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有兵馬俑:始皇陵水禽坑出土的青銅鶴,一種別緻的審美風格


距離發現秦始皇陵青銅水禽坑已經二十年。2000年7月,西安市臨潼區陳王村附近的村民在修墓時挖出一些陶俑碎塊,成了發現青銅水禽坑的契機。

這就是位於秦始皇陵園外東北方向的7號陪葬坑,總面積925平方米,距離秦始皇陵封土大約有三公里——秦始皇陵墓的規模,竟然有這麼大。我們所參觀的兵馬俑,只不過是秦始皇陵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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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陵區平面圖


2001年8月8日,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和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組成考古隊,開始對7號陪葬坑的發掘。發掘結果表明,這座陪葬坑平面呈“F形”,包括一個斜坡門道、兩條南北向過洞以及一個東西向過洞。這次發掘出土的文物很有趣,在先秦兩漢時期可以說獨樹一幟——一共清理出46件青銅水禽,包括鵝20件,雁20件,鶴6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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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號坑平面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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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鶴出土狀態

那麼,這些青銅水禽又是做什麼用的,為什麼會“孤零零”地處於離秦始皇陵三公里以外的地方?我們可以以青銅鶴為例作一討論。

(一)以鶴為飾:別緻的生動

商周時期的先民們具有崇拜鳥的傳統,這一點從諸多鳥形青銅器、玉器和各種形態的鳥紋都能看出。周代所偏愛的鳥類與商代不同,商代偏愛鴟鴞、鷹一類的猛禽,而周代更偏愛水鳥。

不論崇拜鳥、喜愛鳥的原因是出於氏族圖騰、保護神還是“日載於烏”的傳說,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在那個神靈觀念盛行的時代,鳥長期被認為是帶有神性的動物。逐漸地,人們越來越瞭解這個世界,一部分鳥類被馴化為家禽,雞、鴨、鵝與人類的關係越來越密切,鳥類身上的神性褪色了。

但它們還有吉祥的意義。在周代禮制中,“雁”是禮儀活動中常見的饋贈之物,鶴作為一種形態優雅、難得一見又難以大範圍馴化的珍禽,就更加吉祥了。《詩經·大雅·靈臺》:“白鳥翯翯。”毛奇齡認為這裡的“白鳥”就是鶴。《穆天子傳》說,“天子至巨蒐二氏,獻白鶴之血飲之,雲益人氣力。”

瑞禽之鶴的形象也出現在東周時期的青銅器上。1923年,河南新鄭出土了堪稱春秋時期青銅器代表作的蓮鶴方壺,壺蓋的蓮瓣中站立一個展翅欲飛的鶴。在曾侯乙的墓葬中也陳列著一隻形態略有些怪異的銅鹿角立鶴(現收藏於湖北省博物館),有人認為,這是引曾侯乙之魂靈昇天的“巫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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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有兵馬俑:始皇陵水禽坑出土的青銅鶴,一種別緻的審美風格

既然在東周時以鶴作為裝飾的器物已經十分流行,在秦始皇陵發現有青銅鶴,本不至於令人感到驚異才對,但問題在於,秦始皇陵水禽坑中所發現的青銅鶴等水鳥,其鑄造風格與之前所發現的所有青銅鶴都不同,更逼真,更生動

無論是蓮鶴方壺之鶴,還是曾侯乙墓出土的銅鹿角立鶴,都可以視為在祭祀活動中使用的祭器:外形並不務求寫實,姿態比較“正”,青銅器整體帶有神聖、神秘的意味。秦始皇陵水禽坑中發現的青銅鶴明明也是陪葬的器物,卻看不出多少祭器應該有的隆重感。

這些用來陪伴秦始皇的青銅鶴有兩個特點:

其一,工匠對於鶴的形態非常熟悉,鶴的身體比例適當,頸部、腿爪細長,特意把青銅鶴的翅端羽毛垂收於尾後,完全按照現實中的鶴類來塑造。甚至有人指出,出土的六隻鶴羽色相同,外形相似,但有三隻略大,三隻略小,很可能是有意表現它們的性別差異,因為自然界中的雄鶴體型就比雌鶴略大,工匠是要表現雙雙相配的三對青銅鶴。

