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李後主

我讀李後主

周文矩《重屏會棋圖》宋人摹本(局部),所繪系南唐中主李璟與其弟會棋的情景。

南京南郊有一座“南唐二陵”,有些知道“南唐二主詞”這個名詞的遊客初到南京,以為“二陵”中安葬的就是南唐中主李璟與後主李煜,其實不是。“南唐二陵”是南唐烈祖李昪的欽陵與中主李璟的順陵的合稱,至於李後主,其陵墓遠在千里之外的北邙山上。前幾年相傳在洛陽孟津縣的後李村發現了李後主的陵墓,其方位與徐鉉所撰後主墓誌銘中所說的“二室南峙,三川東注;瞻上陽之宮闕,望北邙之靈樹”(《大宋左千牛尉上將軍追封吳王隴西公墓誌銘》)相合,但後來不見下文。我幾次出差到河南,都想順道尋訪李後主的墓地或遺蹟,為那個飄蕩異鄉的冤魂捎去一個故國後代百姓的問候,但未能實現。

作為南京的居民,我對李後主的感情相當複雜。一方面,我知道他是一位昏庸無能的亡國之君,國破後肉袒出降,全失尊嚴,他後來在《破陣子》詞中追憶說:“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蘇東坡指責他:“後主既為樊若水所賣,舉國與人,故當慟哭於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後行,顧乃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哉!”(《書李主詞》)我覺得“教坊猶奏別離歌”也許是李後主辭別祖廟時應有的宮廷禮儀,不能怪他。但是此時此刻,他理應對南京城裡的百姓說幾句告別乃至表示歉意的話,不該只顧對著宮娥流淚。另一方面,我又覺得他身為宋軍的俘虜,身不由己地倉促北行,怕是根本沒有機會與百姓相對。據陸游《南唐書》記載,李後主登基後“國削勢弱,帑庾空竭,專以愛民為急,蠲賦息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憚卑屈,境內賴以少安者十有五年”。又說李後主入宋兩年後暴卒,“殂問到江南,父老有巷哭者。”《南唐書》對李後主的總體評價則是:“雖仁愛足以感其遺民,而卒不能保社稷。”徐鉉奉宋太宗之命為故國之君撰寫墓誌銘,措辭甚多顧忌,但仍稱其“孔明罕應變之略,不成近功;偃王行仁義之行,終於亡國”。可見李後主對南唐百姓確懷仁愛之心,所以他入宋後的悲慘下場引起南唐百姓的同情。即使我這個現代的南京百姓,也對李後主被宋太宗逼著服下牽機藥全身痙攣“頭足相就”地慘死的命運一灑同情之淚。至於“卒不能保社稷”,其實也並非後主本人之罪。他二十四歲那年即位時,南唐已經兵敗地削,在強大的宋王朝面前不堪一擊。所以李後主登基之初就向宋太祖趙匡胤上表稱臣,卑詞厚貢,哀求寬容。而宋王朝則早就對南唐虎視眈眈,相傳宋軍南下時宋太祖對南唐派來求和的徐鉉說:“江南亦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耶?”(《桯史》卷一)可見無論李後主如何應對,也改變不了南唐必定亡國的宿命。後主的昏庸無能,至多隻是加速了這個過程而已。李後主其人,實在是個天賦異稟且多情善感的藝術家,只因投錯了胎生於帝王之家,才導致那般悲慘的命運。清人郭麐詠李後主雲:“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隨園詩話》補遺卷三引《南唐雜詠》)慨乎斯言!

