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於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潤,讓人覺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是詩意的。”這是作家汪曾祺先生的文字,他的小說與他的散文,形式與題材雖然有異,但神韻風格同根同源,傳統文化和人性之美躍然紙上。今年恰逢汪曾祺誕辰100週年,讀書俱樂部特邀汪曾祺兒子汪朗先生做客節目,談談從兒子到讀者,我眼中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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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字根據音頻編輯整理而成。


主持人:聽眾朋友大家好,歡迎您收聽讀書俱樂部,我是湘麓。汪曾祺,1920年出生於江蘇高郵,今年恰逢他誕辰100週年,作為小說家散文家和戲劇家,他都有不少佳作。“日常生活審美化”是不少人對他作品的評價。今天我們的節目連線汪曾祺先生的兒子汪朗先生,我們談一個話題,那就是“作為兒子和讀者,我眼中的父親”。

主持人:汪朗,您好。

汪朗:你好,你好。

主持人:從時間上來看,您先是他的兒子,然後才是讀者。所以我們就先從家庭談起,在汪先生的作品當中,故鄉的內容是非常吸引人的,很多的街坊都被他寫到了小說裡,有開藥店的,有做滷味的......如果說他的記憶可以通過基因遺傳給您的話,我知道您上世紀80年代還去過一次高郵,看到的故鄉和他筆下的故鄉有什麼不同嗎?您有什麼樣的體會?

汪朗:這個實在不是太好說,因為他筆下寫的家鄉的人和景都是很漂亮的。我回去看了,差距比較大,他寫的《大淖記事》裡大淖四季的變化給人的印象都很深,但是我過去一看就一臭水塘,回來我就跟他說:“你寫的那什麼東西?”

主持人:他怎麼回答呢?

汪朗:他說可能有變化,他當時記憶裡的大淖和那個時候的大淖變化比較大,但是高郵現在把大淖那塊地方又重新整治了一下,要比他小說寫的更有氣勢一點。

主持人:所以最美的故鄉還是在記憶裡的。

汪朗:對,他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他是有意地在美化生活。

主持人:其實汪曾祺先生也回去過,上世紀。

汪朗:

他跟我一年回去,我是偶然回去的,他是老家那邊的政府部門請他回去的。

主持人:他回去看到自己的故鄉跟他當年生活的地方有很大變化,他說什麼了嗎?

汪朗:沒有說太多,但他都是通過現實的東西去回憶他當年記憶裡的那些東西,因為現實經過那麼多年還是有變化,有些地方都已經比較破舊了。


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1991年,在故鄉高郵的運河上


主持人:您祖上也算是那樣的一個大戶了。

汪朗:中戶中戶。

主持人:有不少的房子門面,其實多少也出現在了汪曾祺先生的作品當中,比如說《異秉》這篇小說裡面就談到了做滷味做得非常出色的一個王二。我們來聽一下《異秉》的片段:


他上無父母,嫡親的只有四口人,一個媳婦,一兒一女。這家總是那麼安靜,從外面聽不到什麼聲音。后街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男人揪著頭髮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著砧板詛咒偷了她的下蛋雞的賊。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他們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後就燒煮。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

......

近幾年,景況都不大好。有幾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維持。有的是逐漸地敗落下來了。先是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空,只出不進,最後就出讓“生財”,關門歇業。只有王二的生意卻越做越興旺。他的攤子越擺越大,裝炒貨的匣子,裝燻燒的洋磁盤子,越來越多。每天晚上到了買賣高潮的時候,攤子外面有時會擁著好些人。好天氣還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買他的東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顧在當街打傘站著,實在很不過意。於是經人說合,出了租錢,他就把他的攤子搬到隔壁源昌煙店的店堂裡去了。

主持人:剛才大家聽到的是悶聲發財的一個小說人物,王二。我們知道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汪老就完成了《異秉》的創作,八十年代發表,說當時發表的時候,還有一些出版社是不敢發表的。

汪朗:

對,是雜誌社。

主持人:您認為父親這一前一後的創作有什麼變化嗎?

