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

梅子黃時雨

供稿:「為你讀詩」詩意生活研究院

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歷史愛好者開始關注宋朝,被它創造的文明吸引,為之嘆服。但宋朝也是一個文弱的朝代。宋朝皇帝吸取前朝教訓,採取重文輕武的政策,限制武將權力,降低武人地位。這確實防止了可能突然出現的兵變,但也給武將戴上了無形的枷鎖,使國人喪失了某種尚武的精神。在與他國的軍事較量中,宋朝始終被動挨打,以金錢換取和平。

而作為武將世家子弟的賀鑄,不幸趕上了這樣的時代。賀鑄的祖上,可以追溯至春秋時的慶忌。這也是一位將門出身、勇力過人的好漢。史書上說他“筋骨果勁,萬人莫當”。

但好漢也薄命。一個叫要離的刺客,用矛刺穿了慶忌的胸膛。他被慶忌的衛士抓獲時,慶忌說:“此是天下勇士,豈可一日而殺天下勇士二人哉!”於是,要離被釋放了,而慶忌身亡。

賀鑄的五代祖、高祖也都是高級將領,帶兵打仗,馳騁沙場。到了賀鑄,那種血脈中的英雄氣仍在,但只能孤芳自賞了。賀鑄還是皇親國戚,宋太祖趙匡胤賀皇后的族孫。

然而,宋代嚴防外戚干政,他並沒有因出身得到多少福廕。父親去世早,家裡重擔都壓在十六歲的賀鑄身上。十七歲時,他在京城找到一份不起眼的武職工作:右班殿直。此後很多年裡,他在右班殿直、監軍器庫門、臨城酒稅等小職務上輾轉騰挪,兢兢業業,但職微言輕,三十七歲時,依然沒有出頭之日。

他回望往昔,寫下一首詞: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六州歌頭·少年俠氣》

這是真正的遊俠壯士形象,在宋詞中前所未有。少年的賀鑄,是多麼豪氣干雲,結交各大都市的豪雄之士;與朋友肝膽相照,惺惺相惜,不待坐下來,就成為生死之交;答應別人的事情,一諾千金,決不反悔。他們推崇勇氣,狂放不羈傲視群雄。在酒家豪飲,似乎能把大海吸乾;帶著鷹犬去打獵,霎時便蕩平了狡兔的巢穴。

如今人到中年。過去的一切,彷彿黃粱一夢。像賀鑄這樣成千上萬的武官,被支派到地方上打雜,勞碌於文書案牘之間,不能上戰場殺敵,建功立業,這是多麼悲傷的事情。

這一年是元佑三年,1088年。3月,北宋西北邊陲塞門寨遭受西夏攻擊。戰爭需要將士,而像賀鑄這樣的老兵卻無路請纓。賀鑄很憤怒,他滿懷惆悵之情,遊山臨水,撫琴長嘆。

賀鑄只能棄武從文。他在李清臣、蘇軾推薦下,改任文職,為承事郎。雖是一名小官,境遇還是好了一些。

古代的為官之道,講求的一點就是謹言慎行。但賀鑄沒有。他始終狂放不羈,耿直敢言,任俠使氣。《宋史》裡說,賀鑄喜歡談論時事,批評人不留情面。即使是權貴要人,有小地方不喜歡,他也會極力批評,決不隱藏自己的觀點。這注定他在仕途上充滿坎坷。

賀鑄還被拿來說短論長的一件事情,就是他的相貌:因為長得實在太醜,以致有好事者送其外號“賀鬼頭”。

賀鑄醜,窮,又是武人,工作也不穩定,但依然不影響有人愛他。妻子趙氏,是皇族的千金小姐,嫁給賀鑄後無怨無悔,不辭辛苦,勤儉持家。然而,貧賤夫妻百事哀,賀鑄人到中年,妻子先他一步離世了。

妻子生前很體貼丈夫,而丈夫對妻子的愛也是深沉的。他中年後客居蘇州,有時又去外地謀生。每次回到蘇州,都有妻子在等他;如今回來,卻孑然一身。往日與妻子相濡以沫的景象,一幕幕都在眼前。他寫下了《鷓鴣天》。這首詞,悲愴動人,被譽為悼亡詞中的名篇,和大文豪蘇軾的悼亡詞《江城子》並稱為北宋悼亡詞的“雙絕”。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很難想象,作豪放語一點不輸蘇軾、辛棄疾的賀鑄,當他作悽婉之詞時,也能俘獲眾人之心,開婉約詞之先河。一方面是豪縱任俠,一方面是細膩溫柔,兩種極其矛盾、相差甚遠的性格奇妙地統一在他的身上,一點都不違和。而他的為人,就好像他的詞一樣,在豪放與婉約兩極之間自由馳騁,無所掛礙。這隻能說,賀鑄是北宋詞人隊伍中罕有的別調。

到了晚年,賀鑄仍不能忘懷妻子,但也渴望愛情。在蘇州,他遇見一位女子,寫下了這首千古傳唱的《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是一段單相思。這樣一個醜陋粗獷的武人,藏著這樣細膩敏感的心思,偏又遇見這樣的女子。他失去了主張,變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在愛面前投降了。

最終,他把愛藏在了心底。江岸如煙的青草、滿城隨風飛舞的楊花柳絮、江南梅熟時的連綿淫雨,都不足以形容他紛繁複雜的“閒愁”。詞的最後一句,也成為千古絕唱,“賀鬼頭”從此多了一個外號:“賀梅子”。

公元1125年,七十四歲的賀鑄死於常州的僧舍,他也許是去尋找妻子了。兩年後,金兵南下,攻取北宋首都汴京,擄走徽、欽二帝,北宋滅亡。

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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