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阿毛

我的邻居阿毛

1

我是在中国版图最西边的城市长大的,从小就生活在部队里。跟随着做军人的父亲东搬西搬,有过无数的邻居。其中有一个邻居,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就是阿毛。

和她认识时我大概五岁左右,正在为上学做准备。我们住的大院和独立连、公安局、侦察连连成一片。中间是段老城墙,几排刷成白色的房子,就在城墙角下。我家住第一排的第三间,阿毛家在我家右边。她当时有八九岁吧,因为户口的原因,一直没办法上学。

阿毛很特别,白皮肤,眼睛发蓝,头发是黄色的,和我们大院里的小伙伴长得都不一样。我搬去的时,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在家,我和她说话,她很警觉,从不搭话,却总躲在门后偷偷看我。

我听妈妈说,她不是汉人,是被邻居蒋叔叔捡回家的。蒋叔叔已经五十多岁了,老伴去世的早,又没有孩子,收养阿毛是为给他将来养老送终。

蒋叔叔不是军人,具体做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军队让他住在军区大院,他很感激。但他总是很谨慎的样子,从不和我们说话,不来往。阿毛又和大家长得不一样,不懂事的孩子总会欺负她。加上蒋叔叔刻意和每家人拉开距离,不深交,使得阿毛在一群孩子中显得更加特别。

我的邻居阿毛

2

有一年,我妈生病住院。我爸要上班,没人管我。本来要把我留给隔壁的维族保姆照看几天,可我坚决不干。我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子,未免有些娇惯,一番撒娇耍赖后,我爸不得不走哪里都把我带上。

我从小肠胃不好,又挑食,军队的伙食吃不惯。给我开小灶,吃病号餐,我也不吃,吵着让他给我烙饼。我爸被我妈伺候惯了,不会做饭,这可为难死他了。

被逼的没有办法,他就四处找同乡或是家属在当地的战友,央他们为我做顿可口的饭菜。可是,我还是吃不下,就想吃他做的饼。现在回想,当时还真欠揍,矫情的要命。

饿了大概有二三天,我爸妥协了。准备给我做饼吃,条件是当天先吃些东西,第二天再给我做,我答应了。下班的时候,我们路过一家面包铺,当时的面包铺很少,算是比较奢侈的东西。我就吵着要吃面包,我爸就买一块。我坐在自行车座后面,高兴得不得了,也舍不得大口吃,就一点点的尝,使劲嗅着面包散发的香味,觉得那可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

到家,我才吃了二小口,就开始肚子痛。我家离厕所有一段距离,我爸就陪我去上厕所。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放在桌上的面包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爸说可能被猫叼走了。

那个时候,面包是很贵的,我爸一个月津贴还要养家还要孝敬爷爷奶奶,能给我买面包的机会不多,我伤心的哭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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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听到阿毛哭得快要断气,不知为什么蒋叔叔不留余地的把她往死里打。我爸让我不要听,他自己却走到阿毛家里去了。我站在门口偷偷听,才知道阿毛挨打和我的面包有关。原来,那块面包是被我家邻居阿毛偷吃的。不知蒋叔叔怎么就知道了这事,恨她不争气,所以才会这样打她。

我爸过去以后,就听见他一直说什么孩子小,不要紧之类的话。阿毛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估计没有再被打。过了好久,我爸回来,他给我说面包是被阿毛吃了,蒋叔叔一天都没回家,阿毛没饭吃,太饿,刚好看到我的面包,就偷吃了。蒋叔叔已经教育过她,让我不要记恨阿毛,明天再给我买一个。我非常懂事的给他说,我觉得阿毛很可怜,面包吃就吃了吧,明天不用再买,给我烙饼就可以。我爸说,他忽然觉得我长大懂事了,狠狠的夸了我一番。

从那以后,阿毛看到我,更是躲着。我邀请她和我们一起去玩,她总是拒绝,可有几次都看见她不远不近的跟着我。她知道我胆小,遇到有战士放军马或是警犬出来,她就给我示意,让我不要离开那排平房,我很感谢她。

我想,她一定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也很后悔。虽然情有可原,可是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所以,她换了一种方式来补偿我没有吃到面包的遗憾。古人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用在阿毛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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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没多久,我妈病愈出院,我爸去西藏,我也开始上学。一家人短暂的重逢后,又运行在各自本该存在的轨道上。

我放学的时间早于我妈下班的时间,所以,慢慢也和阿毛一样,没人照看,经常孤零零的。

那天,我放学准备把书包放回家,再去连队溜达。路过赵司令家门口,她家小女儿拉着我要和我玩。我不喜欢那个姑娘,仗着老爸是司令,颐指气使的,把我搞得和丫嬛一样,还不敢回嘴。每次把我惹急了,刚把拳头捞起来,她就喊她爸。我就不知道为啥她爸就能一直陪着她,我爸连看都看不到。可无论怎么样,一看到那敦实强壮的赵司令,我就蔫了,默默的收起拳,任"赵小姐"宰割。心里那个委屈,好希望有人来救我于危难之中,眼光瞟到阿毛家那边,她比我更怵,人影都没了。

