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在《致橡樹》中寫到：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陽光，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看了契訶夫的作品《寶貝兒》後，我很想把這首詩送給小說的主人公奧蓮卡，尤其是最後一句：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奧蓮卡善良文靜。但她有一個很特別的性格，“總是要愛一個人”。她的一生都在找一個可以愛的人，好像只有這樣，靈魂才能得以慰藉。
契訶夫
契訶夫的作品多是通過對小人物庸俗生活的呈現，喚醒人們的堅強獨立。小說《寶貝兒》一以貫之地延續了這一點。從奧蓮卡的外形以及她對家庭的忠誠可以看出，契訶夫對這個人物並不反感，以致托爾斯泰甚至把奧蓮卡當成了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可是，契訶夫的本意並不是謳歌和讚美，而是滿懷悲憫地將她的人生展現出來，旨在告訴人們對靈魂的慰藉除了靠自己，別無其他。
每個人都會經歷愛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寶貝兒》雖然只是一個小女人的故事，傳遞給我們的卻是對待愛情和人生的基本態度。接下來，我將從三個方面淺析奧蓮卡熱鬧背後的蒼涼。希望在走近人物的同時，也對自己的人生有所啟示。
讀別人的故事，品自己的人生，或許這就是經典之於我們的意義。
一、快樂應該靠自己創造 | 對快樂的誤解，註定了她一生的悲劇
周國平老師曾說過：“快樂不應該是單一的，完全依賴外部條件的，應該是豐富的、持久的，能靠自己創造的，否則結果仍是不快樂的。”
奧蓮卡一生經歷了四個男人。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她的租客，一個消極的戲院老闆，在這段感情中她非常投入，可他卻在一次出差中突然去世；第二任丈夫是她的鄰居，一個無趣的木材廠經理，他們彼此相愛，小日子過得很好，卻因為一場重感冒結束了這一切；在第二任丈夫死後，她和一個偶爾寄宿在她家廂房的部隊上的獸醫好上了，然而這次的幸福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獸醫要隨部隊開拔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或許再也沒有見面的可能。
不得不說，契訶夫對這樣一個女性極盡溫柔。這裡沒有我們這個時代整日充斥眼球的狗血劇情，沒有小三和背叛，每個男人的離開都是一場意外。甚至最後，在她抑鬱老去之際，在生活灰暗到沒有一點光的時候，還要安排獸醫的兒子出現，重燃她對生活的熱忱。
可即便如此，她的人生仍籠罩著濃重的悲劇色彩。
契訶夫和托爾斯泰
奧蓮卡的一生都在尋愛。有愛時精神煥發、神采奕奕，無愛時，就空虛、無助、頹廢。正如文中所述“她總是要愛一個人的”，唯有愛才能“給她指明生活的方向，給她以思想，並使她的血液重新溫暖起來”。
她對快樂的誤解是她悲劇人生的根源。她總指望著愛一個人讓生活充滿意義，指望著有一個人讓她的思想和生活充實豐富起來，卻忽略了自己的主動性。
沒談戀愛時，她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無聊地想心事。而在第三段感情戛然而止，美好的年華已逝後，她也只會坐在臺階上，漠然地望著空蕩蕩的院子發呆。沒有愛，她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上”。
“自我”對她而言，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她的一生中，好像從沒有想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身體裡也有待激發的生命力，人生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要自己去追尋，成為什麼樣的人，過怎樣的人生，只有自己才有選擇的自由。
