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约上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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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明谦

灯约上元月


月上柳梢,人约上元。元宵对汀州很大,正月十三对于涂坊格外重大。

人们往往在正月初七复工之后又在这一天特地从城里赶回乡下老家去参加,很多人甚至会在西安、石家庄象征性开工一下又跑回家乡,实在是因为这个日子太重要。如果说除夕、春节是涂坊个体或者小家庭性质的节庆,那么正月初九开始、十五结束的“千年古事、万年花灯”,被称为“正月十三”的上元节时活动,就是涂坊跨宗族性的群体节庆了。

劳格文这样描述涂坊的正月十三:涂赖二公王,开基平原里涂赖坊,“道教徒祖先”,被土著纠合他们的神明社公盘剥欺压,求助于佛教的神明,得到指点后,前往汀州府求法于“闾山教道”,学成后回乡间将社公驱逐,为了酬谢佛教神明的“仙人指路”,祖先许下“千年古事、万年花灯”来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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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组织看起来是因经济的、物质的原因而起,归根到底还是人在活动,最终这些活动的逻辑都会体现于某一种社会道德,这些道德又会反过来支配经济活动和行为,尤其在相对封闭的南方山区村庄,人口不流动,某些价值观念会保持数百年不变易。(此观点可以参看《汀州乡村是怎么组织起来的》)

从初九那天开始的上元节时活动,涂坊村(包括红坊)的涂氏张氏和赖坊村的赖氏,各按人口比例,白天走古事,夜晚游灯。游灯即游“丁”,古事也就是故事,闽南叫蜈蚣阁(吴公阁),江浙称台阁,各地形式大同小异,闽西大部分地区都基本以“古事+花灯”的模式度过上元节。

涂坊的古事,是将古代话本和演义小说里的闪光人物摘取出来,选族中最俊秀的孩童去装扮,固定在八仙桌上,抬着游行。大多数乡人是不识字的农人,但他们也受过“高台教化”,对戏文耳熟能详,朱买臣卖柴、平贵与宝钏的寒窑、穆桂英与杨宗宝的天门阵,基本是老人可以在星空下谷堆旁讲古的资料。我将闽西的古事说与外乡人听闻,他们基本会惊呼:“介莫是乡间COSPLAY!”我总是要善意提醒事物出现的先后顺序,汀州城里的COSPLAY是大人们挑着花蓝元宝担子、穿着戏装官服、举着添丁添财的卷轴、或者拿着上朝牙板,涂坊的则是孩子妆扮古人在台阁上凹造型。这些“贫贱可成功”、“莫欺少年穷”、“才子佳人”、“贞妇守节”之类的戏文,在现代人看来,怕是俗不可耐的低端,但在缺少娱乐的小农社会中,却是农人渴求的美好故事。的确在闽西上元民俗里头,古事的形式中有着很浓重的劝善和成功学的意味被非常用心的调制其中,这即是当地普通草根受众主动的需求,也是当地精英阶层有意为之,这会在另外的文章中去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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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来临古事不能再进行,要继续热闹下去,就得出灯了。出灯巡游,是以村庄为边界的,按各房支的人口比例和传统习惯,说明白了其实就是出“丁”。古早时候出灯数量,即是房支的数量,而随行的壮丁即是房支人力的展示,也是财力展示。从花灯的制作、花灯的巡游人员分配、巡游到达的房支内部家庭以及所需的所有费用,都要按某一种人力与物力的经济逻辑来进行“科缴”,这是小农社会秩序的田地耕种、水利兴修组织的仪规化的无意识表达。这一仪规另一面则是在进行一种表达:宗法组织对个体和小家庭的反复训诫,提醒他们的归属,是宗法巩固自身权威的有意识行为。

花灯巡游的物理秩序是先要到乡政府和派出所、电力、邮政、学校等“公家单位”,因为乡人需要他们聪慧睿智且宽容,而后才有生民立命,然后是镇上的公私企业,百业兴旺才是地方民生根本,最后才开始游各房支的祠堂,在那里重新确认与巩固众人的血脉关联。

