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人力不可及」往往被用來驗證我們的有限性。從這個角度,當下精細化程度空前的食材處理和烹飪方式都可被視為一種挑釁:我們藉助一次又一次哥白尼式的進步,宣告人類已然在現行物理法則的尺度上,實現了美與味的終極合奏。這當然值得欣喜,也從側面印證了飲食的進化論實際上就是科學的革命史,只不過,在這樣的「人力之可及」中,缺少了真正的「人力」,顯得過於依賴開創性進步。於是,在這本「力道特輯」,我們試圖講述一條與創意化、奇觀化、精品化相反卻又並行不悖的飲食之路。它被編輯部稱之為「力氣活」。


所謂力氣活,很大程度上指代的是對體能的消耗,以及在此過程中近乎無意識的存在主義修煉。筋肉反覆蓄能、釋放,食物隨之變性。這其中,既包含了對抗和馴服,也流淌著樸素的親切感。說到底,力來自人,來自人的品性,但同時,它也來自對經驗信條的尊重和對時代鉅變的懷疑,是愛與懼、信與疑的綜合 —— 我們無法斷論本期稿件的每一位主角都做好了放棄時代紅利的準備,但至少,在我們的觀察中,他們還不打算把自己的氣力讓出去。這未嘗就不是一種「道」。


我們敬重這樣的道,同時,我們並不認為這就是飲食世界唯一值得敬重的道。然而,這樣的力道,既然存在,就勢必有它更深層的因由:人力不可及的重點,從來就不是「及」。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雲南省昆明市官渡餌塊傳習館內,傳承人楊勇坐在巨型舂碓的臼窩旁翻動餌團。


雲貴邊陲,以大米為餌,手腳並用,齊心舂搗,於是餌塊溫柔回甜;粵地人以毛竹、借股力䟴面,於是麵條爽脆彈牙;皖南山區以茶葉為生,手掌在鐵盆火爐中摩挲揉捻,於是茶葉去澀生香;湖廣填四川,以蠶豆為媒,天氣為介,人力為支撐,於是豆瓣醬風味獨具。人力,在此時,所展現出的美感為食物賦予了人性的品格,功夫既是與食物的對抗,也是與食物的溝通。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說起餌塊這種古老的大米加工食物,雲南、貴州兩省的原住民,理解起來相對容易些,畢竟從小耳濡目染,描述出來不一定精準,但大體意思不會走樣。而其他地區的朋友,大多會與當地近似的食物聯繫起來,年糕、餈粑、粿,都有可能搬出來比對。雲貴朋友一看,心裡非常著急,立刻叫停:餌塊是大米做的好不好,你們說的那些,是糯米做的。

從材質上去區分,說服力並不大。雲貴雖然長期交通不便,與外界交流有限,但並不是完全沒有交流,餌塊這種大米加工的食物,肯定不會孤懸於高原山野平壩,遺世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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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師傅將一簸箕米飯倒入甑子內,1 甑子的飯,約有 8 到 9 公斤。


雖然時間相對較晚,但是進入機械時代後,雲南不少地區的餌塊製作技術,早已經悄然改變:大米洗淨,浸泡後打成溼粉漿,機械熱擠壓成熟米絲團,最後揉打成餅。說到這裡,年糕派們已然暗自竊喜:這不就是年糕嘛!其實一些地方的年糕,比如浙江寧波的慈城年糕,就是用粳米制作的:先泡米磨漿,再蒸熟半乾的米粉,最後舂軋成條。

再扯遠些。上世紀 90 年代,日本農業史學家渡部武到雲南大理喜洲考察餌塊製作後,這樣感嘆道:如果在上面加入少量砂糖,就與日本稱為「素甘」的粳米點心一模一樣了。

雲南朋友此處應該尖叫回應:老天,你們撒些白糖,我們「蘸水雲南」,餌塊應該蘸著白糖吃!


當年,渡部武人在大理喜洲,參照的餌塊製作藍本卻是《雲南詞典》中「官渡餌塊」的詞條:在昆明官渡區所制食品中最為有名,用上等的粳米蒸煮再以米舂搗之,將其揉捏成小枕頭大小。

我對官渡餌塊也有解讀:重力擊打後,再揉捏成形的高密度壓縮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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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至右:製作餌塊的米飯隔水蒸制,很快,整個屋內上方都瀰漫著溼霧;羅師傅將米飯添入甑子內。


官渡餌塊傳習館,小隱於官渡古鎮東南側寶象河邊,與古鎮熱鬧的餐飲區不同,這邊遊人不多,視覺引導也不明顯,不特別留意的話,就算走到面前,也非常容易忽視。

傳習館正式開辦於 2011 年 1 月,館長金永才,土生土長的官渡人,這是他繼烏銅走銀龍傳習館之後,創建的第二個傳習館。兩個傳習館正好相鄰,一長二館的二元結構,雖然兩邊的人員各有偏重,但凡需要出人出力的時候,就要不分彼此。比如踩杵木舂碓,每組至少要 8 個人,再加上蒸飯 1 人、翻碓 1 人、揉餌成形 1 人,一個流程下來,至少要有 11 個人密切配合,這就需要兩館人員通力合作。

