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靈魂,散落在紅色小樓裡

芳華|那些靈魂,散落在紅色小樓裡

我是蕭穗子。

跟大多數人一樣,我從來都記不住他的臉,但是四十多年裡讓我始終難以忘懷的,是他那雙腳上一黑一白兩隻鞋(“右腳穿軍隊統一發放的戰士黑布鞋,左腳穿的是一隻骯髒的白色軟底練功鞋”),是那有些羞澀、笑大了甚至有些無恥的笑,是那雙深深的真誠到讓人懷疑的眸。

時隔三十多年再見到他時,那雙曾經看著那麼不協調卻登過無數領獎臺的腳,只會蹬破舊的三輪車;那張平凡得讓人怎麼也記不住的臉上,寫滿了世態炎涼;那羞澀中略帶無恥的笑容裡也盡顯苦澀與無奈;那雙深深的真誠的眼眸飄忽躲閃;而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右臂,那隻曾經幫助過無數人的手,那隻接受過無數榮譽的手,那隻將自己推向地獄的手,如今變成了一條塑質假臂。


劉鋒被下放了,小曼被下放了,文工團解散了,林丁丁結婚了,郝淑雯跟著她的軍二流子走南闖北不停地賺錢,我也最終走上了與文墨相伴的旅程。而我們,在那座小紅樓裡用冷漠葬送了劉鋒的一切之後,再也沒有人得到過他的消息。

後來,也許是因為受到良心的譴責,我也曾留意著關於他的一切,可他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始終不曾出現。至於其他人是否和我一樣,就不得而知了。我知道,他是對我們這些人甚至對這個背叛了他的世界寒了心。我一直記得,在那場持續七日之久的批鬥大會上我不曾發言批判劉鋒,可再見到郝淑雯的時候,她說我發言了,跟所有人一樣發言了。也許她說的是真的吧,我不記得了,不過也沒什麼重要了。

我很慶幸後來我找到了劉峰和小曼,找到了那兩個曾經被我們所有人踐踏過的善良的靈魂。雖然誰也不曾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那些血淋淋的過往銘刻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裡。再見劉鋒和小曼,不關乎贖罪和原諒,時過境遷,沒有人願意浪費時間去計較那許多,包括我。

我用半個世紀的時間敘寫著別人的故事,而有關自己的故事我卻寫不了結局。一代人的芳華已逝,那些讓我們快樂過的和痛苦過的,也終將湮沒在歲月裡。

芳華|那些靈魂,散落在紅色小樓裡

芳華|那些靈魂,散落在紅色小樓裡

我是郝淑雯。

是的,我背叛了蕭穗子。

那時,我是不相信所謂的愛情的。每每看到蕭穗子將裝飾精美的信封偷偷送出去時,我總是嗤之以鼻。果然,那個蕭穗子許以芳心的男子在我試圖接近時,輕而易舉便露出了男人的本性。當少俊和我一起把厚厚的一疊情書上交給領導時,我為我的聰慧暗暗稱奇。當蕭穗子被組織批評記過時,我仍然陰暗地想,這是你為自己的愚蠢該付出的代價。我一直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救贖蕭穗子,我想向她證明在我們那個年代相信愛情是一件多麼天真的事情。然而時間和事實都證明我當時錯得有多離譜。

我的父親是空軍首長,在所有人眼裡,我是出身高貴、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在文工團的集體宿舍裡,我是最目中無人、尖酸刻薄的一個人,也是最陰暗、最世俗的一個人。這是好多年後我對當年的自己的評價。那時候,我不會下摩托車,總需要路人扶我一把;我出口傷人,總認為有些人天生就該被虐待。認識劉鋒後,他就是我的家僕,公共的私人的事情總有他在幫我做,我甚至,讓他幫我在棉絮裡尋過針。正如所有人所看到的,他其貌不揚卻生了一雙巧手和一副熱心腸,哪裡需要敲敲打打、修修補補,哪裡就有他的身影。那時我想,有無償的僱工放著不用,豈不是浪費嗎!

當上分隊長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調整原先的住宿制度。文工團多女兵,女人多就容易出么蛾子。我想,將宿舍成員固定下來,一方面方便彼此相處,另一方面呢,就算出了什麼么蛾子也不會傳太遠。就這樣,我跟何小曼、林丁丁、蕭穗子成了固定同屋。很快,我便“無意間”發現了蕭穗子的么蛾子,很快,我開啟了人生中第一次被背叛。然而,腦子總是缺陷的蕭穗子直到三十多年後才知道真相,還是我親口告訴她的。呵,她可真傻!


