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來聊一個話題，就是“女性意識”。聊這個話題的起因是我看了一部去年拍攝的電影《日日是好日》，電影的女主角是黑木華，而另一位主角則是著名女演員樹木希林。樹木希林去年已經過世了，這部電影和《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一樣，是她的遺作。
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學習茶道的故事——黑木華扮演的大學生典子，從學生時代開始學習茶道，一學就學了二十四年，最後終於出師。扮演茶道老師武田的，自然就是樹木希林。
可是我在這部電影裡感受到的並不是茶道的魅力，而是感受到了女性作為一個弱勢的、被壓抑的群體在成長過程所經驗到的困境。女性的成長過程充滿了茫然無措，自我懷疑和似是而非的領悟。
從進入社會的無知少女，到內心平靜的中年少婦
典子是一個典型的“無知少女”，她對人生充滿了迷茫，試圖融入社會，但總是笨手笨腳，就連打翻了水杯都會讓她手足無措地原地發呆。大三的時候，她和看上去很有主見的表姐美智子一起報名去學茶道。
眾所周知，茶道是日本人從中國學習來，並且加以改進和規範化的一套十分繁複的流程，最終在日本成為了一種品茶的文化。茶道之嚴謹，從茶巾怎麼拿起來，怎麼摺疊，怎麼翻開，怎麼插入懷中等等開始，每一個步驟都有嚴格的動作規範，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池。
典子和美智子便從最基本的茶巾摺疊開始學習，每週六定期而來，一絲不苟。具體的學習過程就不詳細描述了，總之，一開始兩人覺得茶道很好笑，有很多古怪的規定，再後來則是她們自己變得很好笑，每一個動作都會被老師訓斥：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然後整個人都彆扭起來了。美智子和典子不同，她不是戰戰兢兢地完成老師要求的動作，而是不停問：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那樣？武田老師對她說：你不要用頭腦去思考，而是要讓身體去習慣。
這句話聽來很有道理，可是如果細思一番，茶道的學習和社會對女性的規訓是很像的——讓身體習慣，而不去思考。典子應該是從小便接受了許多規訓，因而在進入社會之後，變得處處小心，事事緊張。這種本能的身體反應並不正常。
學了三年之後，美智子突然放棄了茶道，原因是她要結婚了——令人莫名的是，她並不是已經找到了結婚對象，而是覺得自己不是職場上的料，所以決定了要嫁人。從此，她淡出了典子的生活。
這時候的典子，雖然大學畢業，進入出版社實習，但還是一個新手，還是與社會保持距離，無法融入。
與此同時，典子堅持每週都去學習茶道，這一堅持，就堅持了十年。在這十年中，她已經諳熟了茶道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流程，但是有一天武田老師卻對她說：你的手太僵硬了，你要注意，學了十年，也該開始有些長進了。
一句話，十年的努力化為灰燼。
於是，典子又毫無怨言地開始了努力。在這段時間裡，典子的生活也沒什麼起色，只有一些微瀾，她試圖去參加出版社的考試，但是卻失敗了，只能成為自由撰稿人；和男友即將步入婚姻之前，發現對方出軌。痛苦得支離破碎的她，依舊是去茶道教室尋求慰藉。
就這樣，平淡的生活繼續著。三十幾歲的時候，典子終於第一次搬出家裡獨居，剛剛有了一點起色的生活，又被父親突然的去世打擊得一片狼藉。因為錯過了見父親最後的一面，典子自責不已。
安慰依舊來自茶道，在暴雨聲中品茶的典子彷彿看到了海邊父親的身影，最終內心對他吶喊出了感激之情。
到了第二十四年的時候，典子終於被武田老師認可了，允許她收徒弟，可以說，典子的茶道課經歷了二十四年，才終於出道了。電影也就在這裡緩緩落幕了。
典子從一個初出茅廬的無知少女，成長為了一個內心平靜的中年少婦，表面上看，她超越了生命中的空虛和無奈，接受了人生的起起伏伏，最終得到了成長。但在我看來，典子始終沒有真正去面對自己的問題和困境，去尋找她生活出現各種狀況，或是失敗的根源所在，她總是試圖通過茶道來緩和生命中的痛苦和焦慮，給自己一片淨土，最後她相信自己真的平靜了。 這讓我想到，身邊有許多女性都是這樣的，包括我自己，以前也是這樣。
索米娜：一個女性的縮影
我們不妨再來看看另一部電影，這部電影也是貫穿了典子人生的，那就是費里尼的《大路》。