如果連續作業,勞動強度就不是一組人馬可以承受得起的,需要兩組人手輪換操作,那麼 22 人是最起碼的參與人數,因為傳習館舂餌塊,用的是一部巨型餌塊舂碓,非獅子捉象、全力以赴,不能對付,還要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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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們手握麻繩才能固定住自己,因為踩下去的木杵深 1 米左右。


第一次見傳習館的舂碓,是前幾年拍紀錄片《風味原產地 · 雲南》的時候。很出乎意料,它不僅比我以往見過的舂碓都要巨大,而且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巨大,以致我竟脫口來了一句「天工開物」。老實說,這部舂碓,更像電影中展示的羅馬帝國軍團用來發射大型石塊的攻城器械。

這部舂碓的恢復,說起來還有些曲折,原本準備了一棵當地大桉樹,在水裡面浸泡了三年,準備使用的時候,才被告知可能不符合國家林產品使用的相關法規。又跑木材市場,反覆多次,去找合適的木料。料子找到了,卻是松木料,密度低於原先預備的桉樹料。所以杵臼頭部被掏空,另外加上 100 公斤的生鐵配重。然後楊勇師傅請老師傅過來一起調試,日復一日,用去差不多 1 噸大米,這部農耕時代算得上「精密」的裝置才總算合適。

楊勇師傅是官渡區小板橋人,個子不算高,身量卻很敦實,臉色白淨,手腕也很白淨,和他一握手,卻發現很有力道。

早在 2002 年,楊勇瞭解到官渡古鎮的潘允泉老師傅掌握著傳統手工「官渡餌塊」製作技藝,多方打聽後,找到潘老師拜師求藝。事情還比較順利,經過兩年學藝,楊勇成為製作傳統手工「官渡餌塊」的民間傳人,在當地小有名氣。2012 年,32 歲的楊勇成為官方認可的官渡餌塊傳承人。

2010 年 12 月,「官渡餌塊傳習館」成立,楊勇毛遂自薦,成為「官渡餌塊傳習館」的一名師傅,接著又把技藝傳授給李濤和陳飛。經過三年多的學習,兩個徒弟已經熟練掌握「官渡餌塊」的傳統制作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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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承人楊勇快速地前後左右翻動餌團,保證其受力均勻。


這天早上 10 點,直接參與製作餌塊的人員共 11 個:1 人蒸飯,8 人雙手握住穩定吊繩、腳踩杵木,1 人坐在臼窩邊翻餌團,1 人在臼窩旁邊的木案上揉捏餌團成形 —— 這是一條古典餌塊製作流水線。當然,還有幾個替補人員,準備需要的時候,隨時上去替換。大家的年齡結構比較複雜,50 後、60 後、70 後、80 後、90 後、95 後協同操作,差不多有半個世紀的年齡差。

坐在臼窩邊的楊勇師傅,就是這條流水線的指揮核心兼操作手。他身邊放了一盆清水,淨手以防止餌團黏手,還有一塊抹布,用來清理臼窩 —— 這兩樣,也是流水線上的工具。

節奏速度,都由楊勇的口令控制著,8 個踩木杵的兄弟,隨他的口令,變化著踩踏節奏。我注意到,楊勇要前後左右不停翻動餌團,以保持餌團留在臼心的位置,並且控制各部分受力均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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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至右:揉餌師傅李聰在桌子上將餌塊揉成一個帶著小尾巴的球形;舂餌是個力氣活兒,且需強大的團隊協作。


楊勇說,每個餌團,從開始舂搗到可以進入下一步揉捏環節,一般需要舂上 50 次左右。我按了秒錶,發現前 20 多次,速度相對慢一點,大概是一秒鐘左右舂打一次。此後李勇一聲低吼,踩踏節奏突然痛快起來,一次舂打不到一秒。兩次秒錶時間,都是 55 秒左右。

我把現場圖片發給朋友,並給出幾個目測的數據,他估算出每舂一次,餌團的受力 6000 牛頓,相當於靜態壓了 600 公斤。那麼按舂 50 次計算,一團餌團,相當於被靜壓 30000 公斤。看來啊,孫猴子五指山下的五百年,還就是場歷練。

4 個餌團舂出來後,攝影師要求踩木杵的師傅放慢節奏,好拍一些細節。這一次大約用了 3 分鐘。

85 後陳鼕鼕,撤下來就感覺喘不上氣來,被大家攙扶到院子中,坐下來休息了約有七八分鐘,臉色依然灰色多血色少,喝下一杯糖水,才略有緩解。他說慢動作比正常速度累多了,在杵木上他已經呼吸緊張,怕亂了大家的步調,只有拼命堅持。

這種手工餌塊,應該賣 100 塊錢一塊,陳鼕鼕發著牢騷。陳鼕鼕,不是雲南人,而是來自四川德陽,三年前來雲南旅遊,喜歡上昆明的氣候,還喜歡上兩項非遺技藝,於是留下來學習。