汪朗:變化挺大的,他的《異秉》實際上是寫了三次,就是名字起名《異秉》的是兩次。在之前他上大學的時候,也寫過,以這個題材為內容寫過一個小說叫《燈下》。三次寫作,他對社會的認識,特別對人生的認識有了比較大的變化。我個人作為一個讀者的體會就是說,他在後邊對於這種底層的人物有了更多的同情之心,有了這種悲憫之心,過去只是一個客觀的描述。那麼他實際這裡頭寫王二寫得比較多,但是它的重點是裡邊兩個藥鋪的夥計,一個陶相公,一個陳相公。這兩個就等於是最底層的人物,他們的異秉也是體現在他的身上的。(他)在前期看得不是很清楚,所以他不是改寫的,應該是重寫,最後八十年代寫《異秉》的時候,他手頭是沒有舊稿的,是憑記憶把這個故事重新寫了一遍。

主持人:您剛才說的這段經歷讓我想到了兩句話,這兩句話也是汪先生特別喜歡的,叫“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剛才您特別談到了藥店的兩個相公,兩個夥計。藥店也是他小時候成長經歷當中的一部分,所以他把很多小時候的所見所聞放到了自己的作品當中,這讓我不禁想起了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在《從文自傳》當中,他亦寫到了小時候,當時還作為一個學童到處閒逛,所看到的各種做買賣的、手藝人的一些工作生活的場景。在他的作品當中,其實有很多人說他有人性善的一面和純真的一面,就像清茶一樣能夠滋養心靈。也有人說他用清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親切又帶著婉約。我們來聽一段小說《受戒》的片段: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一大關,總要過的。”

“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雲遊,逢寺掛。”

“什麼叫‘掛褡’?”

“就是在廟裡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主持人:剛才大家聽到的是他的小說《受戒》的片段,《受戒》講的是兩個小朋友,十來歲的一男一女在青春懵懂的時候產生了非常美好的情愫,其中小明子要到廟裡當和尚要受戒了,他的好朋友小英子搖船送他去時的一段對話。有不少讀者看完之後也有很多的感受,我們一起來聽一下:

“多年前,我第一次有緣讀到汪曾祺先生的作品,那次讀得恰好是短篇小說《受戒》。那個時候我對汪先生還一無所知,不過可能第一次少了一些先入為主。那次經歷非常有意思,我當時一邊讀一邊好奇,說30年代的作者怎麼可能有這麼細膩又精準的白話文?如果不是30年代寫的,那這樣一篇作品該是什麼年代寫出來的?讀到最後我發現作品居然創作於1980年,出自於一位60歲老人之手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吃驚。我想這該是一位什麼樣的老人,想想都令人神往。後來就不斷地找他的作品讀,讀得多了,我發現在這位老人娓娓道來的文字的背後有一種很自在的人性。怎麼說,是那種在滔天洪水之後,居然依舊可以看見清澈見底的小溪的那種人性。你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那種美絕對一目瞭然。

主持人:汪老,您怎麼來看待大家評價當中的人性純和善呢?

汪朗:這個可能是他創作的一個主旨,我就覺得他曾經自己寫過一個短詩,就是打油詩:“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對於“人間送小溫”,是他創作的中心。嚴格說,《受戒》的這種環境或者這些人物在現實中也有可能存在,但是未必是很典型的,但是他就要把這些東西挖掘出來,把人間或者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挖掘出來呈現給讀者,然後喚起大家對於生活的熱愛。我覺得這是他的一個有意識的創作思想。實際上他寫的東西里,包括一些他在很不如意或者在逆境之中的作品,他寫的一些東西也都是充滿了這種暖暖的意味。所以我們就是說他有時候,不能說他是歪曲生活,但是他確實是有意美化生活的這一面。這個確實是現實中也存在的,所以這方面還是能夠觸動讀者的心靈。《受戒》八十年代剛發表的時候,他曾經聽過一個故事,那個時候還有人民公社,就是說的北京門頭溝那兒,地方公社開基層幹部會,最後散會了以後,有人發現開會會場,他那個時候都坐在一個長條桌上,上面鋪了塑料布,然後就有兩個人就是鄰座的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受戒》中小英子和明海的對話能夠背下來,寫在塑料布上,他就覺得很感動。因為這是農村的基層幹部,還都能夠把他的作品記在心裡頭,這是他很得意也很高興的事情。