其二,工匠並不刻意展示青銅鶴的神聖性。這隻青銅鶴的曲頸下伸,作覓食狀,更令人驚奇的是,銅鶴的喙中還含有銅質的蟲狀物,表現了鶴從水中捉到蟲蝦後尖喙離開水面的瞬間姿態——蓮鶴方壺和銅鹿角立鶴絕不會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表現具有特殊神秘意義的鶴,毫無疑問,這是對鶴的神聖屬性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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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銅鶴身上殘留有彩繪,嘴舌、頭頂和腳爪都是紅色,眼睛黑色,其餘皆白色。看到這樣的青銅鶴時,我們應該感到親切,這就是活生生的、存在於溪流、淺灘處的日常可見的鶴。但如果我們聯想到中國古代其他的青銅鶴,我們就能發現:除了秦始皇陵的水禽坑,中國古代從來沒有這樣表現過鶴。

在故宮的太和殿前,我們能看到昂首向天的銅鶴,這是經過“藝術加工”以後的產物,它的腿部和頸部更加粗壯,它的翅羽過於整齊,而且它的形象看起來如此嚴肅,與秦始皇陵青銅鶴的活潑靈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為什麼威名卓著、以暴虐為人所知的秦始皇,其墓中的銅鶴會這麼別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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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玄鶴有靈:養鶴與用鶴

為什麼在秦始皇陵會設置這樣一個放有青銅鶴、青銅雁、青銅鵝的水禽坑作為陪葬,有人認為這是“事死如事生”觀念的表現。

商周時期,人們以河川為祭祀對象。古之辟雍有水環繞,即所謂“泮池”。這種特意設置在明堂外面的圓形水溝必然承載有某種祭祀功能。既然有水池,在其中養殖水鳥魚鱉就很順理成章了。秦漢時形成了早期的園林意識,國君的宮苑中常常設有天然或人工挖掘成的水域,比如地處南疆的西漢南越王宮苑中精心設置有曲流石渠,可見當時貴族們造景時對池沼溪流的偏好。在這些河沼上養殖各種水禽,可以增加情調,愉悅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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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南越王宮曲流石渠復原

春秋時期貴族們養鶴已經不是多麼稀罕的事情。《左傳·閔公二年》載春秋初年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不但養鶴,還讓鶴乘坐軒車。軒車是級別比較高的車,相當於封了個“鶴大夫”。快打仗的時候,將士們就說,“讓鶴去吧,鶴實有祿位,我們哪裡能作什麼戰!”

戰國以後,鶴在受到貴族們喜愛的同時,因為“卓爾不群”於其他鳥類,也可能因為其他某些特性(比如周代對水鳥特別情有獨鍾)而逐漸被神化。《韓非子》說,師曠鼓琴時,有十六隻玄鶴從南方飛來,隨著音樂聲排成隊列,延頸而鳴,舒翼而舞,聲聞於天,這群瑞鶴很顯然是不是普通的鶴,而是靈鶴或神鶴了。

漢代的貴族也很喜歡鶴,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重建、擴建秦始皇的上林苑,設置有菌鶴池,大約就飼養有鶴(見《西京雜記》)。西漢竇後墓的從葬坑中發現有陶棺或用條磚壘砌成長方棺形,其中有生埋的鶴。漢薄太后陵從葬坑也出土過鶴骨。另外,如果說“焚琴煮鶴”是大煞風景的話,那麼

馬王堆一號漢墓確實曾經煞過這麼一次風景——在出土遣上赫然寫著“熬鶴一笥”,大約是一道昂貴的菜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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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代處於戰國和兩漢之間,繼承了對鶴的偏愛,秦始皇陵中也以真鶴隨葬。7號陪葬坑的Ⅲ號象徵性河道中發現有一隻鶴腿骨骼,袁仲一先生認為這些隨葬的鶴很可能當初馴養在秦始皇苑囿中,供皇室貴族觀賞及射獵所用。還有的學者根據天鵝、鶴、鴻雁等水禽,將7號坑中的象徵性河道稱為記錄漢代宮廷狀貌的《三輔黃圖》中的“雁池”或“鶴池”,也有人認為代表或象徵的是少府屬下的“左弋外池”。另外,7號陪葬坑以西一千米的吳西村南曾經發現一座約300平方米的動物坑,坑裡有十餘種飛禽、走獸、魚鱉的遺骸,其中包括鶴。既然對真鶴如此有興趣,以青銅仿製鶴來隨葬就可以理解了。