楊勇師傅說,這種餌塊的加工方式,其實效率並不高,20 至 30 人輪流舂碓,一天下來,最多也就加工 300 公斤大米。「苦人不賺錢」,老人都說過,寧在陰間受罪,不在陽間舂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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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舂餌需要抓拍細節,傳承人楊勇要求大家多舂了幾分鐘,結果這時候的餌團變得黏密,無法成形。


每窩餌團的分量大約在 2.5 至 3 公斤,由蒸飯師傅羅守把握。羅師傅是呈貢人,50 後,來這邊掌灶已經八年。他先要淘米、泡米兩小時,然後上甑子隔水蒸 40 分鐘,讓米飯顆粒達到軟硬合適的程度。羅師傅接下來要迅速添上約小半筲箕米飯,從碓尾位置,移動到杵頭臼窩前,把米飯準確拋進臼窩。一次 2.5 到 3 公斤,而 1 甑子的飯,約有 8 到 9 公斤,分前後幾次出手,米飯軟硬程度,確實不易掌握。

與羅師傅火控能力和拋撒功夫不同,揉餌師傅李聰用的卻是掌指間的綿力。李師傅是楚雄武定人,60 後,2012 年傳習館開張就來了。揉餌、成形餌塊之外,另外一個目的是要揉走舂搗中出現的多餘空氣。我見李師傅先把餌揉成條,再擀成帶條小尾巴的球形,扯掉尾巴後,才按壓推拿成枕頭形狀。餌團並不會粘黏案板,因為案板上已經事先抹好一層薄薄的蜂蠟。

楊勇師傅又往案板上拋了一團餌團,他努努嘴,示意我嚐嚐味道。「這個口感是最好的,是餌塊最鮮甜的時候。」他說。

我知道的,這個時候,從餌塊細密的口感中,很容易形而上,幻想出微風拂過大片稻田的清香。

1 公斤大米,可以得手工官渡餌塊 1.5 公斤,而機器餌塊,1 公斤大米,得餌塊 1.8 公斤。手工餌塊,密度更高,水分含量更低。這把切片解絲餌塊,也連帶成了力氣活。

有時候我想,與其說他們守著一門註定要消失的手藝,還不如說是守著官渡萬頃稻香的兒時記憶。那種景象,我也見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還在官渡地裡面,偷過蠶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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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秋,天色鴨蛋青,貓在山底尋找愛情。

兩層高的木磚樓上,窗戶狹長,遠山被框成三尺橫批,風進來,雲進來,露進來,蟲鳴進來,石泉淙淙進來。


現在不是做茶的日子。照生從鎮上驅車 40 分鐘回到青嶺下,整個村落二十餘戶,這個季節,鳥比人丁旺。一把鎖懶散地掛在舊木門上,開門,用藍布條撣灰,兩個月未歸,沒多少飛塵,他們說,這是山神常棲,吃去了那些髒。

來的路上,清亮的太陽在遠方山頂洇開一片粉霧,入山後,房子落在山腳,反而一片青白,不到 8 點見不著光。露水踏踏實實地在四面八方繼續生長,生在芭蕉葉上、晾衣竹竿上、鵝卵石上、茶葉上、韭菜花上、電線杆上。然後,當光爬上山頂,進入堂前,遠處的兩根電線上掛著一道金邊,露水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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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年使用的茶簍,上方架著一筐挑揀晾乾的茶葉,右方木墩上放著由蒲葵葉製作的小扇。


這個時候,照生拿著柴刀去溪邊的蒲葵樹上砍了兩枝葉子扛到屋前,露水打溼後背,魚尾般搖擺的巨扇葉尖在水泥地上拖扯出水跡,蜘蛛順著網絲逃跑。刀砍去長柄,只留一寸;剪刀剪去葉片,留下堅硬的扇骨末尾;兩片合攏,用白色棉線縫合。一把墨綠小扇把在手中。

照生爬上狹長陡峭的木樓梯,咚咚咚、嘎吱嘎吱幾聲暗響,背下兩個竹簍,一方一圓,各系一條長長的布帶。出門右轉,在山腳處擦拭乾淨,水引自深山小潭,9 月初的秋老虎天氣裡,山泉清洌得依然叫人高興。

秋茶不是黃山毛峰的常態。不過,在民間,秋茶也有人採、有人做、有人喝。藥茶,補血。這種說法很像南方鄉野人家裡總會養一隻老鴨,不殺,經年累月養著,養給自己的老母親,等到那一日,煲一碗十幾年的老鴨湯來吊最後一口氣。這時候,他們說,這鴨子不是食物,而是藥引子。當鴨子成精,或是當茶經歷苦夏,去除春燥,變得醇厚,會有一種紫氣東來的意味。

他將那根揹帶從頭擦到尾,套過頭頂,雙手拉至胸前,揹著茶簍,一步步盤桓上山。停在膝邊的第一株茶樹前,手指跟著雙目落在茶葉上。拇指和食指捏住梗,手掌懷著葉片,食指向上著力,茶葉落入掌心。不同於水牛拔食青草時發出的「吱吱」聲,