而唯有認識到這一點，才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才會在平凡普通的日子裡有追求有目標。意志力才會漸漸變強。面對自己時才不再感到恐懼，獨處時也不會覺得無聊。這時，就有了豐富的內心世界，像周國平老師說的那樣，“在自己身上擁有了一個永不枯竭的快樂源泉”。
尼采說過：“我不僅僅為自己尋求一片溫暖的陽光，我要為自己創造出一輪太陽。”
是的，只有這樣，人生才能日日是好日，處處有陽光。
二、靈魂唯有靠自己慰藉 | 對自己的誤會，源於身邊人的暗示
尼采說：輿論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對奧蓮卡來說，一個稱謂就足以決定她的一生。
年輕時的奧蓮卡，漂亮、善良、性格好、富有朝氣，身邊的人都喜歡她。“男人們會在心裡想：‘這個姑娘長得真不錯……’並向她報之以微笑。女人們會情不自禁地撫摸著她的一隻手，滿心歡喜地說：‘寶貝兒！’”
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叫她“寶貝兒”。長輩、老師、丈夫、鄰居，就連戲院裡的演員們，都喚她“我的寶貝兒”。
細細品這個詞，用在長輩對晚輩，老師對學生，丈夫對妻子，表達一種憐愛時，好像挺正常的。但如果隨便什麼人都叫你“寶貝兒”，就說明了你在別人眼中的弱小。
對奧蓮卡來說，這種甜蜜卻又負面的心理暗示一直伴隨著她。使她活在一個閉環中而不自知。別人越是這麼叫她，她就越覺得自己需要被保護和照顧，越覺得自己軟弱可憐。她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等著大人去疼愛，讓人忍不住地叫她“寶貝兒”。
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閉環中，她的意識被設了限。與其說她總要愛一個人，不如說，她總要等一個人來填滿她的世界，從生活到內心。在這一點上，同時期的尼采哲學或許能給我們更深刻的解析。
尼采認為人的本質具有不確定性和可塑性。就是說人有自我創造的自由，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創造自己的本質。而敢於意願是爭取自由的先決條件。奧蓮卡自我意識的侷限，決定了她認為自己的人生就是如此，只有別人才能給她以方向。這種錯覺讓她根本沒有創造的意願。
而創造才是“痛苦的解救和生命的慰藉”，是發現自己併成為自己的過程。所謂你的未來無限可能，做想做的事，成為想成為的人，充滿力量地追尋生命的價值。但奧蓮卡的懦弱侷限了她的意識，她認為破解痛苦只能靠別人。因此她一生都無緣體驗通過創造超越自我，在痛苦中重生所帶來的自信和成就感。怯懦使她的意識被侷限，侷限的意識又為她的人生設了限。
一聲“寶貝兒”讓她只知道必須要愛一個人才能好好活著，卻不知道活著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自我的發現”，即認識自我。因為這正是擁有“自我創造的意願”的前提。
尼采指出：自我的發現是一種健康的自私，是自愛、自強和自尊。尼采一再呼籲，人應當學會自愛。“人必須學會以一種衛生而健康的愛來愛自己，這樣他才能耐心自守，不至於魂不守舍。”
奧蓮卡是悲慘的，一個又一個男人像冥冥中安排好似的離她而去。但也僅此而已，沒有更深的背叛和傷害。這是作者的有意為之。因為契訶夫的“情聖”體質，他對奧蓮卡不僅不厭惡，反而有些憐惜，或許奧蓮卡也是他眼中的“寶貝兒”，他不忍心讓她的故事更加悲慘。但若在現實中，不能獨立的奧蓮卡或許就要面對更多的苦痛。但這未必就是一件壞事，慈悲的生活只會讓人更加麻木，苦痛反而更容易讓人警醒。或許這會讓奧蓮卡一樣的女子更早地將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去發現自我，對人生負起責任來。
三、“精神性的自我”才是你的鎧甲 | 對“見解”的誤解，源於內心的空虛
奧蓮卡還有個特點，就是學別人說話。
和戲院老闆在一起時，她說，世界上最重要、最了不起、最不可或缺的東西就是戲院。不管丈夫說什麼，她都要原樣重複一遍。