主持人:講的是人性的東西,自然會被人記住。剛才您特別談到,他是有意識地來創作人性之美,生活之美,包括他在下放到張家口農村的時候也寫了不少的作品,其中也談到了同志之間包括知識分子之間互相幫襯、互相照應的一些內容。前面我們談到他受老師沈從文的一些影響,但沈從文他的作品也有很多,比如說他寫鄉土文學,是京派作家等等。您覺得他和沈從文老師有哪些不同?

汪朗:應該說他好多東西都是直接地借鑑了沈從文的作品,或者說從沈從文作品中得到了啟發。他自己也說了,他說寫完了以後,他才發現和沈從文先生那個《邊城》有點相似之處,這一點我覺得沈先生對他影響還挺大的,一個是對小說題材的選擇還有表述,但是沈先生寫的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故事,當時那一代人對於社會對於人性的認識。那麼他寫書就已經到了80年代了,就等於經歷了這種所謂新社會的教育或者薰陶,也經歷了一些社會的變遷,那麼他的東西可能對於人性或者社會本身的認識,應該是比沈先生那個時代又進了一步。而且說的上世紀80年代重新寫作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寫作風格好多都是要講究重大主題,注重主旋律,這個時候他寫這些東西,應該說在某一些方面是承接了沈先生的文學創作主張和文學創作風格的。

主持人:在他的一篇回憶文章當中也談到了自己的老師沈從文先生,名字叫做《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我覺得我看這篇文章就感覺和其他的散文完全不一樣,這篇文章是充滿著濃濃的尊敬、熱愛等等很多這種很飽滿的情愫,特別是有一句他說:“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我哭了。”好像汪老的作品當中談到自己哭的很少。


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汪曾祺和沈從文合影


汪朗:他挺會煽乎的。很平常的文字,但是他能把感情給表述出來,這一點,每次我看到我眼睛也是溼的。他跟他的老師的感情確實是很深。

主持人:我們再說一個稍微大一點的話題,因為您是離他最近的人,您怎麼來看待他在現代作家當中的特色?我們不排座次,我們說特點。

汪朗:大問題確實是我們沒法說的,這應該是文學評論家、文學理論家在這做文章。從我們作為子女來說,看他的作品就是說,看著比較舒服。他的東西我覺得有兩個特點,一個是“不裝”,一個是“不端”。不端,就是說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勢,和他的讀者都是地位平等的,是處於一種平等地位來進行交流。就是說,我給你講一些我覺得有意思的事,你看是不是這麼回事。而不是說,我給你講一個你不懂的事情,你看了你就會有很多的收穫。他沒有這種寫作的意識,這是不端。另外是不裝,是什麼事就是什麼事,我把它寫得明明白白的告訴你就行了,沒有那麼多煽情的東西,也沒有那麼多拔高的東西。所以相對來說,看他的東西比較舒服,而且讀者沒有那麼大負擔。看了那種老在那兒教導你的作家的東西,你就覺得自己相對來說顯得比較低矮,他的作品裡是沒有的,沒有這種做出一副教父的身份跟你來傳教的這種東西,這些他都沒有。

主持人:好像汪老他自己也說過,他也看不懂一些大部頭,他也不看。

汪朗:對,他也不看,他也看不上。所以就是說,這一點我不能說是別的作家怎麼樣,這兩點是他作品的一個特色。我覺得,所以有時候他在作品裡頭還藏著點小壞。就是裡邊埋點兒那種小釘子,你要能發現這裡頭他使壞了,那麼會心一笑,你也覺得很有收穫感。就是說,這老頭兒在這兒使壞呢,就在文字裡頭藏著。

主持人:哪篇作品?您能給大家透露點線索嗎?