(三)青銅鶴:“觀物取象”的極處

秦始皇陵陪葬坑中出土的這些青銅鶴起碼具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它在歷史上的意義,修築秦始皇陵時是出於怎樣的目的、怎樣的心態把它放進陪葬坑中,讓這些青銅鶴徜徉在挖掘出的象徵性河道中,與鵝、雁一起戲水,另一方面是對於當前時代的意義,它對我們認識秦代藝術、秦代文化有怎樣的幫助。

對前者而言,我們可以認為這些造型逼真生動的青銅鶴也承載有一些“神秘”的職能。畢竟它是隨葬給秦始皇的,而戰國到兩漢時期墓葬中出現的鶴的形象都有特殊的含義。曾侯乙在墓葬安置有銅鹿角立鶴,它要麼是辟邪鎮墓的,要麼是引靈昇天的。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上有騎鶴的畫像,大約象徵著對死者之靈的護送。長沙東南郊子彈庫楚墓出土了著名的人物御龍帛畫,畫面正中的中年男子駕馭一龍,龍形如龍舟,舟上懸有寶蓋,舟尾立一鶴鳥,舟下繪有游魚,表現了墓主人駕龍昇天的圖景。這隻鶴顯然不是平白無故出現在畫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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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指出,秦始皇陵的水禽坑位於秦始皇陵區的北部,從方位來看,北方屬水,因此特意佈置了一個水禽坑。而青銅鶴站在鏤空雲紋長方形青銅踏板上,如果完全否定它具有的神秘意義似乎過於武斷。結合《韓非子》等先秦著作中的記錄,《秦始皇帝陵》一書認為,秦始皇也是好鶴者,他的陪葬坑中設置有青銅鶴,是為皇帝的靈魂提供娛樂服務,馴化起舞悅人。這種觀點可以作為參考。

對後者而言,也就是青銅鶴的現代意義,我們可以結合秦代的藝術風格來談。如果對中國古代美術史比較熟悉的話,會發現秦代雕塑作品的造型與戰國時期有天壤之別。戰國時也曾出現過中山國人形銅燈等一些以逼真為趣味的銅器雕塑作品,但這只是偶然的、個別的現象。秦始皇陵則以大規模的兵馬俑、青銅鶴、青銅雁等作品展現出與戰國時期截然不同的面貌,一種新的審美品味出現了,並且很可能在秦代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幾乎可以稱之為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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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承認,秦代有其獨特而明顯的審美傾向——它更注重於完全地、精確地寫實,展現出秦代特有的威嚴和從容氣質。這種審美傾向也表現在秦始皇陵兵馬俑或銅車馬上。數以千計的陶俑、陶馬是對現實中秦代軍隊的再現,每個陶俑的裝束、神態、姿勢等等都各不相同,又經過精心的彩繪,不但以像生為尚,還具有鮮明的個性和強烈的時代特徵。之後歷朝歷代都常常用木俑、銅俑或陶俑隨葬,但是像秦始皇陵這樣規模龐大、佈局嚴謹、遵循尺度又隨類賦彩的,可以說絕無僅有。像這樣造型的青銅鶴,在中國古代也很少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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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審美傾向出現在秦朝並不是一種偶然。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就以法家思想治國,力求嚴明法度,顯著綱紀。秦朝建立以來,統一度量衡、書同文、車同軌等等措施,都是在法家思想的導引下進行的。當法家思想滲透到藝術領域,它所能指導形成的藝術思想恰恰就呼應了這種彎頸覓食的青銅鶴形象——真實,嚴格的真實。不但身體部位與真鶴無異,符合解剖關係,還特意染上了真鶴所具有的顏色。

在神仙觀念上,秦代並沒有獨立於戰國和漢代,秦始皇依舊受到方士的鼓動,相信海上有仙山,但在藝術品格上,秦始皇陵兵馬俑和水禽坑中出土的青銅鶴、青銅雁等卻昭示著另一種新新鮮鮮的審美風格。鑄物體道的思想淡化了,物就是物,把“觀物取象”用到了極處,這使秦代造物呈現出一種別樣的“法家”趣味——逼真,並從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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