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霸白居易:此生知负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

学霸白居易:此生知负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

唐穆宗长庆二年,白居易站在一棵大树底下,伸着脖子往树上看。在此之前,他已经绕着这树转了好几圈了。

“你住那么高,多危险啊!”

他说完,又继续伸着脖子往上看。等了一会,才从树冠上传下来一个声音:

“太守童鞋,你比我更危险!”

白居易略有点心慌。他知道,这个像鸟一样住在树上的禅师名头挺大,来历不小,据说颇有些神通。他自己也是慕名而来。

谁知他话里有什么古怪?

“我位镇江山,能有什么危险?”

白居易仰起脖子,故作镇静地回了一句。

当时,白居易正在杭州做太守,诗名满天下。有钱,有房,有工作,有名望,有地位。比起前半生,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你这么焦虑,心里想的,眼里见的,没有一处不危险。”

树上的回答,就像一片叶子落在他面前。

我猜白居易是明白这句话的。不仅明白,还深有体会。为了过好这一生,他已经花了太多的时间去转化焦虑,寻找安全感。

他后来给这个鸟巢禅师写了一首诗,感叹道:

“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

他这一生确实太像一场梦了。

在当时,他是同辈诗人中绝对C位,诗名之盛,无出其右者。人们把他的诗写在乡校、佛寺、逆旅、行舟等各种地方。也就是说,当时人们在旅游景点涂鸦,不写“某某到此一游”、“我爱某某”之类的,他们写白居易的诗。甚至,连纹身都纹白居易的诗。《酉阳杂俎》记载,当时有人全身上纹遍白居易的诗,名之曰:“白舍人行诗图”。

在当时的流行歌曲排行榜和热门文章排行榜中,也差不多全是白居易的诗。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出家的在家的,已婚的未婚的,几乎人人都会念两句。白居易自己就曾亲见有歌姬因为会唱《长恨歌》而身价倍增的。

他老了还感慨:

“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仍闻好事者,将我画屏风。”

只此浮生是梦中。

在这梦的另一端,是白居易对“人生如寄”的深切体验。

白居易身处中唐,整个社会处于剧烈的变革期,政治经济斗争不断,社会结构风云变幻,个人命运浮沉不定,士大夫阶层也即当时的中产阶级压力山大。白居易一直都很焦虑。在他前半生,不安感如影随形,从未离开。

白居易也把这种焦虑感写进了诗里,他几乎是中国古代写俸禄诗写得最多的人。他一直都很关心工资、俸禄,热衷宅院、房产。如果你想研究唐朝官员的俸禄水平和生活质量,基本上读读白居易的诗就可以了。他太焦虑了,焦虑到有些琐碎,有些絮叨。就连后世他的最牛粉丝苏东坡在粉他的同时,也忍不住吐槽他有点“俗”。

白居易的焦虑是中唐社会的一道风景。这道风景深深影响了中国后世士大夫阶层的精神构成。而对同样处于社会变革期的当下中国人,尤其是对所谓的中产阶级来说,白居易的焦虑更具普遍性。

鸟巢树下的众生,不过都是浮世一梦。我们的不安与焦虑,从来都没有消散停止,它一直等待着我们每个人给出自己的答案。

与现在各种流量大号相比,白居易高尚得多了,也负责任多了。他才不屑用先贩卖焦虑,再贩卖鸡汤的方式在去争夺流量。当他被朝廷“降薪裁员”,“中产阶级幻梦”被轻易击碎之后,更是用自己的选择为后世提供一种安放焦虑的精神路径。白居易用了自己的一生,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答案也照亮了他的一生。


