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鵝畢業季,offer在哪裡?

來源 | 人物

文|史千蕙

編輯楚明

黑天鵝畢業季,offer在哪裡?

2020年高校應屆畢業生——一個多達874萬人的巨大團隊,在這次疫情中,也成為蝴蝶效應裡的一環。


這個群體裡,211大學的學生佔總大學生比例約3.11%,985的學生只有1.66%。他們的教育履歷已經領先於874萬人中的絕大多數,但這依然無法保證他們得到一份相對滿意的工作。


那些名校應屆生,也難以避免地要面對這些考驗,體會到真實的世界帶給他們的挫敗感,以及學會拼盡全力去爭取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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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屆生陳玲從來沒有想過,輪到自己畢業的時候,工作會這麼難找。她在一所財經類211大學讀研,金融專業,本科畢業於一家東部省份的211大學。「找不到工作」這件事,從不在她想象範圍內。


在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陳玲已經投遞了將近150份春招簡歷。在這150份裡,進入面試的數量是5,拿到offer的數量是0。而在此時,2020年的春招已經開始兩個月了。


與陳玲的處境類似,正在英國讀人力資源管理碩士的Maggie也正在為春招焦頭爛額。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顆粒無收」。不過,有一件事能讓她略感寬慰:在Maggie加入的一個多達100人的校園招聘群裡,人人都在哀嚎「沒找到工作」。她發來了一張聊天截圖,每個人的暱稱後面寫的畢業院校,都是一些響噹噹的高校名稱,不是985,便是211,這些暱稱刷屏著同一句話:筆面試不斷,offer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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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屆畢業生的群聊。 圖源受訪者

計算機專業的韓梅梅年初結束了她在美國的6年學習。從過年回國開始,不可抗力便將韓梅梅從一個待入職的應屆生,變成了一個無限期推遲入職的應屆生——這都是因為她把工作找在了新加坡,又把入職日期定在了2020年的4月。


她是在微信上看到那則壞消息的。1月22日,韓梅梅所在的一個群聊裡,朋友@她,問道,你新加坡的工作簽證辦好了嗎?


在那張朋友發來的新聞截圖裡,新加坡駐華大使館宣佈將停止接收簽證申請。而那個時候,韓梅梅的簽證申請才剛剛遞交——就在幾天前,她剛填完一大堆申請表格,正在家裡享受高考以來最輕鬆的一個假期,等待著新生活的開啟。


在搞清楚了這的確是真新聞而不是謠言後,韓梅梅連著打出了5個問號和6個感嘆號,這是她內心的真實反應。


這個春天,由於新冠疫情,所有的高校都無法如期開學,原定於2月開始的畢業生雙選會也統統被取消或改為線上舉行。隨著第一季度GDP一起縮水的,是招聘名額:根據智聯招聘發佈的《春季求職競爭週報》,僅節後復工的第一週(2月3日-7日),企業招聘需求同比下降了七成,約四成的企業表示會減少招聘規模及預算。


這是他們必須面對的挑戰。陳玲,Maggie,韓梅梅,連同他們所屬的2020年應屆生——一個多達874萬人的巨大團隊,只能在困境中尋找機會。


對於男生王康來說,找工作原本是明年才要考慮的事情。目前,王康在上海一所211大學讀法學專業,前年秋天才開始攻讀研究生。


按照王康輔導員的說法,明年的應屆生還受到此次疫情影響——由於被疫情耽誤了實習,王康和他的同學們擔心輪到自己找工作時,拿不出好看的簡歷。 王康原本已經確定了3月開始在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實習,但直到現在,他的實習也沒能開始——而實習轉正,恰好是法律專業學生找到心儀工作的好方法。 他盤算了一下時間線,現在是4月,即使是以樂觀主義的態度來預測,也得到8月才能開學,這意味著一回到上海,就得立刻投入秋招的進度中。他感到了焦慮,「到現在還沒有實習經歷,挺吃虧的」。


