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谎言》:在一棵名叫雅各布的树上,生长着谎言与希望

9岁时,雅各布从树上摔下来,残留了一些无关紧要但又影响着整体完美程度的小缺陷。不到20岁时,他跟人生中第一位约会的姑娘在树下小憩,美梦被野猪搅醒。后来,他的妻子汉娜在一棵树下被枪杀。在电影改编的源头——《说谎者雅各布》这本书中,一开场,作者便絮叨上了雅各布与树的各种历史渊源。

《善意的谎言》:在一棵名叫雅各布的树上,生长着谎言与希望

影片舍弃了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交代,然而没有彻底切除树的意象,在影片里,树的影子无处不在。在开头,饰演雅各布的罗宾·威廉姆斯坐在德军垒砌的高墙之内,深情而专注地凝视外头的一棵树。以他为视角的旁白努力勾勒悲剧下的喜剧情绪,但那些他与树之间不甚美好的记忆是标注在故事开头的答案,对他悲情命运的预言早就在枝头摇曳。

除却真实的树,雅各布也是一棵人格化的树。他在机缘巧合下听到了收音机里俄军与德军的战况信息,交战地点就在离犹太隔离区400多公里的巴扎尼卡。近在咫尺的救赎希望掩盖了俄军当时溃败的事实。从那时起,雅各布从安分守己的保命小卒,充当起了聚集大众的人肉收音机,被迫或主动编造鼓舞人心的消息。用谎言慰藉高墙阻隔内,远离讯息与希望的人们。影片与同类作品相比,独特性在于融喜于悲的呈现方式。但压制痛苦时,对雅各布人格魅力的刻画却在不断加重笔墨。淡化的悲剧色彩里,是雅各布宛如巨树般生机勃勃的成长影像。

稳步不前的树可以隐喻在胆怯或恐惧下的自发或被动型自封行为,但树扎根于秽土与不断向光明伸展的力量感又可以指代在苦难的民族命运中不愿低头和屈服的犹太人。生长于纳粹污秽中,却忍不住用在肢体里流动的浆液浇灌希望,用遒劲的枝干撕裂阴霾笼罩的天空以窥望光明。

雅各布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成为英雄,但他用谎言安抚同胞的同时不知不觉完成了一棵树的使命:苟且于生存,徘徊于生长,散发于自由。最后他在轰然倒地的时候,无声中爆发巨响,缀满谎言的树冠浮动、抖落,象征希望的种子脱离母体,四散而去,成为对剩余苦难生命的新的预言。

苟且于生存:一棵树的生气与软弱

希特勒去问一个算命的:“我什么时候死?”

算命的答道:“在犹太人的节日。”

希特勒又问:“你怎么知道。”

她答道:“不管你哪天死都是犹太人的节日。”

影片用不合时宜的玩笑与音乐塑造绝望压抑的环境中轻盈的个体身姿。让历史在演绎悲情时兼顾生活,至于什么是生活,它是嬉笑怒骂的集合,是保守鲁莽的汇总。影片融合悲凉的民族底色与逗趣的小民性格,使容易完全深陷于苦难的生活有了生气。

《善意的谎言》:在一棵名叫雅各布的树上,生长着谎言与希望

雅各布坐在墙内,仰望外面的巨树。用他自己的话说,因为德国人夺走了一切,他们建造带丝网的高墙,让犹太人与世隔绝,因此只能靠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支撑着。比如一个暖阳,一份被风刮来的报纸……

擅长用角色走进人们心灵深处的威廉姆斯赋予了雅各布这个人物生动的孩子气。他坐在墙下仰头张望的眼神炙热赤诚,对新奇事物的渴求溢于言表。在雅各布追逐报纸的戏中,影片用轻快的音乐烘托喜剧感。人物跑跳扑赶,童性行为装裹在成人身躯上,反差中表露小人物的滑稽与可爱。

像一株树苗,对与地下灰暗生活截然相反的一切新鲜事物都有张望和好奇心理。所以雅各布才能在同胞在警声中遁入宵禁时刻时依然逗留在外面,才能在大家为食物绞尽脑汁时追逐报纸上的只言片语,才能在朋友寻死时,用不公平的游戏赌局来挽救其性命。肃穆中总是有幽默因子在作怪,这些不知深愁为何物的无忧气质,将他从成熟稳重的成人群像里拖拽出来。像新生婴儿总是被拿来比喻希望,这样的带有生命初始特性的雅各布也适合用来作为生机与希望的传声筒。