"赵小姐"花样多的很,每次和她玩总让人伤的七荤八素。上次和她玩,就被她用椅子夹掉了一片头发,这次不知道又耍什么花样。果不其然,她颠颠的跑进屋里拿了块压缩饼干出来让我吃,那东西我们随便哪家都多,不感兴趣。可她非让我吃完了才能走,那么大一块,我想我吃完就死定了。讨价还价半天,她坚决不妥协。我又急于摆脱她,只好硬着头皮往嘴里放,还没咬下去。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将饼干打落在地,我一看是阿毛,惊呆了。"赵小姐"也看见了,边叫爸爸,边扑上去抓住阿毛就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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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赵司令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阿毛和"赵小姐"厮打成一团,我在旁边傻傻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把抓住阿毛的后衣领,象扔一件衣服似的,轻飘飘就把阿毛掀翻在地。

我赶紧上去准备扶阿毛起来,赵司令指着阿毛的鼻子说:"都那么大人了,还欺负小孩?你妈没教你吗?"又对着我骂道:"一天不学好,都和什么人在一起混。"我不敢吭声,去拉阿毛,阿毛雪白的脸上被指甲抓出二道血印,血珠珠直往下落。她看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爬起来用袖子揩了把脸,转身就走。

赵司令抱着"赵小姐"查看伤势,我看到她的脸半边都肿起来,哇哇的哭个不停,估计也没占到啥便宜。赵司令对着我骂道:"走走走,以后再欺负小蓓,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他骂骂咧咧的牵着"赵小姐"回屋去了。

我又害怕又觉得自己特没脸,阿毛为我强出头,我连帮都不敢帮她。

那天晚上,毫不意外的又听到了阿毛的惨叫声,吓得我抱着被子哭,我好怕她被蒋叔叔打死,央求我妈去劝劝。我妈厚着脸皮敲他们家门,蒋叔根本不开门。阿毛哭声持续了很久,我也哭了很久。梦里都是阿毛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样子,吓醒来好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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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连着好多天,我都没看到她。

有天我放学后,看到她家门虚掩着,就推开门悄悄走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进到他们家,她就窝在进门斜对面的一个小床上,雪白的脸上二道结痂的挖伤特别清楚。

看到我进来,她二颗蓝色宝石般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有点吃惊,有点害怕,也有点高兴。

我心里一下变得好难受,喉咙里象堵了团东西,说不出话来。只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流过。我抓住她的手,不住的摇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滴到她的手背上,看到她手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我询问的看着她的眼睛,她垂下眼,不看我,把手从我手中抽回去,默默的将衣袖拉下来遮住。她一向话不多,也不愿意表达自己。

我撑不住了,哭得稀里哗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冲口就对她说:"我们都没人管,我们走吧,走就没人打你了。"她的眼神一下亮极了,略微一思索,便重重的向我点点头。

傍晚,我们俩个就互相搀扶着,顺着连队里种的那二排白杨树的道,踩着厚厚的落叶,一路往大门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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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很多时候,你身在其中,是看不到问题的全部的。若干年后,当你再回过头去看,那次出走就显得那么可笑和荒唐。

二个身无分文的孩子,在频繁发生动乱的地方,即使能活下去,也会遭遇极大的磨难。更别说和现在相比,绝对会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当时,我们是看不到的。

人生就是那么奇妙,那天,我们刚出连队大门,就碰巧遇到我出差回来的老爸。他看见天黑我还和阿毛往外面去,二话不话,就拉着我们回家去了。而我,不敢反抗,其实更多的原因是好久没看到老爸,忽然相聚的兴奋早超过了想离家出走的愿望。才刚刚和阿毛感受到的那些伤感,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阿毛的希望却完全落空了,我当时沉浸在开心中,没有意识到。

直到过去很多天后,她再也没有理过我,我才发现,她是真正的生气了,失望了。

再后来,阿毛的户口终于解决,她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学校读书了,而我也需要再一次的搬家。

走的那天,我去给她道别,可找遍了所有可以找到她的地方,都看不到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长大后,我时常在想,如果她的父母没有遗弃她,她会不会幸福一些;或者,她被和她一样长相的人收留,会不会过得坦然一些;又或者,蒋妈妈还在世,和蒋叔叔一起把她带大,她会不会生活的好一些。可是,生活没如果,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无从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过程中努力努力再努力,争取让自己幸福一些,再幸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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