迎面壓下來的不僅是最現實的焦慮,更有巨大的落差感。


6年前的夏天,當陳玲面對厚厚一本志願填報指南時,幾乎沒怎麼猶豫,就選擇了金融作為今後的專業。在當時看來,這是一條坦途。根據《中國大學生就業報告》的統計,2014屆本科畢業生中,從事金融業的畢業生月薪為4291元,是所有文科專業中排名最高的。而在就業率和就業滿意度的相關統計中,金融專業也榜上有名。經過了4年的努力學習,陳玲取得了保研資格,選擇了保險專業作為碩士的方向。


同樣在6年前,韓梅梅決定直接去美國讀大學。她的本科和研究生都申請了專業排名靠前的私立大學,這意味著更大的一筆學費開銷。韓梅梅粗略估算了一下,6年來的學費和生活費,加在一起,大概在250萬元人民幣。這個數字,都是為了更好的教育,以及那背後更長遠的目標:一份更高薪、更易得的工作。


比她們小一歲的Maggie,高考去了一所一本學校,讀聯合培養的人力資源管理專業。這是她喜歡的專業,也是她認準的就業方向。大學四年,她靠自己找到兩份500強公司的實習——這是整張簡歷中,最讓她驕傲的一欄。


根據統計,211大學的學生佔總大學生比例約3.11%,985的學生只有1.66%。而Maggie和韓梅梅碩士所在的大學,2020年的QS世界排名分別位於前100名和前30名。他們的教育履歷已經領先於874萬人中的絕大多數,但這依然無法保證他們得到一份滿意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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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中關村科學城開啟雲招聘。 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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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陳玲的說法,春招本不該如此艱難。往年的春招,是沒找到工作的應屆生們「撿漏」的機會,也是持有offer的應屆生們尋求更好工作的機會。


但今年的一切都太特殊了。在種種作用力之下,被挑揀的對象變成了學生。


簡歷篩選是第一關,也通常是應屆生們感受重錘的第一關。


春招剛開始的時候,Maggie投遞了一家頭部互聯網公司海外招聘的崗位,在電話裡,她用了很多正面形容詞,來形容被拒之前,她對那家大廠的印象:多元文化,年輕,活力,包容……總之,「印象極好」。


簡歷發出後,如石沉大海。接下來的事如單戀者的一廂情願與不斷受挫:「在整個招聘過程當中,我們沒有互動,只有我去看他,他也沒有給我發郵件,也沒有給我發短信,也沒有任何的通知。在我等了很久沒消息之後,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來我可以去網上刷一下,發現那個流程灰掉了,告訴我『流程已結束』,非常冷冰冰的『流程已結束』。我就覺得給了我冷漠的當頭一棒。」


那是Maggie第一次感受到「被拒絕」。事實上,這也是她迄今為止唯一一個連筆試都沒進的失敗經歷。「我開始想,什麼鬼公司,為什麼不要我,真氣,憑什麼,我的簡歷怎麼了?」


這份怒氣讓Maggie開始失眠。在某一個輾轉反側的夜裡,她一下投了很多份簡歷,其中包括了一些她「完全看不上眼」的公司——這個行為讓她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接連收到騷擾電話和垃圾短信,但在這些跨越8小時時差響起的夜半來電裡,沒有一個電話來自「讓我興奮的崗位」。


從過年到現在的每一天,陳玲都會花4到5個小時找工作。由於不知道最適合自己的工作是什麼,她投遞的崗位各式各樣:有專業對口的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也有她沒接觸過的互聯網和電商公司。為了顯得適配,她需要花大量的時間修改簡歷,為每一家公司和每一個崗位的具體要求做一些微調——4到5個小時的大部分時間,也用在了這件事上。


Maggie認為她已經為春招,「做了非常多的前期準備」。從一年前開始,她關注了十來個發佈春招信息的公眾號,還參加了一個可以突擊訓練三天的訓練營,是付費制的,需要交4元(這也是她為春招花費的唯一一筆錢)。


訓練營讓她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幫人找工作是一門生意。「首先給你修改簡歷,然後給你培訓筆試,接著給你培訓面試,要交很多錢。」這門生意真實有效,甚至能舉出童叟無欺的例子:一位和Maggie同級的碩士同學,「入手得比較早」,花了2萬塊錢,現在收到了一家500強外企的offer——這是她身邊為數不多的已經找到工作的例子。