電影《大路》
典子十歲的時候看了《大路》，當時的她完全不懂，隨著時間的推進，二十幾歲的時候她又重看了這部電影，並且覺得很喜歡它，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候，典子越來越理解和喜歡這部電影了，因此《大路》可以看做是典子成長中的一條線索。
那麼《大路》是一部怎樣的電影呢？
《大路》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可憐的無家可歸的女性索米娜，跟著流浪藝人藏巴諾到處漂泊，受盡對方冷漠，利用和虐待，最終卻仍然對他不離不棄的故事。
藏巴諾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又窮又髒，脾氣很大，粗俗無知，可是即使這樣一個男人，對於索米娜來說仍然是一個不忍拋棄的對象，她時而將他視為主人，時而將他當做兒子，對他既有敬畏，又有憐愛，甚至產生了“我要是離開了他，他就孤獨無依了”的聖母心和使命感。為此，她放棄了真正賞識她的男人，拒絕了修女的收留，決定留在藏巴諾身邊。而藏巴諾呢，他從未對照顧他起居，幫他掙錢的索米娜有一絲一毫的憐惜，在他眼中，她就是一個賺錢工具，抑或是一個發洩情慾的對象而已。有人會說索米娜的愛很偉大，但是這種偉大是建立在巨大的不平等之下的。
典子為什麼對這部電影念念不忘呢？
在我看來，這部電影為典子投下了一個陰影，是她始終都無法走出的陰影，也是她二十四年來都沒有意識到的陰影。
這個陰影就是男性意識加在女性身上的陰影，典子的成長經歷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個女性不斷去符合男性的意志，不斷塑造自己，去適應男性社會的過程。和索米娜一樣，典子始終活在一個隱形的藏巴諾的世界裡。換句話說，她活在一個以男性為尺度的世界裡。也許她的生活中沒有一個實際上的藏巴諾。但是她的言行舉止，其實無不在符合一個男性世界對於女性的期待和審美：她唯唯諾諾，無知天真，聽話乖巧，沒有主見，不會反抗，她的穿著，她的言行從不出格，即使在海邊奔跑，她也不會弄溼裙子。在我看來，她對於茶道的依戀，只是她無意識的自我在逃避真實的世界給她帶來的壓迫感。
影片中幾乎沒有男性，但是我卻能感受到典子處處都在做一個“好女孩”的努力，而這個“好”，不是尊重自己的內心，而是去符合一個外在的標準。
正因為這個困住典子的男性世界是隱藏在潛意識之下的，所以典子無從去理解，更別提反抗，她對《大路》的喜歡，只是一種深刻的惺惺相惜。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亦步亦趨地完成武田老師教的動作，唯有在茶道中，在這個自我封閉，自成一體的小世界裡，她才能得到一絲安心，一絲抽離的快樂。
前來向武田老師學習的人，全部都是女性。不知道原因為何？似乎日本女性在結婚前一定要學習茶道，但也有很多年長的女性來學習。這些女性穿上和服之後，行為方式完全一致了，她們充滿期待地等在茶園門口，一開門便小碎步地跑著向前衝，就像一群可笑的小鴨子，到了茶室，又開始拘謹又匆忙地佔座……她們吃點心的方式和反應都是一致的，無外乎微笑著，驚歎著說：卡哇伊！喔伊細！誒！
我不禁懷疑，這種驚訝又不失禮貌的反應到底是發自內心的，還是由文化浸染長期形成的無意識反應。似乎更像是一種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因為如果是一箇中國人，或者歐美人，吃到茶點的反應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因此我今天說“女性意識”這個話題，其實是有些困難的。
“女性意識”不是女人味，而是承認事實的能力
首先，要定義什麼是“女性意識”，女性意識並不是“女性對自我的意識”，更不是女人味。
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女性意識和“水”有關，而在心理學中，水是潛意識的隱喻。女性意識，就是潛意識的共情能力，而共情的能力，其實是一種“承認事實”能力。這種能力不同於語言和邏輯，語言邏輯是陽性的力量，但擁有邏輯並不等於掌握事實。
事實就是事實，邏輯只是邏輯。
事實上，女性生來就具有更強的共情能力，更能夠把握事物的本質。但是這一部分能力卻在這個強調語言和邏輯的社會中被抹殺了，又因為女性意識是潛意識的一部分，因此它也很難用語言來表達，很難真正去形容它，因此也很容易被忽略。