这部分游灯,是要将个体意志融入众人意志,再融入公共空间,老人们说这叫“合得起”。先公后私,公共部分被确认,各房支的花灯就要散开,进入千万家“游私屋”,同样有民俗称谓“分得开”。合起分开,就是通过花灯这一事物组织起来的乡村旧有秩序,即有血缘也有地缘还有业缘。

公共空间的游灯,一般参与祈福的对象,都是放鞭炮,但私有空间巡游就不同,每进一户个体私宅,那户人家就会拿出油壶来给花灯的灯盏添油,那一行为在闽西有固定称谓“添丁”,其中意味乡人从不需要解释而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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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不是花灯巡游的全部。

在十五灯会结束前,从前由房支每晚安排一户人家招待自家的花灯游行人员“喝灯酒”,现时经济繁荣,家家户户都可以办,但凡进灯都可以坐下喝一杯。灯酒很大程度上是更具体的亲族关系再确定,同时饮酒产生的亲近感,与拜年、扫墓、婚丧宴客的逻辑相似而略微不同。古代族权就是这样通过有具体形式的行为替代皇权在乡间把持生产、生活资源的分配,故而灯酒很大程度把持了灯会中的情绪与情感,没有灯酒的灯会缺乏灵魂。

灯酒,是游灯的延伸,更是古代“饮酒礼”的延伸。

宋明至清,闽西不平。大儒王阳明任南赣巡抚,在赣汀漳梅设有社学,大约是今天小学+初级中学,仿照县学府学的古老仪规“乡饮酒礼”,社学多半是“读约组织”的活动地点,乡约成员会在这里“读约饮酒”,用于处置乡间公共事务,同时加强乡间精英与政权间联系,以士绅、里老、宗族替代“皇权”进行“不下县”的权力统治。闽西近代乡间的价值观念与中原已经没有什么差异,说明这种方式对闽西的“中原化”行之有效。但不能说完全“中原化”,因为闽西土地上的人们接受中原文化同时也必然改造中原文化。

花灯其实是一支由数十上百的小油灯盏组成的花树。涂坊是汀州最古老的乡镇之一,唐宋开始就和上杭的南阳同属平原里,两个乡围着灵蛇山(见邹文清《探寻闽西“古志第一山”:灵蛇山》,新浪博客清澈湖),古老平原里的花园传说至今仍然还在涂坊和南阳流传:母亲的花树在祖先的花园里,三姑姑守着花园的门,母亲的花树上白花是男孩红花是女孩;涂坊正月十三的花灯,是用竹篾和宣纸扎成,将油灯盏串成花树,在寒夜中闪着耀眼的白光,一树白花和守护在花灯边上的壮“丁”,诠释着开枝散叶百子千孙的小农与宗法;南阳的上元花灯则将红花和白花并列放在灯上接成长龙,遍游乡野。显然,南阳的花灯和涂坊的花灯同源而异质,涂坊花灯是父权社会对母系社会遗留的文化进行改造后的产物无疑,南阳保留了更多母系文化的特征。(花园观念可参看《汀州地区的伏花园由来》)

灯会与汀酒,其实就是将生殖与宗法进行了长达千年的文化嫁接。在历史尘埃中偃伏的“饮酒礼”,掉光花与叶,在灯影摇曳中,重生。穿戴齐整的祖先坐上了游灯后的私席,后辈们也不再只说读圣人书和成功学,一同把盏言笑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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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和“丁”们,生理和心理上都要在村庄中心的公共空间齐灯汇总。这个村庄空间,往往体现为连接和界线,是房支的物理边界,也是人们的心理血缘隔断点。“丁”们高举着灯,将自己设计成栋梁,逆着血脉流动的方向,一路沿着祖先们每一代分别的二叉树,向上遍历行进,血缘就这样被依次唤醒。如果此时你我能站在高处,想必可以看到从四方向中央汇集的灯火,那是乡人们一路用皮腔和锣鼓,召唤着不曾消散的祖先魂魄,前来加持子孙的花灯之树。在村庄中心,旧时的申明亭,现在的竹头园,灯火和人丁汇集,祖先们要在那里检阅子孙的繁殖与成就,“他们”与“我们”通过五代图和生殖的二叉树,会在时间的河流中相认。

当灯火在上元夜色中辉映天月,村庄就会在千年血脉传递中永生常青,愿灯火不灭,常耀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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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来自张培枫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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