採茶的手是「噠噠、啪啪」掐斷嫩梗的聲音,像不密的雨一點一滴落下來。秋茶失去了毛峰的銳氣,最上面一層葉片翠綠、舒展、肥潤,下層一片則是松綠、硬挺、質密。通常經歷一日的光線,嫩葉就會喪失水分,補進光澤,變得同下面的一樣老而油亮 —— 除非採茶人不管不顧,在太陽直射前將它的生長線掐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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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陽光落在山頂,採茶人照生正在採茶。山間插立的明黃色立牌為物理驅蟲裝置。


行到半山腰,光線落到腳下這座小丘的山頂,那裡長著高大的山茶樹,茶子生長其間,壓住柔軟的枝條,陽光一來,果子裂開落在地苔上。再過兩週,山民都會回鄉來收茶子,那時茶子熟落,搖晃在竹匾裡,哐啷哐啷,家家戶戶像在打麻將。

半座小山走下來,竹簍發沉,一半是茶葉,一半是露水,灰綠襯衫轉眼變深。照生 60 歲出頭,下山的步伐極為輕巧,膠鞋點地,掠過泥,兩三分鐘,回到屋前,一簍茶葉抖落攤開在竹匾上。除了平日炒菜的灶臺外,這裡家家戶戶都會在房角另砌一個炒茶灶,不大,一米見方,鐵鍋小而深,揭開來,乾乾淨淨,剩餘一些春天時的黑色茶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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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插入燒熱的鐵鍋中炒茶需要十足的勇氣、技巧和分寸,逼發出茶葉中的「乳汁」,稍不注意就會炒焦。


等到茶葉上的露水完全晾乾,柴火燒紅鐵鍋,茶葉併入鍋內,起先是兩隻手掌輪換輕按住茶葉,快速將它們翻起、旋轉、抖落、揮灑,兩分鐘,指甲燙得焦黃,汗珠順著鬢角流入脖頸,如黃土山巒的泥石流,來不及細看,已經溼透半片江山。10 分鐘後,柴火噼裡啪啦消耗幾分體力,雙手入鍋,略施三分力氣,將茶葉朝胸前的方向反覆刨起,速度比剛才還快。細若遊絲的茶香隨著水分的遊離從鍋底翻騰到檯面,茶葉變得烏青與蜷曲,拿在手裡,持續吐納著溼熱。不過 5 分鐘,手底感受到茶葉還剩兩口氣在呼吸,不要等這股子勁兒被柴火烤完,還記得剛才那把小扇嗎,用它插入鍋底,將癱軟的茶葉從鍋底剷起放入簸箕。這是一舉三得,手掌不會直面鐵鍋、可全盤將茶葉盛出、餘留了蒲葵的清香。

這雙手的掌紋變得通紅堅硬、令人崇拜,我第一次見時,如見鐵砂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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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入鍋的新鮮茶葉。


2003 年,春,入夜,山風摻著細雨指使人用木棍支起木窗。

在二八自行車的橫槓上坐了近乎 6 個小時,一路碎石泥地顛簸,終於到了青嶺下。人家散在谷底,黃昏很早到來,是熱鬧的。村口的來往行人都揹著竹簍,

毛尖兒隆起一個角,人人背後都有一座青山。照生尚在壯年,騎了一天自行車也不疲憊,帶著我和每個行人打招呼。路邊有人遺失的衣裳掛在橋柱上,我指出,他講,沒關係,這裡沒人拿別人的東西,晚上也不須鎖門。「路不拾遺」四個字在這裡是成立的。

大約 40 平方米的廚房內,我們坐在一隻昏黃的白熾燈下吃飯。他們取下屋內懸掛的火腿,切片蒸了滿滿一隻藍邊碗,油滋滋的一勺澆在白米飯上,噴香。三個直徑 1.5 米左右的竹匾放在地上,晾著茶葉,堂前無處落腳,只能沿著牆根走進房間,這是一家四口一天採的茶。無燈,藉著一點光,看見毛尖的白毫反著銀光,生茶的香氣在每個縫隙內生長,連條桌上的紅杜鵑都黯然失色。7 點,一片漆黑,往門前山下的溪流裡細看,能看見螢火蟲沿河在鵝卵石上產卵。無所事事的時候,柴爐的噼裡啪啦和炒茶的窸窸窣窣引你起身探看。走出房門,這些聲音細密而疏遠,在每個山腳、每段河流、每個房子裡發酵出來,谷底的茶香飄浮在頭頂上層,慢騰騰形成暗綠色的雲,你能看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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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至右:手伸入鍋中炒制;茶葉在竹匾內揉捻。


旁邊的泥土房亮著一點黃燈,照生雙手捧著一剛炒好的茶,在竹匾內揉捻,竹篾很快被茶汁惹溼,由外向內逐漸變烏變潮,一圈一圈推出去,揉回來,四散的茶葉,籠絡進手心,根根毛尖彼此抱團,從剛才的溼熱變得冷靜,手掌的推拿如太極之勢,圓潤的渦旋無處不在。