学霸白居易:此生知负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

唐德宗贞元九年,二十二岁的白居易赶往首都长安,备考公务员。

唐代参加考试需要由名人推荐,所以白居易向著作郎顾况投稿。顾况听说这个年轻人名字叫做白居易,忍不住打趣道:长安米贵,想在长安居住,大不容易啊。

其实长安不仅物价贵,房子也贵,房租也贵,与现在的首都北京相比,情况差不多。

这句玩笑话,说到了白居易的心里。

白居易的父亲是一个小官——襄州别驾,母亲患有严重的心疾。贫穷和疾病这两件事情,一旦凑在一起,生活的光景就很容易想见了。白居易二十三岁时,父亲死在任上,一家人立即失去了生活来源,雪上加霜。

白居易只得暂时放下学业。接下来几年,他整天焦虑家里的生计,忙着照顾母亲,照顾幼弟。有一次,他走了两千多里地,去找做浮梁主簿的长兄接济,匀来了一点米。负米归乡途中,“投山馆以寓宿,夜绵绵而未央。独展转而不寐,候东方之晨光。”心中的凄凉愁苦,实在难以向外人道。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此时恐怕很容易产生“人间不值得”的感慨。

“此生知负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

快奔三的白居易,写下这句诗,说自己简直没有童年,也没有青春。

他必须学会和贫穷的生活和愁苦的心绪共处。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难想象,一个像白居易那样满腹才华,一腔抱负的青年人,竟然没有骂天骂地骂世道不公,没有恃才傲物,没有恨自己怀才不遇,没有说大话吹牛皮,说自己以后得志了要怎样怎样。

他只是说,哎呀,我太穷了,没钱奉养我的母亲呀,没有钱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他默默地面对并接纳自己穷困的处境,默默地在诗文里诉说自己愁苦的心情。然后,就一直安分而努力地在过着属于他的日子。

作为读者,我们也没必要自作多情地去给他抱不平,说什么天地无情啊,命运不公啊,世无伯乐啊、遭遇坎坷啊,然后无端地去替人家惋惜感慨一番。这种慰藉不过是为了满足我们自己空洞酸腐的内心而已。人家真不需要。

翻开白居易的诗集,你可以吐槽他话痨,但是他绝对不酸,一点都不酸。

白居易的名字,当然不是一句玩笑。居易的典故来自《中庸》的一句话:

“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居易即是不妄作,是“素位而行”,是“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这个名字真的是太适合他了。

世人遇忧患贫乏,多不能思安住其中,唯欲行险以侥幸,不懂得素位而行,以致于永远落在过去与未来的颠倒妄想之中,难见当下风光。

白居易没有那种怨天尤人的愤怒和戾气,他也没有那种非要做人上人,非要出人头地的那种执念,更不会因为求不得就恨这个社会财富分配不公,觉得整个世界都亏待了自己。他那么安分平常,即便贫穷感一直如影随形,即便没有童年,没有青春,他都一直用那颗可贵的“平常心”,在默默忍受,默默等待。

富贵险中求这话对他不合适,白居易从没有想过行险以侥幸。

就这样,他等来了他的春天。

学霸白居易:此生知负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

贞元十六年,二十九岁的白居易进士及第,在同时考中的十七人中最为年轻。

白居易的生活透出一线曙光。他挥毫写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欣喜得意之情,几乎要从句子当中满溢出来了。

唐朝的常科考试分为“进士”和“明经”两科。“明经”主要是背诵记忆的东西,比较好考,“进士”的含金量比较高,特别特别难考。“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白居易二十九岁进士及第,确实要算年轻的。

我们史书上看见谁谁少年登第,考中的大多数都不过是“明经”科罢了。譬如,白居易的好基友元稹十五岁登第,去见李贺,因为是“明经”科而被鄙视,尴尬得不行,后来元稹得势了,还耿耿于怀。

“进士”科一期只录二十人左右,除去那些内定的所谓名士之外,名额实在少得可怜。像白居易这样的家境,除了成为真正的学霸之外,别无选择。

在大雁塔题名以后,白居易没有马上得到了进入国家公务员行列的机会,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可能,他要守选三年,然后去吏部碰运气。