或許，你會非常“直觀”地對某件事有一個判斷，但又很難解釋清楚；
或許，你會隱隱覺得某個人不對勁，但又說不上哪裡不對；
或許，你會直覺你應該去做某件事，但又說不出理由
……
這些時刻，你都是在試圖用你的共情能力，用你的潛在的“女性意識”去把握事物。
正如心理學家榮格所說，每個人內在都有一個男性原型（阿尼姆斯），和一個女性原型（阿尼瑪），女性意識恰恰就是被我們壓抑在潛意識下的阿尼瑪。
女性意識的覺醒，並不只是女性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
女性意識不等於女權
女權主義者之所以會搞得很失敗，就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一個事實：男權社會的根本問題在於對女性意識的壓抑，而與男權社會對抗，是所謂以火救火，更加強調了男性意識（語言、邏輯、權力……），最後把女性也變成和男性化的存在。所以，女權主義不是女性意識的崛起，而恰恰是男性意識的崛起。
電影中的典子的不反抗，不質疑，是一種對女性意識的壓抑，而女權主義者走上大街，搖旗吶喊，也是對女性意識的壓抑。這兩者雖然表面上是不同的，但實則是一樣的。
我說的女性意識的覺醒，並不是所謂尊重女性，不是什麼同工同酬，女性選舉權之類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能不能承認事實，把握本質。
舉例來說，典子應該去正面面對自己的問題，找出自己考試失敗的原因，承認錯誤，及時改正。對於感情挫折，應該找出彼此之間關係的癥結所在，並且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否需要親密關係。索米娜應該看清自己對藏巴諾的感情，明白自己的得失，尊重自己的意願，明確自己的人生目標和願景，再決定要不要跟這個男人浪跡天涯。這才是女性意識的覺醒。
讀哪些書，可以加強我們的女性意識？
時間有限，我沒辦法將“女性意識”這個話題更深入地去剖析，但是我認為有幾部文學作品其實做到了這一點。在這裡推薦給大家，如果你對於這個話題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找來讀一下。
首先要推薦的是英國女作家佩內洛普·菲茨傑拉德。佩內洛普是我目前為止接觸到的作家中最具有女性意識的作家。但她的作品充滿了女性意識之光，但絕不女權，非常平鋪直敘地講述，亦沒有任何價值判斷。讀她的書，我時時被她的深刻洞悉所打動，女性意識在她的書中無所不在，但卻是作為一種沉默的力量存在著，並且影響、推動著男性的成長和進步。
推薦閱讀：《早春》《天使之門》《離岸》《書店》。
其次，要推薦的是英國作家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
這是一本為女性翻案的小說。作者將現代女性具有獨立人格、自主意識的特質搬到了維多利亞時期，上演了一個非常精彩的落魄女屌絲逆襲的故事。我很喜歡它。
最後要推薦大家讀的是《紅樓夢》。
曹雪芹是古往今來最懂女性的男作家。整部《紅樓夢》是在為閨閣做傳，而他所描寫的恰恰又是一個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命運的問題，書中的女性比男性優秀太多，無怪乎說“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曹雪芹這樣的胸懷、這樣的眼界、這樣的認識，哪怕是兩百年後的我們也望塵莫及。
很多人容易忽視這一點，以為曹雪芹要寫的是家國命運，寫自己的身世血淚，在我看來，曹雪芹要寫的就是千百年來受壓抑的女性，他深情地讚美女性，謳歌女性，為她們正名，為她們立言。如果你從女性的角度去讀這本書，一定會讀出一本完全不同的《紅樓夢》。
蒹葭蒼蒼，道阻且長
我們今天的社會，依然是和兩百年前一樣，女性仍然處在被壓抑，被貶低，被忽視的狀況之下。“女性意識”的甦醒，依然路漫漫。但是我並不悲觀，因為女性意識並不是一個只對女性有價值的東西，它對於男性也一樣重要，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男性，有一個女性，只有這兩者達到平衡，才是一個完整的人。這和社會，和人類的命運無關，而是和我們自己息息相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