李後主被俘入宋後,在屈辱與困窘中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兩年。相傳他曾寫信給南唐的舊宮人說:“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王銍《默記》卷下)可見其心境是何等痛苦不堪。然而正是他在這兩年間所寫的詞作,感動了後代的無數讀者,為他在千年詞史上贏得了不朽的名聲。“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趙翼《題遺山詩》),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文學史規律!李後主在南唐所寫的詩詞字句清麗,情致宛轉,但畢竟未臻高境。即使是相傳為小周後所作的那首《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雖然頗得論者好評,但格調仍然近於《花間詞》。要是李後主僅有此等作品,他在詞史上的地位未必能勝於其父李璟或南唐大臣馮延巳。“一旦歸為臣虜”的慘痛經歷使李後主猝不及防,如遭雷擊,他天性多愁善感,又不像吳越王錢俶那樣善於察言觀色,於是內心的萬般痛苦噴薄而出:《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對於這些詞,王國維有經典性的評價:“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感,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人間詞話》)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學者拘於評價古典文學必須檢測有無“人民性”的標準,遂將王國維的話棄若敝屣。是啊,李後主詞所抒寫的不過是一位亡國之君的個人愁怨,與“人民性”有何關涉?又怎麼說得上“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我的理解相當簡單:由於李後主詞具有高度的抽象性,他抒寫的痛苦心情並不帶有具體詳細的特定內涵,“亡國之君”的身份標誌並不顯著。比如同樣是追憶亡國之前的富貴榮華,宋徽宗《燕山亭》中有“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之類的華美字句,而後主詞只以“雕欄玉砌”點到輒止。因此後主詞中抒寫的失意、惆悵、孤獨、悔恨、痛苦、憂懼等種種情愫,都經過了高度的概括,都具有普適性的意義,可以引起身份各異的廣大讀者的深切共鳴。

我本人就是在農村插隊時愛上李後主詞的。江南的春夜,經常風雨瀟瀟,春寒料峭。我棲身的村子沒有通電,每戶每月定量供應的一斤煤油只夠點幾天的燈,於是我經常摸黑躺在床上聽著茅簷外的滿天風雨。“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的詞句便悄然湧上心頭。我明知詞人是位“歸為臣虜”的亡國之君,而我則是響應上級號召上山下鄉的知青,我們的身份有著天壤之別。我也明知後主所說的“一晌貪歡”是針對早年的富貴生涯,而我在枕上回想的不過是母校的學習生活,兩者之間也是天差地別。但不知為何,那些詞句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當時所受的心靈震撼,稱為“銷魂”絕不過分。在我看來,“以血書者”的後主詞發自內心絕無虛飾的抒情,感動著千千萬萬的普通讀者,那便是文學的“人民性”,便是“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此外何必深求?

李後主詞的藝術特色,夏承燾先生歸納成三點:“清麗的語言,白描的手法和高度的藝術概括力。”(《唐宋詞欣賞》)其中尤以白描手法最值得稱道,清人賙濟評曰:“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介存齋論詞雜著》)王國維對賙濟嚴辭駁斥:“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人間詞話》)我完全同意王氏對李後主詞的高度評價,但是他對賙濟的駁斥卻是無的放矢,事實上週濟並無貶低後主詞且“置諸溫、韋之下”的意思。賙濟用美婦人的三種狀態來比喻溫庭筠、韋莊與李後主三家詞的藝術特色,他認為對於一位絕代佳人來說,濃妝豔抹與淡妝素裹是同樣美麗的,即使毫無修飾,也不會掩蓋其傾國之貌。“後主則粗服亂頭矣”一句,是緊接著前面三個比喻而來的,實際上已含有“不掩國色”之意。也就是說,賙濟指出三家詞的不同風格,並無高下之分。當然在我看來,李後主詞是勝過溫、韋詞的。因為“粗服亂頭”這個詞,從來就不含貶義。它最初見於《世說新語·容止》:“裴令公(裴楷)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後人沿用此詞,一般也作褒義,比如清人李重華《貞一齋詩說》:“餘謂學詩與學書同揆,到得真行草法規矩一一精能,爾後任意下筆,縱使欹斜牽掣,粗服亂頭,各有神妙。”可見無論是品評容貌還是談詩論書,“粗服亂頭”這個詞都含有“天然去雕飾”之意。所以賙濟所謂“後主則粗服亂頭矣”不但不是對後主詞的貶評,而且是對後主詞純以白描取勝的藝術境界的高度讚揚。內容上直抒胸臆,形式上徑用白描,是李後主詞獨擅千古的兩大奧秘。我完全贊同唐圭璋先生的評語:“後主晚期,自抒真情,直用賦體白描,不用典,不雕琢,血淚凝成,感人至深!”(《南唐二主詞彙箋》)

莫礪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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