汪朗:就包括你剛才說了半天的《異秉》。《異秉》到最後結尾上廁所,上廁所他們的目的就是看一看自己有沒有王二的特殊本事——大小解分清,但是這裡頭他沒有給你點透。只是最後一句話就是說,“這個時候都不是他們解大手的時候。”你就得琢磨,你說翻來覆去轉了一圈,為什麼寫這句話,“這時候不是他們解大手的時候。”他們為什麼要解大手?因為他們聽了王二的這一番話,以此想驗證自己有沒有這個“異秉”,自己能不能擺脫人生的低谷,然後像王二那樣逐步地“發”起來。這一系列的東西他都不給你點明,只是說那麼一句話。“這個時候都不是他們解大手的時候。”你就去琢磨,琢磨通了,你就覺得這老頭兒在這兒有點調皮。你包括對《受戒》,《受戒》說明海寫的字大家都很稱讚說“很黑”。這“很黑”不是評價書法好壞的一個標準,但是鄉下人認為“很黑”就可以了。在這裡頭有一些暗暗嘲諷的意味,但是他不給你寫明白了,你看明白之後才能會心一笑,他把他的一些評判的東西都藏在那麼一兩句非常簡單的話裡頭。

主持人:我還看到有讀者說汪老寫雞,小雞,母雞的雞,說這個雞很有雞教。讓很多笑點很高的人也笑了大半天。

汪朗:對。他有時候經常抽不冷地出來點兒挺逗的話,但是他是繃著臉說的,沒有說特別地告訴你,我這兒很逗。但就是寫到這了,你看明白了,你就會會心一笑,有時候也能笑出聲來。

主持人:我相信很多讀者在讀他的書的時候,也會琢磨這位老先生到底長什麼樣,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他的表情是什麼樣子?我們再來聽一位讀者他心中的汪曾祺先生,我們來聽一下。

我第一次讀汪曾祺的文字,我印象很深。他寫荷花,他寫荷花開的時候裡面露出嫩黃的小蓮蓬,很多很多的花蕊清香清香的,然後他用了一個這樣的句子,“荷花好像說:‘我開了’。”從此以後只要我看到荷花,我都會想起汪老的這一句。“荷花好像說:‘我開了’。”這句話非常得平淡無奇,但是非常有畫面感,而且有一種很天真爛漫的情趣。情趣,就是我對汪曾祺的文字最大的一個感受。相比他的老師沈從文那種詩意,汪曾祺的這種情趣可能更加接地氣,更加接近我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包括後來我看他很多寫人、寫吃的文章,都是這種感覺,又接地氣,然後在日常的瑣碎當中有非常多動人的一些細節。

主持人:既然是人間煙火的作品,自然少不了吃食,在汪老的大量的作品當中,特別是散文當中有很多關於他聊吃的文字,他自己做吃的文字。下面我來唸一段“汪式拌菠菜”的做法,收錄在他的《家常酒菜》這篇文章當中。


“我做的拌菠菜稍為細緻,菠菜洗淨、去根,在開水鍋中焯至八成熟(不可蓋鍋煮爛),撈出,過涼水,加一點鹽,剁成菜泥,擠去菜汁,以手在盤中摶成寶塔狀。先碎切香乾(北方無香乾,可以燻幹代),如米粒大,泡好蝦米,切薑末、青蒜末。香乾末、蝦米、薑末、青蒜末,手捏緊,分層堆在菠菜泥上,如寶塔頂。將醬油、香醋、小磨香油及少許味精在小碗中調好。菠菜上桌,將調料輕輕自塔頂淋下。吃時將寶塔推倒,諸料拌勻。”


這就是汪氏拌菠菜的做法。好吃嗎?