《善意的谎言》:在一棵名叫雅各布的树上,生长着谎言与希望

虽然无忧,但非无惧,雅各布身上的生机在岗哨的探照灯下顿时萎靡。强权是他这根幼苗无法逾越的高墙,虽然不是墙头草,但也无法避免“顺势而为”。在面对诘难时,他不得不拱手道歉。在美食眼前,他没有大丈夫不屑嗟来之食的气魄。在掌握生死的德国长官面前,他需要用插科打诨式的机灵语言化解敌意。在同伴想要向即将被送往集中营的同胞传送希望的讯息时,他只是淡淡地想,跟死人说有什么用呢。

生气与软弱是并存于雅各布身上的两柄叶片,一片指向生活中的美妙,一片导引生活中的危险。囚禁中的犹太人民虽然生活于围墙之内,但面临的生存挑战不亚于处于蛮荒环境中的野生种族。人祸比天灾更加频发,由内而发的崩毁又比外界的摧残更加无情。

雅各布热爱生命,也需要用自保手段维持生命,这是对生命仍然有所向往的人想要苟活于纳粹铁蹄下,不得不选择的生存策略。

徘徊于生长:一棵树的退缩与前进

雅各布在德军长官的收音机那里听到了德军与俄军交战的信息。巴扎尼卡成了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名字,那里距离他们所在的隔离区,只有差不多400公里的路程,它不仅代表路途的远近,更寓意希望到来的时间。书中的雅各布难掩这一喜讯,有想要分享的冲动,但电影中的雅各布则稍微被动一些,这么做,是要强化人物内在矛盾——退缩与前进,营造更加积极上扬的转变。

《善意的谎言》:在一棵名叫雅各布的树上,生长着谎言与希望

起先,他说出俄军快要来了这个消息时,只是为了挽救鲁莽的米萨的性命,那会儿这个大块头正打算偷袭一名德军。千钧一发之时,雅各布想用这则能够带来曙光的消息打消米萨鱼死网破的报复性心理。没想到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整个犹太人隔离区的人都知道了,在不断的添油加醋中,雅各布简明扼要的讯息愈演愈烈,变成了他拥有一台收音机,可以每晚收听战争动态,而俄军马上就要来解救他们了。

对生命和希望有多么焦渴,人们口中的讯息就会有多大程度的歪曲,真实演变成谎言,雅各布也不得不在编造谎言引发的良心不安与为同胞带来希冀的两难中犹豫徘徊。

冲动的赫尔胥想要把他相信的谎言告诉正在火车上,即将被送往集中营的同胞们听。在鼓励那些一只脚已经踏入死亡的人时,赫尔胥先被哨兵打死了。他的死冲击了雅各布,谎言带来的是无谓的希望,这希望可能诱发冲动,招致死亡提前来临。所以当再有人来问雅各布前方有没有什么好消息时,雅各布如实相告,没有什么收音机,没有什么俄军战胜了德军,一切都是谎言。

《善意的谎言》:在一棵名叫雅各布的树上,生长着谎言与希望

可是第二天,他就看见得知真相的那个人也死了。相信谎言的人死了,知道真相的人也死了。雅各布不知何去何从,他是该继续编造谎言?还是来一次集体通告,告诉他们全部的真相?

雅各布在徘徊和犹豫的时候,一直以威信树立于群体间的教授告诉他,自从人们得知了谎言中的那些杜撰的事实,再也没有人自杀了。

缺乏希望比缺乏食物更糟糕,如果善意的谎言能够带来比残酷的真相更多的希望,那么为什么要拒绝它的诞生,以及阻止它的蔓延?