在訓練營待得越久,Maggie越發現,生意無處不在。「職業規劃」機構為了美化學生的簡歷,會和一些公司合作,一手收錢,一手向學生髮放大廠實習的入場券。Maggie簡歷上其中一份500強實習經歷,在機構裡明碼標價1.5萬元。一名「職業規劃師」在看了她的簡歷後,問她這份實習是怎麼找到的。「我就是實習生投遞簡歷,然後正常地進去的。」「哦,那你蠻厲害的。」


Maggie自己學的就是人力資源管理,在此前的實習中,她接觸過校招的工作。如果站在HR的立場上,「很多學生是沒有實習經歷的,可能對於這些人來說,幫他撐門面,可以迅速地給他增加第一印象吸引力,這對他們來說是有用的。」
這樣的生意究竟是否會傷害公平,沒有人去追問。人們默契地遵循著自己認同的規則,彼此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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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簡歷代寫網站給出的套餐價格。 圖源網絡

3

被告知簡歷通過,僅僅是一個好的開始。儘管考試的時長遠遠不及投遞簡歷和等待的時長,筆試和麵試卻是最重要的兩關。


在參加過10家公司的考試後,陳玲偶爾會感到恍惚,因為那些千奇百怪的筆試題,和各式各樣的面試招數,有時會讓她忘記自己學的到底是什麼專業。


她發來幾張銀行筆試題的圖片:「兩個同事在午休期間聊天,領導一出現他們就噤聲了,最有可能是因為什麼?」「小明與小郭是好朋友,時常聯繫小郭。最近小郭發現小明有一段時間不聯繫自己了,你覺得最可能的原因是什麼?」「雖然不太情願,但朋友向小李借錢的時候,小李還是會借給對方,這是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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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玲做過的筆試題。 圖源受訪者

線下面試時,有時會有拼七巧板和搭積木的環節——在知乎,這兩門保留節目被列在了「你在面試時見過最奇葩的事情是什麼」、「面試的時候你最鄙視什麼樣的面試官」和「什麼時候你覺得自己被面試官套路了」三個問題的回答區。


不過,由於今年統統改成了線上面試,「才藝展示」環節只能通過其他方式來進行了。陳玲的一個同學就遇到了「唱歌跳舞」的終面:自己錄像,然後上傳。而根據陳玲的歸納,地產行業通常會在終面考即興演講,銀行偶爾會考辯論,「要吵起來,但不能真吵起來」。


面對這些奇怪的筆試題和麵試環節,陳玲能給出合理化的解釋。腦筋急轉彎式的筆試題是心理測驗的一種,七巧板和積木是為了考核臨場反應,而辯論是為了考驗邏輯和「是否容易情緒過激」。


就像所有的應試一樣,校招面試也有套路可循。陳玲總結了她應對不同崗位時,不同的自我介紹話術:如果要面試中後臺,就說自己「嚴謹踏實」,如果要面試營銷崗位,就說「熱情開朗」——至於是否能真實地概括自己的性格,那不重要,反正「人的性格不就那幾種」。


諸如此類的小招數,被寫在公眾號的推文裡,陳玲貼在筆記本電腦屏幕旁邊的「小抄」上,也被一些「訓練營」拿來當成葵花寶典一樣的秘訣傳授。在Maggie參加的價值4元的訓練營裡,「規劃老師」告訴學生,當群面開始後,一個case被下發下來,你得立刻根據題目判定自己應該展現出怎樣的一面:是積極參與、大膽表達?(如果你很自信的話),還是目光沉穩地點頭、贊同別人的觀點?(如果你一時半會無法得出結論的話)。前者自然會讓面試官記憶深刻,但後者也會留下「擅長合作」的好印象。


Maggie將這些可以快速習得的技能命名為「身外之物」,她覺得這些都沒什麼用。在企業實習的時候,帶她的老闆會跟她分析,哪些人用了可以一夕之間就掌握的小技巧,而哪些人沒有。


老闆的觀點一度讓她欣慰,她覺得只要自己有實力,一定可以被看到。然而,當自己成為候選人,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時,事情又不一樣了。在一次求職中,Maggie和一個「極普通一本」畢業的男生同場面試。男生表現欲很強,技巧也豐富,某種程度上,甚至顯得有些攻擊性。Maggie看在眼裡,暗自揣測對方一定「參加了極多的培訓,做了極多的練習」。這讓她有點厭惡,甚至想,如果我是面試官,我一定不會要他。


