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院子

门前老柳已从根底消亡挥散,枯树危房也在掩盖过去的影子,一扇铁迹斑斑的窗锁死我的童年,劈成柴火的黄色圆木桌只剩几根安静的沉放角落。

十年前后走进同一个院子,只凭印象中的记忆,摸寻过去的影子,总给我一种前世今生的错觉。

爷爷的院子

十年前是爷爷的院子,进了院大门是一条干净的小路,旁边栽种一排沙果树,一直延伸到屋门口水井前,水井前挨着的就是一个大园子,满满当当的塞满了各种蔬菜和果树。夏日满园茂盛,绿荫重重时,爷爷就会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带着凉草帽笑呵呵地朝我们走来。

我走过去迎他,挽着他那热得像地瓜刚烤好时的胳膊,颜色都很像,然后随手摘掉沾在他身上的绿叶小草,再低头看看他始终一尘不染得黑布鞋。

别看农村人都生活在一样的环境下,但其实也有干净和埋汰人的区别,爷爷说他出门通常先看院子再看鞋。同样是四面墙围起的院子,有人能井井有条、乱中有序,也有人能安于乱堆乱放,杂草丛生垃圾逗留,院子是家的门面,不管谁路过是最先能看到的,也是最初的印象。

而鞋子是一个人的体面,从小我就跟在爷爷屁后忙活,从园子里施肥浇水到走农村土路窜门买东西,一天下来鞋子吃了不少灰,爷爷回到家也不会先吃饭,而是就地坐下,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擦鞋,我坐他旁边学着学着也有了这个习惯。

所以每次放假回家,我总是盯着那双黑布鞋,它好像是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永恒不变的东西,我和爷爷共同的默契。

说是有关系又没什么逻辑,但我总觉得他鞋子干净,院子一定干净。

所以爷爷的院子是我见过最干净的院子,虽然东西很多但都能找到它的位置,他坐在屋里烧火也可以指挥我在哪里摘到最甜的西红柿、哪里是炒菜需要的辣椒、哪里是给客人摘的甜果子,还有我在哪里“欺负”了他的大黄狗和小鸡仔,最重要的是他记得在院子里留一小片空地种我最爱吃的甜杆儿。

秋冬时院子里会堆放很多草垛子,我和表哥经常钻进钻出打闹,弄得满院狼藉。我也常玩到忘乎所以,钻进去前还是晚霞漫天,钻出来就成了家家灯火,玩累了就躺在草垛上畅想未来,风是当时最温暖的风,阳光也并不刺眼。

爷爷的院子是我童年撒欢的地方,四季的守候悄然刻在我生命的年轮里,春萌夏盛,秋爽冬烈。而爷爷永远在我的视线里,他的守候刻进我心里,柔得像一滩水,时常溢出眼角。

我虽是个女孩子,但十分淘气,弄得一个大院子鸡飞狗跳是常事,“祸”及邻居也很正常,但每次隔着几条街的人都来拎我来找爷爷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他满眼的疑惑,揉成稀乱得头发。

我从不张嘴向他要可以用钱买到的玩具,我都是自己翻,坏掉的电棒儿、半死得螳螂、通向屋顶的大木梯、邻居家正在孵蛋的老母鸡,还有欺负我的大姐姐,什么都能玩出花样,什么也不惧怕。

听大人们说,我小时候几乎不走平路,能跳窗就跳窗,能爬墙就爬墙,一顿饭的时间也坐不住,撅着蹲着趴着直到碗摔在地上。没人陪我玩的时候,我一根木棒子直闯狗洞,站起来比我还高的黄狗站在洞口一下午,天黑爷爷找不到我时才听见它朝我叫了两声。

后来我发现,童年的我多半是有这院子的脾气,像个女侠时而柔时而硬、时而爽时而愁,但同时也有爷爷的包容,从不畏惧。

我和这院子都精力旺盛。

除了爷爷家屋顶,院子里最高的位置就是草垛,它堆放得和院墙一样高,我时常站在最高处看一条小土路,路很窄但土真的很多,多到像是搬来了一个千年沙漠,一条小狗急刹车都能扬起沙雾片刻才能恢散,可重要的是有时也会带来惊喜,熟悉的身影都会经过那条路,从那阵阵黄沙迷雾中突然出现。

正因如此,我也擅长等待,有草垛就坐在那等,没草垛就坐在墙头等,等出门的人回来和上天如礼物般飘下的雪。

时间一点点带我长大,让我发现时间是最有规律的,我也很容易明白什么叫一年四季,白天与黑夜。可是出门的人就没有规律,他可能半天回,可能一天回,可能一个月回来,可能永远不回来。

和墙头草垛一起的那棵老柳树,总能很好的遮蔽我小小的身躯,日后也教会我如何遮蔽情感,它无法挽留盛意最浓的夏天,也早早看惯了轮回与无常,我亦无法挽留终要离散的人。

十年后院子是叔叔的,他迫于生计做了很多行业,院子里一波又一波的换着设备和机器,铺上满地红砖之后,也早已没有了种花果蔬菜的地方,我甚至开始怀念有一颗野草也好。

家里人员减少,西侧小屋也没人住了,堆了各种各样的破烂,门窗都上了锁被土包围了好几层,大黄狗老死,它的狗窝也缓慢地坍塌遗忘。

我形容不出它的感觉,这个院子像是从沙漠中刚刚挖出来一样,我认不得。

人儿长大了要工作,不能常回来,跟奶奶挥手再见后,我站在门口望了望那条土路,早无痕迹的柳树坑,又想起大年初一那天傍晚,爷爷走得匆忙,留下的那双黑布鞋还没有擦,整齐地摆在炕沿下。

成长的阵痛不是摆在眼前的,而是摆在心里的,这些零散的片段就像碎玻璃,时常扎在我的心上,它既不能破镜重圆,我也无法找回记忆的位置。

想起爷爷,就想到一滩水,一滩能从眼底溢出的水。

时常念起,含泪抒写,愿我们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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