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新
這兩天，有幾個讀者陸續給我發來一些關於河南原陽縣一群基層幹部圍毆記者的文章，有的標題極度誇張，比如什麼“史詩大反轉”之類的。
人民網，還派出了強大的採訪陣容圍訪新鄉市委政法委副書記王擁軍一個人，昨晚推出了幾千字的報道，諸多內容都在指控被打記者。
什麼才是真正的反轉？
最新的消息是，當地官員已經向記者道歉，相關人員被停職，當地還承認現場圍毆記者、搶奪手機的9人是當地的幹部不是家屬，記者的手機還被刷機成了空白，突然看到所謂的“史詩大反轉”，我一驚，以為當地官員又撒了什麼彌天大謊。
仔細一看，原來是圍毆記者的幾個基層幹部拿出了他們拍的視頻。
視頻裡，記者拿著一根菸問現場阻攔採訪的幹部究竟是什麼人，“如果你們是執行公務，請出示一下證件。”拍視頻的幹部不做聲，然後雙方互拍對方。
有抹黑記者的公號文章說，記者很囂張，簡直是流氓和惡勢力。記者拿根菸雖然不雅，但因此就是流氓了？記者追問阻撓採訪的人是什麼身份、要求他們出示證件，這合情合理合法，怎麼就是惡勢力了呢？
這，簡直就是法盲的言論。可怕的是，這樣的法盲如今充斥在各種政府機構甚至是執法機關裡。
打人並搶手機的，全部是基層幹部，這一點已經被當地官方證實。在這些事實面前，不說打人搶手機的基層幹部是流氓和惡勢力，還來構陷被打的記者是流氓和惡勢力，簡直是無恥到了極點，也愚蠢到了極點。
搶走記者的手機並把手機刷機成空白的，然後否認圍毆記者並指控記者挑釁基層幹部，呵呵，這種做法也十分無恥。
有些人覺得這些年輕記者太江湖氣，呵呵，但凡有點脾氣的人面對這些暴力阻撓採訪的打手，都不可能有好脾氣。可是，現場的記者還一直在試圖講道理，問他們不讓進的理由是什麼，還要求他們出示證件。
現在，新鄉官方說不讓進是因為民政部門有規定，疫情期間不讓非家屬進現場，你們當時為什麼不告訴記者有這個規定？你們當時為什麼不跟記者講這些道理，非要沉默然後暴力阻攔？
現場倒是有個女幹部說了一句話：“為了一個採訪，劃得著嗎？”
這話的意思就是他們已經做好了暴力阻撓採訪的準備，記者們為了採訪挨頓打不划算。如果是要請客吃飯，女幹部肯定不會這麼說，對吧？
人家已經做好了打人的準備，怎麼可能給記者出示證件呢？
幹部們拍下的這段視頻裡，記者一直要求他們出示證件，這抓住了這些基層幹部分明是執行公務卻不敢亮明身份、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蹊蹺和不正常之處，抓準了要害，打準了七寸，表現堪贊。反倒是幹部們，沒一個人要求記者出示證件的。
這就是專業的和不專業的區別。
這叫什麼逆轉？有空的時候學點文化好嗎？
針對記者被打這件事，我來教教你們什麼叫逆轉：都說記者被基層幹部打了，實際上是記者打了基層幹部，那叫逆轉；都說記者被基層幹部圍毆了，實際上是記者在現場敲詐勒索被基層幹部扭送了，那叫逆轉。記者在現場採訪受阻後要求阻攔者出示證件，合情合理合法，跟逆轉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並非所有的採訪都必須你同意才能進行
還有人說，家屬不同意採訪啊。誰說家屬不同意採訪了，除了當事記者明確聲明是家屬同意並告知位置才趕到現場的，《南方週末》4月24日也做了相關報道。
報道稱，當時記者跟家屬溝通好了，也是家屬電話通知記者墓地的具體位置，雙方約好葬禮現場不採訪只是參與葬禮，其中一位家屬也向《南方週末》的記者證實了這一點。