但男生後來拿到了offer。Maggie轉念一想,可能在HR看來,他的攻擊性、表現欲和鋒芒畢露,也是某種可以吸引眼球的人設,「能讓人看到他對於職位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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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一位應屆生正在進行網上面試。 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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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4月底,2020年的春招即將結束。Maggie眼看著她關注的十來個公眾號,近期標題的風向從「還有X天入口關閉,再不投就沒機會了!」,到「XX大廠停止招聘」,再到「XX暑期實習全面啟動!」——她說,有一種「大勢已去」的感覺。


看清了形勢後,她反而輕鬆了。儘管經歷各不相同,但這種從焦慮到釋然的心情軌跡,卻是不少畢業生共通的。


韓梅梅最初不敢讓家人知道自己工作可能落空的事,但她的父母也看新聞。面對著誰都無法改變的事實,父母也不忍心催她。她的心態又逐步恢復了平靜。在這個比往年都更加漫長的假期裡,她拼了好幾個樂高玩具,刷完了好幾部50集以上的電視劇,開始寫小說,並且加入了一個女性互助的志願團隊,負責寫代碼。


放棄在新加坡的工作,轉而在國內找工作,也是一條路。但對於韓梅梅而言,那是萬般無奈後的下下策。


在新加坡的工作簽約之前,她已經推掉了美國一家創業公司的offer。那家公司給她開出了極具誘惑力的薪資,並且承諾了股權,但考慮到工作簽證不好拿,在權衡了一個多月後,她還是拒絕了。


但那份工作邀約成為她心中的一道準繩,用來劃定理想工作的門檻:7萬美元底薪,再加上年終獎和股票。工作彈性自由,即使加班,也不會超過晚上10點——而國內的程序員崗位,即使能夠給到應屆生這樣的待遇,在韓梅梅看來,也是「拿命換錢」。


陳玲在深夜發來了微信,「累了,面不動了,心好累,戰線拉得太長了」。從去年9月起,她就開始找工作,一共投遞了500多份簡歷,拿到了10多個offer——它們均來自2019年的秋招。


10多個offer。這個數字看起來令人心安,但陳玲卻傾向於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從去年秋招開始,她一共投了500多份簡歷,面試地點遍佈安徽、江蘇、浙江、上海和北京。如果要計算投入產出比,屬於陳玲的比例是1/50——一個比她預期要低得多的數字。


陳玲注意到,即使拿著一樣的、甚至更好的簡歷,自己也沒有同專業的男生好找工作。她猜想,這是否是因為性別歧視。根據她去年秋招的經驗,「如果招的人少,就只要男的;如果招的人多,就考慮一下要女的。」


由於改成了視頻面試,今年春招,陳玲無法和自己同組的候選人私下交流,也無法看到別人的簡歷,有關性別歧視的猜測也無法明著提出來。


陳玲就讀的學校,人稱「全國最大櫃員培訓基地」。也是因為如果簽了銀行,十有八九要從櫃員做起,陳玲對手頭的銀行offer並不滿意,「本科畢業去銀行,我現在研究生畢業了還去銀行?我讀書是為了躺著進銀行嗎?」


Maggie認為自己是一個唯心的人。感到迷茫的時候,她去微博「求籤」。投出簡歷之後,得去轉發錦鯉。如果簡歷通過了,還得再次轉發「還願」。每當她覺得一份理想的工作就在眼前時,她會刻意地「在生活的小事中嚴格地要求自己的品格」,比如撿起路上的垃圾然後扔到垃圾桶裡,比如更加勤快地洗碗和打掃衛生,由此可以「讓上天受到我的感召,來幫我」。


當春招接近尾聲的時候,正是暑期實習開始的時候。以「喪」為主題詞的招聘群,又開始活躍起來。Maggie發現,曾經在簡歷篩選環節就否定了她的那家互聯網大廠,又在招聘了。她想,這一次,還是要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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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一位應屆生正在進行網上面試。 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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