那天晚上從少俊宿舍出來的時候,我碰到了劉峰。第二天,我靜靜地等待著該發生的事情發生,比如談話,比如開會,比如批鬥。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好多日子過去了還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在我身上!我感謝劉峰,卻也不由得對他有所防備,因為我有把柄落在他手裡。所以,“觸摸事件”發生後,我一方面堅決要求林丁丁不能出賣劉峰以報答他的“不殺之恩”,而另一方面,當事情敗露劉峰面臨處理時,我卻跟所有人一樣,絞盡腦汁搜索著最有殺傷力的語言來中傷他。

是啊,我又一次背叛了!這一次,我背叛了劉峰,也背叛了自己,或者說重新找回了自己。劉峰太過於善良,以致沒有人願意相信他的善良是出自靈魂深處的,我也是。我不拒絕那些庸俗之人投諸我的好意甚至慾望,我夥同大家欺負小曼,我儘可能地利用劉峰的善良……我就是想知道他們的好究竟有多少,有沒有用盡的時候。呵,多可笑!


往後三十多年,我跟著她們口中的“軍二流子”走南闖北,可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懺悔,為我的自私自利,為我的低劣無知。時過境遷,我也終於明白,在當今社會,也許做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幸福感會遠高於做一個善良過剩的劉峰。

芳華|那些靈魂,散落在紅色小樓裡

芳華|那些靈魂,散落在紅色小樓裡

我是林丁丁。

三十多年裡,我結過兩次婚,卻沒有想過和他在一起。我時常會想,如果那天我沒有喊“救命”,我跟他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呢?可是轉念,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因為他是劉峰,是我們所有人眼中好到不真實的劉峰。

在文工團的集體宿舍裡,我沒有蕭穗子的才華橫溢,沒有郝淑雯的果敢,但我有她們沒有的曼妙的身姿和嘹亮的歌喉。至於小曼,我從來都看不起她,跟其他人一樣絞盡腦汁地拿他尋開心。那時候,我總認為一個團體中,總有一個人要充當玩物的角色供大家開心,不然一群豆蔻少女寂寞的日子能活出點什麼樂子!這個想法與我的另外兩個同屋不謀而合。好多年以後我才發現,當時的她們,和我是不一樣的。

我這一生做過最多的事,就是無盡地傷害我身邊的人,跟我有關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因我而受到傷害。在我只剩下婚姻的那些日子裡,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傷害……這麼多年,或許我傷害過很多人,然最讓我刻骨銘心甚至遺恨半生的,是劉峰和小曼。餘生裡,在我的夢中揮之不去的,是批鬥大會上劉峰挖空心思尋找罪惡的詞彙侮辱自己時恥辱的神情,是小曼從劉峰宿舍出來時昂首闊步無畏無懼是臉龐。

我一生嫁過兩個男人,可沒有一個是我愛的,也沒有一個是愛我的。我甚至請多年不見的蕭穗子寫過我的故事,寫我人生中不幸的婚姻生活,寫我靈魂經年的顛沛流離,可是關於劉峰,關於那段我們生命裡最靚麗又最不敢觸碰的年華,我只字未提。

多年後,當這世間美好的的一切都與我擦肩時,我終於明白,天下為嫁人而嫁人的新娘,一生到頭才發現,就在結婚照上光豔過,幸福過。

芳華|那些靈魂,散落在紅色小樓裡


芳華|那些靈魂,散落在紅色小樓裡

我是何小曼。


我的世界裡,從來都沒有溫情,沒有善意,沒有愛。遇到你之後,我只做對過一件事。

曾經我還以為只要我去努力,總會好起來的,而現實與我,總是有一步之遙,不,是天與㚂的距離,就像我跟你,是雲與泥的距離。從前,我是被人狠狠地踩進泥土的悲哀,你是被人高高地捧上雲端的神話,後來,我們都成了被世人遺棄的孤魂,而故事的結局,當一切都變得雲淡風輕時,那最終落定的兩粒塵埃,竟也會是我和你。

後來,我唯一的幸福,就是你。

也許是因為我從來都不被善待吧。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出現在我周圍的人,都如此吝嗇自己的善意個真誠。我不明白,為什麼看向我的每一個眼神都寫滿了鄙夷,施於你的每一個笑容都充滿了戲謔;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可以隨意揮霍亂世一隅僅存的溫馨而毫無顧忌,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可以,肆意踐踏炎涼塵世中僅有的真誠而肆無忌憚,可是我也終於明白: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會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

劉峰,其實你可以說出來的,你可以向世界表明你的態度,你不是英雄,你與刀槍不入尚差千里之餘,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需要世界擁抱的孩子,可是你為什麼不說!何小曼從一開始就是棄子,看慣了世態炎涼尚且無法接受這個冰冷的世界,而你呢?你最愛的人夥同整個世界背叛你,你怎麼可以一言不發!戰火中,你竟想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好讓他記住你,讓這個世界為自己曾經的背叛去懺悔!不是不可以,只是,代價太沉重,其實你我一介草芥所能承受得起的!

兜兜轉轉,我和你又回到了最初,只是這次,我不需要再抬頭仰望你。也許,只有不曾接受過善意的小曼更適合陪在善良過剩的劉峰身邊,我不確定。但是我明白,兩個歷經滄桑漂泊無依的靈魂,都需要一個棲息的彼岸,而這種相守,無關風月。


等到很久很久以後

回憶起每一個和青春有關的日子都能想起你

芳華|那些靈魂,散落在紅色小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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