，淚水可以安慰自己一時的悲哀，卻無法代替兒子的學費。不管什麼情況，只要能多掙一份錢，他都會不惜力氣，將它掙進自己的囊中，以備作學費。但努力與願意並不成正比，困境始終如影隨形，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當兒子小升初在即時，各種考試、培訓，花費巨大。哪怕是任何一門完整的課，他要想讓兒子上完，都覺得吃力。晚上，本就覺少的A，經常瞪著無法入睡的雙眼，藉著微弱的光，久久地盯著房頂，彷彿要盯穿，能從中找出答案，找出出路。
要說出色，就出色在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把常路走成了不常路。上帝往往讓出色者自帶能量。
兒子的各門成績，在班上都是遙遙領先的。但有一門，卻不是靠自己努力就能的。這就是英語。你可以背單詞，可以記語法，可以做試題，但聽力呢?口語呢?你不聽不說不訓練，註定會聽不懂，說不出來。怎麼辦?報班啊，各種各樣的課外班、外教課，應有就有，身邊的人，都在報，效果也都不錯。可以啊，報啊。可是，英語課外班，動輒上萬，錢呢?錢從哪兒來?兒子從來不提，兒子的媽媽也從來不提。不提不等於不想。每次看到兒子的同學、鄰居或者路人聊起英語課外班的事情，他們那神情裡的失落，像一根根針，紮在A的心中。那種痛，只有他自己知道，別人無法明白那種痛楚的列度。
前面就說過，A其實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他有他的處事方式。
他仔細琢磨著英語這一科：兒子的筆試不輸於任何人，差的就是聽力和口語。之所以差，就是因為光靠課堂里老師的那點英語是不夠的，何況老師的教學語言也很多是中文。如果有人說呢?他聽得懂，就會多聽，時間長了，就能說得出。他就跑新華書店，跑英語專區。當他看到有外國小學原版教材時，雖然看不懂，但，當他看到裡面是中英雙語，還提示有地道母語原音，有配套點讀筆，心一下頂了嗓子眼。他再一看，書和筆都不便宜，沒有當時就買，記了下來，回到家，從網上查了，把整體書和筆都買了下來。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兒子拿著A找來的這套書和筆，也像A一樣興奮，不停地點，不停地聽。
A不是本地戶口，A的兒子無法上本地的初中。上那些私立學校，學費太吃力，兒子也不會同意。
他們把目標瞄準了全國知名的學校。考試的時候，一考全過，順利錄取，特別是英語，面試完後，老師那咱吃驚，都把他們給驚住了。據事後他們說，英語一科，給他加分不少。
三
人類文明，貴在傳承。
上初中後的第二年，A特意讓學校從來不怎麼放假的兒子請了假，自己帶著老婆兒子回老家給爺爺奶奶掃墓。早已鬢髮斑白的A，備好紙錢，備好各種祭品。鞭炮聲中，三人齊刷刷地伏拜墳前。起來時，A已是滿面淚花，涕淚橫流。A的親友，都是默默地，鴉雀無聲。
親友苦留A的一家，在老家住上一宿，讓妻兒感受一樣家鄉的味道，A謝絕了，吃過午飯，就匆匆地返程上路了。
剛走出村口，迎面來了一輛豪車，在A面前停了下來，走出了經年不見、也是清明回家祭祖的B。
B望著A和B身邊的妻兒，說，“A，聽說你回來了，還帶著我們這邊很少見的兒子，特別優秀。想你跟家人相聚，中午就沒有過來打擾你們。多年不見，今天見了，在城裡住一宿，讓老婆孩子也嚐嚐家鄉的美食，咱們也可以敘敘舊。”
“B，謝謝。不客氣，孩子並沒有假，但他和他娘牽就了我，特意請假陪我回來的。功課緊，不敢耽誤太多，將來有機會咱們哥倆再聚。”
其實，A當年在B爸爸的廠子裡，過得並不順。從進廠到開始，到後來的偶然相遇，B對A都是淡淡的，保持了相當矜持的態勢。現在的熱情，出乎A的意料，也不知B是動了哪根神經?但，他沒有一絲猶豫，他要送兒子返校，他的心裡特別清楚，他已經沒有了自己，或者說，他已經不再強調自己。
兒子的讀書，才是他的全部。
人生如棋，何謂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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