手掌是一切的起始,殺青的程度全憑經驗。幾歲和十幾歲的孩童坐在一邊竊竊私語,不會走路的時候,他們就坐在竹簍裡上山,到了山頂,被放在樹下等待。會走路了,可以揹著竹簍幫忙採茶。這個季節,山上能吃到豔山紅的花瓣和野薔薇的梗。他們一邊看做茶一邊交流今日懸崖邊看到的五步蛇與小潭邊的錦雞,這是他們感興趣的話題。至於做茶,他們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看著,等待幾句細碎的經驗,比如,你來摸摸手溫,這個溫度,這麼潮,就可以了。經驗裡,沒有標準的刻度,所謂絕學,大概源於這種漫漶的隻言片語。

照生也是這樣學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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烘焙完的茶葉抖散在焙籠中。


有眼力見的孩子已經跑去廚房搬來剩餘的木炭置於炭盆,木心燃燒出若隱若現的半透明紅火。中部凸起的竹編焙籠,成年人張開手臂也難以輕鬆捧起,將它放在炭盆上方。那團不多的茶葉被再次打開,它們的身體如蚯蚓拱土那樣扭曲,撒落在焙籠上,這是最後一步,烘茶。我們圍坐四周,因為落雨了。晚上的春雨溫溫柔柔地來,飄進來的時候有一些涼,每個人都願意貼近焙籠一點點,不僅暖而且香。孩子聽照生講布穀鳥悲慘的傳說和西溪南龜精的怪談,房頂一聲野貓淒厲的嘶叫讓人回過神來。照生起身,抬起焙籠,左右聳肩搖擺,又往懷裡顛送了幾下,四周的茶葉合於面前。抓一把投入茶杯,澆入滾燙的開水。熱氣蓋面,鼻翼溼漉漉的。

你喝喝看,這是山頭潭邊的野茶。

所謂野茶就是野生的茶,不是誰種的,不是誰家的,也沒人管教。

它生在那裡,離誰家的山近一些就屬於誰,或許是哪年的茶子滾到了那裡,或許是鳥銜著種子在那裡落戶。因為風土有略微不同,產量也少,只是留給自己喝。

他又泡了一杯,坐在門前屋內,茶葉沉浮,雨水飄落。早晨 9 點的生茶,在 12 個小時之後擁抱熱水,攤開身體。一杯茶,自己採,自己炒,自己焙,然後泡給自己喝。他搖一搖杯子,又朝茶麵吹了幾吹,黃色的茶湯在白瓷杯壁內搖晃,茶葉被趕去另一邊,像渡水的老人要撥開水草前去另一面岸邊。這熱和甘甜,讓人動容。我們大多數,忙碌一生,都在盡力叫別人高興。此地此刻,照生在哄自己開心,為自己高興。

二十年後,山民外遷,照生也不例外。人長了,也老了,茶山還是那座茶山,高興還是那份高興,它固若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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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 9 月,四川民間一年一度的豆瓣醬製作活動慢慢畫上句點。

然而在成都市西北部的郫都區,豆瓣醬的製作生產早已不受季節限制,一年到頭如火如荼,每天有數百上千噸豆瓣醬從這裡發往世界各地。2016 年撤縣之前的郫都區或許更為人所知 —— 郫縣,四川乃至全國人民心目中的「豆瓣之鄉」,就是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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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川菜博物館內,制醬師傅正在進行每日的翻醬工作。


今年 74 歲的邱志國生於斯長於斯。在他兒時,郫縣有兩家遠近聞名的大醬園:「益豐和」與「元豐源」,解放後公私合營,兩家醬園合併,改名為「郫縣豆瓣廠」。1960 年,14 歲的邱志國從工業中學畢業,正逢「三年困難時期」,因為在學校裡表現不錯,他被優先安排到郫縣豆瓣廠。「豆瓣廠裡好歹能吃飽飯」,他沒有多想,開始了學徒工生涯,工作了三年後,他被調到犀浦豆油廠,此後一輩子都跟豆瓣醬、醬油、醋、醬醃菜打交道。

豆瓣醬四川人家家會做,人人都知道要用 8 月成熟的二荊條辣椒、要翻曬,每個四川人都吃過豆瓣醬炒的回鍋肉,也不認為其中有什麼「技術」:家庭自制的和工廠裡生產的不都是豆瓣醬?邱志國很肯定地說「不一樣」,他說:「豆瓣醬要想做出來很容易,但是沒有一定實踐經驗和理論知識,要想把它做好,難。」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翻好的醬,需要蓋上紗網防蟲。


郫縣豆瓣從選料開始就很講究,過去只用四川二荊條辣椒,後來隨著經濟發展,食材交流日漸頻繁,加上需求量激增,豆瓣廠開始利用其他產地的辣椒做配料來增色或提辣。在如今邱志國擔任顧問的工廠裡,豆瓣醬主材為二荊條和玫瑰紅辣椒,後者辣椒紅素含量高,顏色豔麗。豆瓣醬裡的甜瓣子選用