汪朗:還不錯,過去他請客的時候,經常要做。因為比較費事,關鍵是切起來比較費事,特別是切香乾的時候,切得很細。實際上這是他改良的東西。他的老家應該是用薺菜、香乾,香乾拌薺菜,但是北京沒有薺菜,所以他就改成菠菜了。改成菠菜味道也還不錯,但是比起家鄉的味道還差一點。他後來說北京也有芥菜了,但是比起南方的來說質量還差一點,比較粗硬。然後我們一個同事看完以後說:“汪曾祺別的我都同意,說北京菜不好,我不同意,北京的飯也是很好吃的。”關鍵可能還得看時節,這應該是他改良的。原來有一版就是因為北京沒有原料,所以他就替換了一下。

主持人:所以這也是汪氏待客拿得出手的一個涼拌菜。

汪朗:對,它是粗菜細作的一個典範。一般人想象不到菠菜還能這麼吃。


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汪曾祺愛吃、也愛做吃,他曾說過,“最大的樂趣還是看著家人或客人吃得高興,盤盤見底。”


主持人:在他的作品當中其實談到吃,有很濃的家鄉情結,比如說談到自己家鄉的鴨子,包括高郵產的鹹鴨蛋是吧?我作為一個讀者,也作為一個愛吃的人,我看完了我就訂了幾個來自高郵的鹹鴨蛋,果然流的油就不一樣。

汪朗:對,現在還是不錯的。但是你最好是買它單黃的,不要買它雙黃的。雙黃蛋是名氣大,但是油不如單黃蛋多,口感也差一點。

主持人:其實您仔細一看汪老寫的這些吃食,包括什麼蘿蔔,包括其他的一些都是很普通的吃食,特別上檔次的菜很少有。剛才說了充滿家常的煙火味。您覺得父親為什麼會把美食作為自己創作的一個方面來寫呢?

汪朗:一個是他本身就是喜歡做、喜歡吃。確實他寫的東西或者是見過,或者是自己做過。還有就是說,和他對於散文的創作觀念有關,因為曾經有過一段咱們所謂的散文都是要微言大義,或者是要有宏大敘事的氣概。就是找一件事,然後最後昇華到一個歌頌祖國、歌頌美好生活這一點上。咱們覺得在課文裡頭大概也都是這種路子的多。老頭兒就比較反感,說把中國散文優秀傳統弄得過於狹窄。他說中國的散文是很豐富的,什麼都是可以拿來寫的,而且就包括日常的生活,包括書信,包括回憶,方方面面,吃喝也有。而且他看這種筆記性的東西看得比較多,像談吃的比較多的什麼《東京夢華錄》,張岱的《陶庵夢憶》。這些都是他經常翻的東西。他也在寫這個東西,過去認為寫詩是小道,或者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但是他要把它作為一個散文的品類來加以表現,應該說這是他有意識地來做的事情,他認為這是對中國散文傳統的一種繼承和發揚。

主持人:這也算是從筷間到筆頭。

汪朗:但是他寫的時候,所謂美食文章還沒有這麼大的影響。他寫著玩兒,當時人家發的不是太多,只不過他有點名氣了,人家不好意思給拒絕,所以也就發出來了。但是現在就變成了,不能說主流,反正成為散文的一個類別了,而且有相當的讀者了,對於寫的時候的情況還是有了很大變化。

主持人:這個一會兒我們也會談到,舊時代對於他作品的追捧程度評價,好像有不盡相同的時候,我們看最近出版了一套《汪曾祺別集》。這個和之前出版的各類選集,比如說什麼經典小說選或者是散文選等等有什麼不一樣嗎?為什麼叫別集呢?