《南方週末》的報道里專門關注了記者被打的事情，採訪了當事記者和家屬，上面這些細節的採訪會有錄音為證。
其實，我對大家糾結家屬有沒有同意採訪這一點很不解。即便是家屬不同意記者去現場，記者也該去現場。記者的採訪，不該因為採訪對象的同意或者不同意就進行或者放棄。
我幹了十七年的記者，一大半採訪都是採訪對象不太願意接受採訪的，照這個邏輯，都應該放棄。如果是這樣，那還要媒體幹什麼，那還要記者幹什麼？
河南原陽這種事情，責任方當然不希望記者採訪，他們想掩蓋真相，記者顯然不能隨這些人的意願安排採訪工作。所謂的“記者有采訪的權利、我們有拒絕採訪的自由”看似有理，實則無理。
公民當然有拒絕媒體採訪的自由，那是在私域。你是一個明星，你結婚了，你不想接受採訪說自己的婚姻家庭，那確實有拒絕採訪的權利；但你是個官員，你的轄區出現了安全事故甚至是刑事案件，而且可能是你失職導致的，那你就不能拒絕迴避採訪。四個孩子被活埋，已經成為公共事件，家屬已經不能單方面決定這個事情是否應該被媒體報道。
只要涉及到公共利益和公共安全，那就不是哪個人不想接受採訪記者就該放棄採訪的問題了。
四個孩子被活埋，這事很反常，也很驚悚，家屬要討說法、要真相，他們當然是希望記者去採訪的，前期根本不可能拒絕記者的採訪。
當然，後期記者介入給地方造成壓力後，地方上多半會提出對家屬非常有利的賠償條件，家屬也可能站出來拒絕媒體甚至翻臉抹黑媒體，但記者也不該就此聽從家屬的，記者的工作不是為了幫助哪一個受害人，而是要搞清楚這樣一起事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責任在誰、將來如何避免再次發生這樣的悲劇。
從新聞專業主義的角度看，就算是家屬拒絕採訪， 記者也要繼續採訪，也應該進一步深挖，讓公眾知道這樣一起惡性事件究竟是如何發生、如何劇終的。
所以，目前河南原陽打記者一案根本沒有逆轉，如果要說逆轉，只有一種逆轉可能發生，那就是有些家屬前期哭求記者介入、後期可能會因為拿了可觀的賠償就變臉拒絕記者介入。
這種逆轉，倒是很值得社會好好討論一下，面對這種過河拆橋的當事人，媒體該怎麼辦，這些人還值不值得媒體去關注和幫助？
去年歲末，一個在深圳的讀者來信求助，說自己是一個轉業軍人，最近突然發現自己當年轉業的安置費被人冒名頂替領了。我作文曝光後，當地派了鎮委書記到深圳與該求助讀者溝通，達成了賠償和解協議後，該讀者就變了臉，要求我刪除文章。
我的態度是：堅決不刪。
我與這些求助的讀者素不相識，幫助他們寫他們遇到的麻煩，分文不收，純粹是打抱不平，一是因為希望這個社會多一點公開透明少一點暗箱操作，二是同情這些人，但這些人不能因為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就變臉，這不道德。
原陽縣目前仍不斷試圖操縱輿論，可見當地的官員對打記者一事並沒有真的認錯，當地的官員給當事記者道歉並不是真心實意的，只是迫於無奈的一種姿態。他們，一直在暗地裡搞各種小動作，不斷試圖進一步操控輿論、抹黑媒體，以達到他們掩蓋真相的目的。
可惜，他們腦子裡一團漿糊，根本拿不出什麼真可以逆轉這件事的證據來，只能靠忽悠，然後不斷主動製造出新的捱罵點，讓原陽縣繼續上頭條。
另外，原陽縣還指控其中一個記者沒有記者證。這一點我早就說了，記者的真假不能以是否有記者證作為判斷，前一陣子有個有記者證的女記者不是剛剛遭到了廣泛的指責嗎？