雲南青皮胡豆,小巧均勻。過去沒有這些選擇,邱志國認為更改配料不是「大逆不道」,而是「優化產品」。

「迎合市場」並非新鮮事,上世紀 80 年代,有川菜廚師提出,郫縣豆瓣醬炒菜顏色偏深,在高檔酒店裡賣相不佳,豆瓣廠順勢生產出紅豆瓣,即今天隨處能買到、發酵時間比較短的「郫縣紅油豆瓣」

傳統川菜的「小煎小炒」對火候要求極高:生菜籽油先煉熟,倒出涼涼備用。開火、倒入熟油,幾乎同時就要下入豆瓣醬,炒出香氣和紅油的過程叫「,煵的時間長短決定了菜品的質量,如果太久,豆瓣醬可能煳了,菜就偏黑,如果的時間不夠,豆瓣香氣又沒出來。比如麻婆豆腐,先好豆瓣,再加水燒豆腐。又比如家常肉片,通常是先炒肉片,肉片炒散開還未熟,就要下入剁細的豆瓣醬,這時如果鍋裡溫度過高,需要把鍋端離火口,豆瓣炒出紅色和香氣了,再下入俏頭、烹入滋汁,翻勻即可出鍋。早年外地廚師用不好豆瓣醬,多半是因為掌握不好火候,豆瓣醬一下去立馬就粘鍋煳住了。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陳年豆瓣醬呈現暗紅色。


選好料,就要開始制曲(甜瓣子):幹蠶豆泡發,用開水焯燙,破壞掉表層澱粉,利於後續米麴黴等菌種的發酵;再拌入小麥粉、米曲發酵。過去人們通常把蠶豆放在簸箕裡制曲,靠天吃飯,時長可能需要數月,邱志國的師父張越民在上世紀 60 年代發現這種方法很容易混入空氣中的黃麴黴等雜菌,而黃麴黴素 B1 是致癌物,他想人工優化曲種,嘗試加入 3863 號米麴黴抑制其他雜菌的生長。但是管理發酵的工人還是用過去的方法,忽略了加入曲種以後發酵變快、溫度快速升高的情況,第一批胡豆瓣就被「燒」(發酵過頭)了。1964 年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因為張越民家裡是地主,就認為他故意搞破壞,把他開除出廠。他不服氣,去上一級申訴,科研機構證明不是他的責任,他才得以回到工廠。邱志國 1963 年到犀浦豆油廠之後繼續嘗試這個方法,由簸箕制曲改為通風制曲,成功把時間縮短到 2 到 3 天,蛋白利用率更高,口感和風味更好。

採購回來的紅辣椒的專業術語叫「辣椒胚」。郫縣豆瓣醬現在需求量巨大,而辣椒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在辣椒上市的季節,工廠會大量採購,剁成 3 至 5 釐米的段,放入儲椒池裡,表面撒一層鹽,進行無氧發酵。邱志國說,這樣處理過的辣椒反而別有風味,如果切碎辣椒立馬撒鹽和勻,做出來的豆瓣醬味道會差一些,這在過去是行業機密。

然後把辣椒胚和發酵好的甜瓣子按比例放進發酵缸裡,接下來就要開始翻、曬、露。業內總結為「晴天曬,雨天蓋;白天翻,夜晚露」,每個缸的底部翻到面上,面上的翻到底部,讓缸子裡豆瓣醬水分和溫度均勻,內部通透,利於微生物生長髮酵。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從左至右:每到晴天,師傅就會揭開缸上的斗笠,換成紗網,對豆瓣醬進行曬制;手握住木柄,插入醬中翻拌。


每天清晨天還沒亮,工人持一根一人高的木棒,從缸子的邊緣往下杵,把上面的豆瓣醬往下攪,同時把下面的豆瓣醬擠上來,整個過程需要十分的耐心和飽滿的體力。剛做好的豆瓣醬比較清,攪動起來相對容易,隨著水分蒸發,豆瓣醬變得越來越稠,攪動也越來越費力。過去,豆瓣廠聘請工人專職負責翻曬,每日 8 小時定額制:新豆瓣醬一天要翻 450 缸,曬幾個月後一天要翻 320 缸,曬得比較乾的一天要翻 240 缸。

就算是最少的 240 缸,算下來幾乎兩分鐘就要完成一缸,還沒有算午飯和其他必要休息時間。按當下的產量,需要的工人數量要翻番,工人的工作量也要翻番,於是「翻曬機」應運而生:一輛像收割機操控室的車身,兩邊各伸出一條垂直於車身的機器臂,下面是兩條螺旋狀攪拌棒,工作時伸進寬度剛好的豆瓣醬池子裡,工人只需要控制速度,就可以輕鬆完成從下往上的攪拌工作。