但是白居易太穷了,他太需要一份工作了。他仔细想了想,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今之计,只有继续考试了。

他参加了“书判拔萃”的专业选官考试。他又考上了。

白居易真的不是凭运气考上的。他的《百道判》是唐代有名的判词集,而这个集子就是他备考“书判拔萃”所作的功课,他自己给自己出模拟题,然后自己答。《百道判》后来广泛流传,并成为被吏部认可的“范文”。后来,他参加制科考试,备考时也整理出一套《策林》,与《百道判》一样优秀,成为国家承认的“参考答案”。

就这样,学霸白居易得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秘书省校书郎。

“遂求及亲禄,僶俛来京师。薄俸未及亲,别家已经时。”

这是他刚上任时候写的诗,大意就是说,我终于找到工作啦,我领到了第一份工资啦,我要寄回去给我妈妈。

工资有多少呢:“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用当时的米价折算,能买大约两千多斤米,折合成现在的人民币大约有八千块钱。

这收入,想在长安买房就别谈了,但已经足够让白居易开心了。他可以安心工作,安心写诗了。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白居易和元稹两个好基友,开始有事没事就写诗唱和,并慢慢养成当时流量第一的超级自媒体大号。

鲜花和掌声响起来。学霸白居易的人生慢慢有了点开挂的感觉。

学霸白居易:此生知负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

​时间的列车开入元和年间,这是属于白居易的时代。

千百年后,人们提起元和年间,总会想起这个叫白居易的诗人。

他升了官做了翰林学士,给皇帝写诏书,后来又做了左拾遗,做了京兆户曹,官虽不算多大,但都是天子近官。工资也涨了:“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不仅如此,他还经常接到宫里的赏赐。衣食无忧,风光正好。

“月惭谏纸二千张,岁愧俸钱三十万。”这是他做左拾遗时候写的。

白居易觉得这么高工资我有点不好意思啊。所以啊,我得为天子多干点事,对得起这个工资才行啊。

于是,这个时期他写了许多新乐府:《秦中吟》、《卖炭翁》等等。因为拾遗是谏官啊,所以他在朝廷上,也开始用自己手中的谏纸,开启了怼人模式。

难道白居易膨胀了吗?难道他骄傲了吗?他不知道这样会得罪人吗?不知道有些人他根本得罪不起吗?

我猜白居易并没有膨胀,以他的聪明,这些道理,他肯定是懂的。

“朝见宠者辱,暮见安者危。”在皇帝身边,他见惯了。

既然如此,又是为什么呢?恐怕还真是为了不白拿这些工资,不愧对那些谏纸奏章。他太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他不能辜负它。

谁叫他是谏官呢,在其位,就得谋其政。

四十岁的白居易,心里想的,眼里看的不全是利益,还要分个对错。

结果就因此有了“新井”诗案,有了“江州司马青衫湿”。就这样,白居易刚刚开挂的人生被中断了,他成了“天涯沦落人”。

如果有人要说,你当初坚持对错,就该知道今日的下场。你对个歌女哭个什么劲,你这不还是放不下吗?不还是后悔了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这么想,这么问的人,都是坏人、恶人、可怜人!不值一辩。

事实上,这个哭啼啼的中年人,到这时才分明可爱起来。

也正是从现在开始,这个被贬谪的白居易,才真正开始活成后世文人士大夫所景仰深爱的乐天翁、香山老。

一个世故的人一点都不可爱,一个看透世故的人才可爱。

白居易并不知道他接下来要经历什么。一个被贫穷折磨过的人,当然不愿意轻易回到从前。但是一个经过贫穷的人,却并不一定就会因此害怕贫穷。

“有什么大不了的,大爷我什么苦没吃过。”

白居易大概率不会这么说话,但是他早已学会了和自己的焦虑共处。他从没有压抑它们,他甚至用诗句慢慢地轻轻地抚摸它们。

他慢慢发现,这些如影随形的焦虑正在默默转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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