汪朗:

這個《汪曾祺別集》,他只有這一套書這麼叫。過去都是選本比較多,他生前自己編的文集大概有個三十幾本,過世之後這二十幾年各種選集出了有四五百本了、四五百種。真正的比較全的是北師大出過一個《汪曾祺全集》,然後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又重出了一個《汪曾祺全集》,確實比較全了,大概有他的作品400萬字。那麼這種情況下,“別集”,它有什麼特點呢?當時他們非要讓我去當主編,我就是掛了一名兒,因為姓汪沒辦法。“別集”本身實際上現在用的不多,當年老頭兒是給沈先生的一套文集起的名字,但是為什麼起這個名字?就是說想搞一套比較別緻的,然後便於閱讀,版本的開本比較小,另外比較清爽,讀起來比較方便的這麼一套書。然後老頭兒就說那就叫“別集”吧,和其他有個區別。現在他們有一幫子鐵桿汪粉,想給老頭兒編這麼一套書,把“別集”就給搬過來了。當時讓我給寫一個所謂的總序,我就是沒話找話,給它歸納了三點,和一般的選集不太一樣的地方。一個是文字的總量上屬於不上不下,因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全集是400萬字,別集如果出全了大概是200萬字左右,它現在出了8本,準備一共出20本,有小說、散文、書信和評論,它都算在各集裡,沒有單獨成書,還有一本戲劇。那麼篇幅上,文字總量上比一般的選集要多,但是比人文社的全集要差不多少一半。他的基本上比較經典的東西也都選上了。所以這個是篇幅上,文字總量上不上不下,這是一。然後編排上有點不倫不類,大概分了一下散文和小說,然後把其他的一些書信、對話,包括檢討,就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放在每一本書的最前面了。和書的主體內容既有聯繫,但聯繫也不是那麼緊密,這點基本是參照沈先生那套別集的體例來編的。雖然說不是獨創,但是平常也比較少見,所以編排上我說是不倫不類。另外就是說,編書的這些編者是有點良莠不齊,多數都是研究老頭兒的專家或者鐵粉,都寫過專著的。他們因為是汪曾祺作品愛好者,在一塊兒編的一套書,所以就比較隨便,把他的孫女和外孫女也都拉進去作為一本書的編者。我們就說這些人對老頭兒作品的瞭解肯定不如那些專家,因為前期工作都是人家做的,所以他們當一個編者也不會影響書的質量。我就說“別集”有這麼三點不同,我覺得他們還是很下功夫的。但是最後書能不能得到這個市場的認可,最終還是讀者說了算。


主持人:剛才我們談到汪老的作品,八十年代的時候他有一個創作的高峰,然後創作完之後的十多年,包括到現在才漸漸火起來,甚至是大火。您怎麼看待這種慢熱?特別您也談到了剛才汪三代是吧?孫女也參加了別集的編輯工作,這些年輕人是怎麼來看待汪老的作品的?

汪朗:他們小時候對老頭兒的東西是很不以為然的。那時候我們聊天,我的閨女那會兒上小學,有一次聊天大家都說老頭兒作品好在哪兒,她很氣憤,說:“爺爺的東西一點兒不好。”為什麼不好呢?她還給概括出來說是沒有詞兒,因為什麼?她當時的老師讓學生幹一件事,可能現在小學生都要經歷這麼一個階段,就是讓她去找一些所謂的名著,去抄一些名言警句,來用在自己的作文裡。她找了半天,她說那時候剛知道爺爺是個作家,從作品裡找了半天,發現沒有一個地方能找到符合老師要求的名言警句,於是就很生氣,然後她的表妹比她低一年級,也在旁邊敲邊鼓,說:“就是,姥爺的東西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中心思想一點兒也不突出,前面說的一件事兒,後邊就不知道扯到哪兒去了。按照我們老師的評分標準,最多就算一個二類文。”這是她們當時對老頭兒作品的評價,但是現在慢慢知道了,整個鑑賞能力提高了,對爺爺還是高看一眼。但是她們因為都不是搞文學的,所以也就是對老頭兒作品有所瞭解。另外現在因為有更多的讀者喜歡老頭兒的東西,所以經常跟他們聊起來,也讓他們覺得心理壓力挺大的。

主持人:為什麼?