邱志國不像其他老師傅那麼保守,他對這一切表示理解:「需求量太大了,現在的銷量比三十年前至少增加了 30 倍以上,不用機器沒有辦法。」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成都川菜博物館的師傅正在進行翻醬,進入醬園的人都需要戴上帽子和口罩,以免醬中進入雜菌。


不同發酵程度的豆瓣醬顏色、味道有明顯差異。特級郫縣豆瓣醬呈紅褐色,油潤有光澤,黏稠適度,可見辣椒塊和蠶豆瓣粒,醬脂香和辣香濃郁,入菜香味醇厚,鮮美而非幹辣。

如今市面上有商家售賣五年甚至十年豆瓣醬,價格昂貴。邱志國說,豆瓣醬並不是年份越長、顏色越深越好,選擇豆瓣醬更不能只看發酵時間。豆瓣醬現在一年四季都在做,冬、春季做的豆瓣醬會比夏季炎熱時做的發酵慢一些,同樣的發酵時間,前者的成熟度較低、顏色較淺。「一般來說,發酵 10 個月到 12 個月的豆瓣醬是最好的,」邱志國說,「超過一年,豆瓣醬就必須放入厭氧環境,讓它慢慢發酵出特有的香味,不能繼續暴曬在外面,豆瓣會碳化。」

對外地人而言,需要特別強調的是,雖然是豆瓣「醬」,但跟甜麵醬、大豆醬不同,辣椒塊和蠶豆瓣還保留了較為完整的形態,使用前必須先剁碎,如果是含水量較少的「老豆瓣」,還需要適當加一些水調稀,油溫不宜太高,才不會煳鍋。

現在郫都區的工廠,考慮到顧客不同的用途,開發出不同用途的豆瓣醬:有專門貢獻紅潤色澤的提油專用豆瓣、方便炒菜的酒店專用豆瓣,還有耐得住高溫的火鍋專用豆瓣。這種古老的食物,邁向了更廣闊的市場。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週末清晨的廣州,下了一場大雨,老城區荔灣像一個還沒睡醒的孩子,懶懶散散,路上行人不多,附近的小店早已熱氣騰騰。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制面師傅整個人騎坐在竹竿上,用大腿的力量壓著竹竿,雙腳蹬地把自己彈起,一上一下碾壓麵糰。


周門路上有一家傳統竹升麵店,門面正在裝修,連招牌都沒來得及掛上,只能用寫著店名的紅紙代替招牌,貼在門口玻璃上,稍不留神就看不到這是哪家店了。對於附近的老廣街坊來說,他們認店不靠招牌,認的是收銀臺老熟人的一句「今天照舊嗎」。

「照舊啦。」阿婆一邊掏出錢,一邊找了個靠近收銀阿叔的位置坐下,便和阿叔聊起家常來。阿婆每天都會來一趟麵店,有時來吃一碗竹升面,有時啥也不吃,就只是過來和阿叔聊幾句,這已經成為阿婆的每日消遣活動。收銀阿叔臉上始終帶著微笑,耐心地傾聽著,也會和阿婆說說自家孩子的趣事。

一份炸醬撈麵,配上一碗淨雲吞,是阿婆的最愛,也是麵店老闆阿峰推薦給第一次到店客人的「標配」。這樣的搭配,既能吃到爽口彈牙的竹升面、自制酸辣廣式炸醬,還能嚐到皮薄餡大的雲吞和鮮美的湯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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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遍壓制的麵皮被切好,堆放在一角,等待二次壓制。


老廣竹升面的吃法有很多種,最簡單的就是倒入豬油、蠔油或者豉油,直接做幹撈麵吃。撈麵即拌麵,廣東人喜用「撈」字,因其粵語裡有「做得好」的意思。講究的話,可以加入牛腩、雲吞、豬手等做成湯麵。不論是哪種吃法,一碗麵最具靈魂的,恰恰是竹升面本身。

竹升面,是由傳統手工方式進行和麵,並用竹竿壓打出來的麵條、雲吞皮一類麵食。廣東人講究好意頭,竹竿的「竿」粵語發音與「降」同音,被視作不吉利,故而改稱為「升」,寓意節節高升,竹升面也因此成為了一碗飽含祝福的面。

廣東人出了名地嘴刁,對面條的要求是要鮮、彈、嫩,不同於其他用雞蛋做的面,竹升面以鴨蛋為原料,看中的正是鴨蛋蛋清的黏度遠高於雞蛋,這樣揉出來的面才更筋道。等麵糰揉搓好了,便迎來最考功夫的一環 ——

竹竿壓打麵糰,這是保證竹升面口感最關鍵的一步。


制面師傅需要整個人騎坐在竹竿上,運用大腿的力量壓著竹竿,雙腳蹬地再借力把自己彈起來,一上一下地用竹竿碾壓麵糰,同時人還要一邊壓打一邊移動,讓麵糰受力均勻,直到麵糰慢慢變平、變彈,才算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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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完一面,師傅需要調整面餅位置,翻到另一面繼續壓制。