另外，過去有記者證的記者捱打的情況還少嗎？
原陽縣如果一定要糾結這事，那就請該記者所在的媒體另外派有記者證的記者去當地，看看當地是不是就能配合記者的採訪。如果能配合採訪，那就太好了，好好針對此案做幾個深度的調查。
但我對此不樂觀。我辭職離開媒體的前十多年一直都有記者證，卻經常遇到無理拒絕採訪的地方官員。
所以，這件事的核心不在於記者有沒有記者證，而在於地方如何正確對待輿論監督。想躲避輿論監督，總是想各種藉口找各種託詞，甚至不惜動用打手、搶手機。
人民網採訪新鄉市委政法委副書記王擁軍的4個記者，也只有部分有記者證，這跟紅星新聞報道“四個孩子被活埋”的記者一共有2個、一個有記者證一個沒有記者證不是一回事嗎？怎麼到了紅星新聞這裡就是違規，到了人民網就是合規的呢？
而且，還有人舉報說人民網這幾個人並不都是採編人員，其中有經營人員。這個事，人民網應該好好查一查經營人員為什麼能在外面採訪，是不是違規了？
就憑原陽縣把記者的手機刷機毀滅證據這一點，他們就該老老實實認錯，而不是毀滅完證據現在反咬一口。
極不專業的人民網
人民網25日晚出了一條稿子，四個記者專訪了新鄉市委政法委副書記王擁軍，很多內容都是王擁軍單方指控媒體記者的。
必須指出，這是一條極不專業的稿子，四個記者，坐在一起聽王擁軍一個人講，一看這個架勢就是去洗地的。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人民網這四個記者或許都有記者證，但他們的行為不像真正的記者，反倒不如有些沒有記者證的記者。
真正的記者和媒體機構，不會派四個記者圍著王擁軍聽他一個人講，然後就寫幾千字的文章，而是會分兵幾路，一路採訪王擁軍，一路採訪當事的記者，一路採訪家屬，還有一路恐怕要去核實王擁軍所說的一些細節涉及到的其他人。
所以，有沒有記者證真的不重要，專不專業才重要。
王擁軍，新鄉市委政法委的副書記，他的話就那麼可信那麼重要，值得同一個媒體機構派四個記者同時去圍著他採訪？
呵呵，大家還記得嗎，就是這個新鄉，2015年時任市委書記李慶貴被免、時任紀委書記王炳奇被處分，原因是什麼呢，河南官方的說法是：2014年4月至2015年1月，河南省紀委立案查處了新鄉市委原常委、市政府原常務副市長賈全明，新鄉市委原常委、市委政法委原書記、市公安局原局長孟鋼，新鄉市政府原副市長崔學勇等3名廳級領導幹部。這3起案件涉案金額特別巨大，社會影響特別惡劣，且違紀違法行為主要發生在李慶貴擔任新鄉市委書記期間。因此，李慶貴承擔主體責任、王炳奇承擔監督責任。
看看，新鄉過去的市委政法委書記、副市長們這些廳級官員都是貪腐分子，在臺上說一套臺下做一套，市委書記和市紀委書記也是不擔當的庸官，明明貪腐還總是談廉政，明明不作為不擔當還總是勤政奉公。他們的話，可信嗎？
市委書記因為班子成員落馬太多被免職的，並不多見；紀委書記因為班子成員落馬太多被問責處分的，也不多見。由此不難判斷，新鄉當時的政治生態惡劣到了什麼地步。
這些因貪腐落馬或者被問責的廳級官員在新鄉造成的政治汙染，已經治理好了嗎？我不樂觀。
當然，我並不是說王擁軍跟上述這些官是一樣，只是想提醒一下人民網，不要輕信新鄉這些官員一個人的說法，遇到大事件，要多問幾個人，尤其是你們記者那麼多，採訪力量那麼充足。
2020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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