汪朗:名人之後啊,你總覺得好像別太對不起上代有這麼一個作家,但是自己又達不到這水平。


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1961年,汪曾祺全家在北京中山公園

主持人:我記得汪先生的作品當中出現過,您小時候想當公交車司機,而且上公交都要往前面走是吧?走到司機旁邊看人開車,後來您做過哪些工作?父親的影響對您的職業選擇大嗎?

汪朗:沒什麼影響。那個時候想當公交司機,是因為在幼兒園每次他接我回家就覺得司機挺神氣的,開著車怎麼一下就能把車開起來,就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就說了一句以後當個司機,他就寫到文章裡了,就說是孩子有這想法我不反對。但是實際上也沒有當成,等我們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就搞文革了,然後上山下鄉,六八年我就跑到山西當農民去了。這司機是當不上了,插隊三年多,然後又招工到工廠當了六年半的鍊鋼工,這個都是他想象不到的,然後最後從太原的工廠考大學考回北京來的。我學的是新聞,後來一直乾的也是媒體,幹了有三十年,不到三十年,二十九年。老頭兒對我們的職業選擇我覺得沒有任何影響,他也看不上我們。

主持人:可以換句話說,他不干涉。

汪朗:他是不干涉,另外也看不上,他認為我們都不是幹這行的材料,所以也不硬逼著我們去搞文學創作。

主持人:但我感覺你們處得很好,您一直管他叫老頭兒。

汪朗:對,要沒有這一點那就處不好了。就是說,無論是子女一定要幹父母的行業,還是父母一定要子女去幹,那肯定就搞不成了。我們很明白搞文學創作沒有文二代的,很少很少。你像什麼王安憶,很少的幾個作家上輩是搞創作的,一般你沒有才氣是在這兒混不出來的。不像什麼其它行當,你憑點關係,混個臉熟就能出來,搞文學創作是絕對不行的,你在這兒別在這裡頭瞎混。

主持人:這也算是父親最好的一個指導吧。最後我們的節目即將結束,我們想完成我們剛開始的主題,作為讀者,作為兒子,您怎麼來看待父親呢?

汪朗:這就是一好老頭兒唄。另外他給我們的,雖然我們不是幹這行的吧,但是他給我們的這種影響還是挺大的。我總結的呢,一個是要平等待人,無論他寫作也好,平常日常也都是平等待人,我們這點還都做到了。平等待人是一個,另外就是認真做事。他無論寫作和做飯或者幹其他事都是很認真的,我們也能多少學到這方面的東西。還有一點就是隨遇而安吧,因為人一生順境逆境可能都有,你要學會適應環境,保持一個比較平和的心態。


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汪曾祺和家人在一起


主持人:好,非常謝謝今天汪朗先生做客我們的讀書俱樂部,更多的內容,更多的時間留給大家在書中去尋找去享受。謝謝您。

汪朗:好,謝謝。

主持人:謝謝您,聽眾朋友們再見。


本文轉載於公眾號“讀蜜傳媒”,原文標題為《這就是一好老頭兒:汪曾祺之子汪朗談父親》


作 者 簡 介

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汪朗,《汪曾祺別集》主編。

江蘇高郵人,1951年生於北京,作家汪曾祺先生長子。曾任《經濟日報》國際部主任。作家、美食家、資深媒體人。著有《刁嘴》《衣食大義》《食之白話》《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與汪明、汪朝合著)等。



今 日 薦 書



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汪曾祺別集》(全20卷,1—8卷)


他寫東西,一不裝,二不端——看兒子眼中的汪曾祺


「汪曾祺別集」


《汪曾祺別集》由汪曾祺先生哲嗣汪朗主編,家人及深知汪曾祺的作家、學者、編輯協同編選而成。


共20卷,約200萬字,包含小說、散文、劇作、詩歌、書信等。每卷各有獨立主題,匯為汪汪巨浸。


別集底本為初版本,參以手稿,美信俱備,以祭汪老,以饗汪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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