阿峰的麵店已經開了十幾年,老廣最念舊情,店裡的夥計從他的父輩開始,一直跟隨麵店十多個春秋。彼此的默契當然不在話下,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大家自動自覺補位配合,他們的感情也從簡單的僱傭關係,慢慢變成了互相依賴的家人。

麵店平均每天要用竹竿壓打五盤面,每盤面約 35 斤重,經驗老道的制面師傅每 10 分鐘就能打好一盤,而初出茅廬的學徒,則需要多花起碼一倍的時間 —— 打完一面到另一面,用手指壓麵糰,測量麵糰是否會彈上來而不是塌下去。當然了,老師傅全憑目測就能感知到面壓打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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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盤面 3 斤,每一次拉動都不容易。


隨著人力成本的上漲,以及越來越多店家追求制面的速度,現在堅持用竹竿打面的店鋪肉眼可見地變少了。阿峰從小就對竹升面的傳統手藝有情結,他家的麵店雖面積不大,但至今仍保留著一處制面區域,讓食客通過透明玻璃,就能看到師傅手工和麵以及竹竿壓面的全過程。

「竹竿和機器壓打出來的面,根本沒得比,一口就能吃出區別來了。」阿峰分析過,機器做出來的面,通常鹼水味比較重,因為機器不如竹竿壓打出來的那麼有韌勁,自然就無法保證面的爽口度,這時候為保證口感,就需要多加鹼水,但這又會導致面的鹼水味過重,入口不佳。「正宗竹升面顏色是淡黃的,面身光滑彈嫩,偏深黃的一般是加多了鹼水,來掩飾機打的短板。」

阿峰聊起竹升面可謂是如數家珍,但他才入行六年。六年前,阿峰迴到荔灣幫父親打理麵店,自告奮勇地提出從學徒做起。廣州的夏天格外悶熱,關在小廚房裡揉麵、打面,跟蒸桑拿沒兩樣,阿峰起初學做面,常常要備兩三件衣服,做面的強度之大,足以讓他一遍又一遍全身溼透。揉麵揉至雙手起繭子,打面打至大腿發腫起泡,都是常有的事,「就算痛也要『頂硬上』,忍一忍就過去啦,習慣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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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竿的一頭被一根麻繩拴住,下方墊一塊白布作為支撐。


現在每天早上 7 點,阿峰和所有夥計都會準時出現在麵店,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豬骨、蝦子、蝦皮、魚等多種材料放進煲裡,加水熬製兩小時,提前把湯備好。利用等待熬湯的時間,阿峰和兩位制面師傅就開始做面了,

做好後等麵條發酵一天,第二天再正式販賣。阿峰說,如果不經過一天的發酵,即做即賣的話,煮出來的面就沒有晶瑩剔透的感覺,也就會喪失了竹升面爽滑的口感。

阿峰對竹升面的品質把控近乎苛刻,每個步驟都毫不放鬆,從買原材料、熬湯、揉麵到打面,甚至連傳菜,都是親力親為,「必須要抓好出品質量啊,廣州人太會吃了,味道水準稍有變化,他們立刻就能吃出來。」

都說這家麵店很「寵客」,不僅在味道上保持著始終如一的高水準,還在價格上維持著較低的消費標準,不少食客甚至注意到,麵店已經連續三年沒有漲過價了,「一星的價格,五星的出品,太實惠了。」

難怪除了附近街坊經常來麵店「幫襯」之外,還有一大早開車過來吃完早餐再走的上班族;有不在附近住了,卻帶著孩子專程回來吃上一口雲吞麵的;有在附近上學的孩子,自己過來吃卻忘了帶錢,收銀阿叔幫著墊付的;有出國留學回來,一下飛機第一口就想過來吃的……形形色色的食客,都有意或無意地將這裡當成了避風港,只因這裡有著回憶裡熟悉的味道。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竹竿即是武器。


按照竹升面的傳統做法,阿峰的麵店每天起碼要花將近 6 小時來做面,如果換成機制,則僅需要手作時間的一半,為了守住這一口老味道,慢一點兒也值得嗎?「值得」,阿峰眼神堅定。

是啊,慢一點又何妨?一支竹竿,一家老店,一生事業。「面要慢慢吃,生活要慢慢過」,從容、淡定,煙火氣,這大概就是獨特的老廣味。


力氣活,是不是中國飲食的「真功夫」?


此行之前,編輯與攝影師一行以為會從人力與食物的對抗中看到力道之美,當然,我們看到了。但我們忘記了在進入不可抗拒的機器工業後,人力顯得笨拙而荒涼。在黃山,絕大多數的茶廠用機器做茶,面向市場的總是平整光滑的茶片;在廣州,即便是傳統的手工竹升麵店也會有一個壓面機器,用來做最後的壓平和切絲;在昆明,敢於胡亂很遺憾地告訴我們,十年前進入人跡罕至的深山,村民就在用機器壓製餌塊了;在成都,翻醬成為了吸引遊客的表演,真實生產並不會沿用。我們帶著一絲悲哀與自我懷疑完成了這次拍攝與採訪,但人力與機器、規整與參差並非我們此次要討論的話題。力道之道,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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