饥饿的老人听到谎言,眼睛里散发比吃饱喝足后更加充沛的生命力。自杀的理发师卡瓦斯基听到谎言后,收起了上吊的绳子,转而警告雅各布不准有寻死的念头。生病的女孩也以谎言为药,在雅各布的“播音”中得到治愈。

这给了雅各布前进的理由。他曾经是一棵不敢冒于林的树,现在蓬冠欣欣然。在不断向上的生长中他将采撷到的头上风景进行创编,汇总为喜闻乐见的“真相”,通过经络输运到地下的各个阴暗角落。然后,谎言成为养料、成为希望,滋养雅各布自己,也抚育了其他生命。

散发于自由:一棵树的死亡与新生

在《说谎者雅各布》书籍中,有这样的一段描写:

要是人们看到了雅各布,绝对不会想到一棵树。然而,有这样一些人,在人们谈起他们中的一个时,就会说这个人像棵树,个子高高的,身强体壮,甚至有点像是钢筋铁骨似的;关于这样的人,人们每天都想在他们身上靠几分钟。雅各布个子矮得多,与像棵树那样的人相比,他最多只能达到他们肩膀那么高。

矮小而体弱的雅各布,从前在劳工时需要恳求别人做自己的搭档,但当他“拥有”了收音机后,他开始成长为值得让人依靠的巨树。日复一日,人们聚拢在他周围,忘记饥饿与疼痛,听他编造的能够带来希望的谎言。即使漏洞百出,他们也能自圆其说。比赛分数3:2可以是密语,表示俄军人数是德军人数的2到3倍、俄军距离这里还有32公里、距离俄军到来还有32小时……

《善意的谎言》:在一棵名叫雅各布的树上,生长着谎言与希望

某种程度上,传播希望的雅各布就是希望本身。只是无名小卒雅各布,背负使命的雅各布,无论是角色设定还是历史隐痛的真相,都让他的命运在传播希望的同时走向绝望。

雅各布被殴打,被强迫站在台上,告诉众人没有收音机,一切都是假的。雅各布笑着,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死在枪下。他生前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鸟儿,树木被拦腰截断的时候,一定会惊飞隐匿于树叶中的鸟。当雅各布死亡,轰然倒地时,那些鸟,不但象征雅各布追求的自由,也寓意他像一棵树一样死去。

镜头用定格画面诉说人群被驱赶时的凌乱,然后缓缓移向雅各布倒下去的身体。一棵树在生长时是静默无语的,但是雅各布这棵树可以诉说谎言,一棵树倒下时会有嘎吱声响和巨冠落地的砸音,但是雅各布却是真正沉默的。

拥有像树一样生长历程的雅各布却不见得有像树一样的脾气。他选择在应该沉默的时候发声,在应该辩解的时候沉默。因为就像种子有自己的季节,雅各布知道希望会在什么时候成熟。看着那些担惊受怕的,但是无比渴求生命的人,他不能剥夺他们的信仰,所以他缄默。

事情就是这样结束的,我从未有机会成为一个大英雄,进行自己的伟大演说,我发誓,我曾准备好了关于自由和决不投降的演说,但是,怎么说呢,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善意的谎言》:在一棵名叫雅各布的树上,生长着谎言与希望

但是渺小而伟大的雅各布在倒地的时候,还是将自己的种子播散了出去。像影片中弗兰克伏特先生的名言:

最后一句台词没说完,幕布不会落下。

雅各布用死亡掩盖真相,让谎言继续陪伴那样遭受痛苦的人们,给予他们活下去的信心。怀着对未来将信将疑之态度的人们,在火车上击打车厢木栏,他们看见雅各布的预言已经开花结果了:俄军的坦克拦截下火车,坦克将炮筒傲慢地对向德军。从远处走来两个音乐家,那两个人慢慢变成一只乐队,他们演奏的曲目正像雅各布描绘的那样动听。还有三个女孩儿在歌唱,那也是雅各布提到的……

囚困于矮小身躯里的雅各布向往成为英雄,说谎的雅各布同时在播撒希望。他身上有很多矛盾,最大的一对,是他愿意用自己的死对同伴做生的承诺和预言。重生的人们是从雅各布倒下的躯干上冒出的新叶,让他的谎言在最后的影像中成为了现实。

关于二战的苦难记忆,我们有耳熟能详的《辛德勒名单》,去年的《乔乔兔》另辟蹊径,用韦斯·安德森式色彩及反讽方式重现历史。在这一重一轻之间,是《善意的谎言》这一类型,保留了一些灰暗,又增添了一丝幽默,像一棵树,来自污秽,伸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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