和木材廠經理在一起時，她會覺得自己生活中最重要、最不可缺少的東西就是木材。因為丈夫不喜歡任何消遣娛樂，她也會和丈夫一樣顧不上去戲院“看那些瞎胡鬧的玩意兒。去戲院看戲也沒有什麼好處。”
和部隊的獸醫在一起時，家裡來人，她就和別人聊“牛瘟、家畜的結核病和本地屠宰場的事”。
後來，和獸醫的兒子薩沙一起生活，為了這個別人的孩子，她盡顯母愛。她和別人講起“功課、課本和老師——她所說的話，正好都是薩沙說過的。”
更可怕的是，她把學來的話都當成了自己的見解。她覺得在和兩任丈夫、獸醫情人在一起時，她“對任何事情都可以加以解釋，對什麼事情都可以說出自己的見解”。而當他們離開後，她的腦海裡一片空白，對任何事情都說不出什麼看法來。這樣的變化讓她感到非常的不安和害怕。
但當小男孩出現後，她感覺自己終於經過多年的思想空虛後，又有了獨立的“見解”，而那只是小男孩照著課本讀出的一段話——“所謂海島，就是一片四周都是水的陸地……”
這個特徵描述，將奧蓮卡的依賴型人格 表現得淋漓盡致。如果“總是要愛一個人”，以及無法獨自面對生活，還只是讓人覺得她不過就是個小女人而已。但複述別人的話，並把它當成自己的見解，就是愚蠢和對他人病態的依賴。
按照尼采的說法，這是極度的“缺乏精神性”，希望在為他人生活中忘掉這個空虛的自我，獲得短暫的平靜和安全感。使真正的自我迷失在因他人而活的“無精神性”的生活裡。
值得注意的是，奧蓮卡不只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現實中，也有很多的奧蓮卡，她們迷失在感情中無法自拔。在小說裡，她只是一段段複述別人的話當作自己的見解。而這些話無所謂對錯，無關痛癢，不涉及三觀。可現實中若是這樣，便很容易在思想上被對方控制。若對方是病態的或帶有一定目的性的，那就是PUA，結果往往可怕到難以想象。
PUA，Pick-up Artist，號稱搭訕的藝術，本質上就是精神控制的邪術。
2019年5月10日，江蘇網警查處了全國首例發佈違規違法PUA信息的行政案件，公佈的種種行徑完全突破道德底線，令人髮指。
尼采認為，精神性的“自我”，是個人自我創造的產物。自我創造以生命力的強盛為前提，其結果是讓意志更加堅強，內心更加豐富。如此，才會有自己的主見，不再輕信於人。
與“在他人之中生活”，和為他人而活所收穫的“輕微的安慰”和“較佳的安全”相比，精神性的自我才是你真正的鎧甲，才能保你平安，護你周全。
四、 結語 ：愛自己才是生命的第一要義
周國平老師在《可持續的快樂》一文中，給年輕女性列舉了十件必須做的事，其中有幾條是這樣的。
鍛鍊身體，最好有一種自己喜歡、能夠持之以恆的體育項目。
爭取受良好的教育，精通一門專業知識或技能，掌握足以維持生存的看家本領。儘量按照自己的興趣選擇職業。如果做不到，就以敬業精神對待本職工作，同時在業餘發展自己的興趣。
養成高品位的讀書愛好，讀一批好書，找到屬於自己的書中知己。
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它可以幫助你學會享受孤獨，在孤獨中與自己談心。
總結一下，就是在告訴當代女性，要有堅強的意志、豐富的靈魂、和獨處的能力，要學會和自己相處。
這正是尼采所倡導的“健康的自私”、“健康地愛自己”。
只有這樣，才能堅強地面對生活，充滿力量地追尋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才會變得強大和獨立，才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在自我創造中化解痛苦、找尋歡樂。
最重要的是，如此便能成為獨立的自我，擁有創造人生的自由。從此後，快樂不用等著別人給予，未來也不用等著他人來成全。生命將會變得更加豐富和高貴，而人生也會因此更輕鬆和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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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周國平《善良豐富高貴》
周國平《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