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别乱用电子脑看电影,小心人格分裂(上)


故事:别乱用电子脑看电影,小心人格分裂(上)

「东北赛博」是未来事务管理局策划中的一个科幻主题系列,包括一系列以东北为背景、有强烈中国本土特色的科幻内容。

本周为大家带来的是赵垒以「东北赛博」中不同职业的角色为主角创作的故事。它们独立成篇,又环环相扣。这些故事是还在创作中的庞大内容体系中很小的一部分,但已经足够让大家瞥见「东北赛博」世界的奇妙魅力。

今天的故事中,主角的职业是「导演」。这个故事我们将在今明两天分2次发布。

故事:别乱用电子脑看电影,小心人格分裂(上)

| 赵垒 | 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真实重构(上)

全文约153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


罂粟也好,曼陀罗也好,即使吃尽世间一切令人迷幻的药草,都不能让你得到昨晚还安然享受的酣眠。

——《奥赛罗》

任江流从廉租公寓的第三层跳出来时是左胳膊先着地的,他的手臂断了,还有块玻璃碎片扎进肉里。尖锐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这口气恰巧堵住了骨头钝疼所引起的惨叫。他不知道这口气还救了他的命,因为他屋里打算杀他的两个人都以为他摔死了。

从他摔下来,对面娱乐中心的气雾投影广告便闪出一片光来,然后一个穿着修身T恤的女人手拿一根台球杆,从光芒中踱步而出。她像一只野猫似的弯下腰,露出微笑还有乳沟,告诉街上的人已经过了十点,夜间娱乐时间到。换在平时,门口会多少有几个醉到站都站不稳的男男女女,在等着自己的车从一公里外的停车场自动开过来。但今天一个人都没有,连做清洁的机器人都不见踪影。

任江流一直觉得自己的接受能力还算不错。他今年二十五岁,电子脑发明的时候他刚刚十八,正好是抛弃过去接受新时代的好年纪。他能接受为工作把身体换成义体,也能接受用全知觉模拟在虚拟空间里扮演另外一个自己。

当然,还有外观跟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人,那都是小意思。至于义体暴力,知觉混乱,还有所谓的整体道德水平下降,在他看来都是时代发展的必经之路。没错,都是必然的,在这个三天两头就有人要重新定义整个世界的时代,他作为一个记者几乎什么都能接受。不过同时被两个义体人追杀,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忍住痛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放弃吧,你死定了,闭上眼老老实实等着就不用遭那么多罪。此时楼上传来了大锤猛击墙壁的轰鸣,仿佛他的小公寓里正打着闷雷。他恍然想起,跳出来之前那两个义体人就开始了互相厮杀。一时间脑中想要窥探秘密的冲动竟然压过了恐惧和疼痛,他抬起头望向碎裂的窗户。那轰鸣又响了几声,几缕积攒依旧的灰尘从公寓外墙震落,洋洋洒洒地散向空中,雷声归于寂静。

这时任江流的耳中除了耳鸣,又凭空响起了敲门声,那是他设置的脑内通讯提醒。他打开通讯回路,一个疲倦的声音涌进了他的脑子。

—你还活着?

—废话,我要死了回路还能打开吗。

他有些恼火,因为他的那位刑警朋友听起来似乎不太上心。

—你还有多久到?

—六分钟,你能跑的话就往南站跑,那里头有武警执勤。

沈阳南站是不远,只要转过街角然后跑上五百米。

任江流咬紧牙站起来,肾上腺素和内肽啡已经抑制住了一部分疼痛。他迈开步子甩开乳沟台球手,空气大口大口进入肺里,在跑到街角时,有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了碎裂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两支断掉的义手。

他心里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那两个家伙斗到两败俱伤,他就不用跑了。毕竟对于义体人来说,同归于尽的概率还是蛮高的。幻想拖慢了他的速度,五百米他跑了快一分半钟。当他终于接近站前广场时,左肩突然一凉,接着一股巨力将他掀翻在地。凭着那熟悉的痛感,他知道又有东西扎进肉里了。

他用右肩支撑住在打滚的身体,然后拼命向旁边的自助售货店爬去,此间他回头一望,只见肩后插着的却是一支钉木料的钢钉。再往后看,还有一个黑影从街角飞驰而来。从广场到候车大厅只有不到一百米,但这点距离已经足够让他绝望了。他感觉好像正被一个武林高手追杀,自己可不会突然醍醐灌顶领悟什么心法秘诀,更不会有悬崖之类的地方给他跳。他只能绝望地往一家正装修的店铺里爬。

可等他爬到头,摸了一手还没干的腻子,才发觉那是死路一条。那小屋不到二十平,进出只有一个门。他喘了口气斜靠在墙上,有个人已经堵在了门口。那男人一米七出头,异常粗壮的四肢让他的头显得很小,像是漫画里注射了什么血清的怪物。他像饭后散步一样慢条斯理地走进来,被扯破的黑色棉麻外套露出了钢坯色的手臂。

见到那支手,任江流全身的力气便消失殆尽,尽管他的心脏还在猛跳,但恐惧并没有催生出愤怒,他连呼吸的欲望都没了。那人在他身前站定,面色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笑意。

“对于一个长肉腿的家伙来说,你跑得可真够快的。”


沈阳的小雨下起来,就像是天给地盖了层薄纱,这纱由雨、重金属粉尘与细微颗粒构成,风一吹,纱便荡起一片波纹,活像是眼前的一切都即将分崩离析。这种天气加剧了任江流的头疼。他刚才在无人公交上睡着,还做了一个被人追杀的梦,当他被到站的蜂鸣叫醒时,头疼就像钻头似的开始钻他的脑子。等到下车,看到七星山精神病院的大门时他忍不住想——死在梦里要比在这种天气造访精神病院舒服多了。

访客登记面板在门卫室的小窗户上放着微弱的蓝光,任江流走过去,朝摄像头硬掰出一个微笑。面部扫描通过,面板闪出绿光,大门旁只能通过一人的小门滴的一声解锁。他握住冰凉的铁走进去,五秒后那门就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门卫室里的警卫半躺在沙发上,两条鹤型机械腿蜷起来顶着地,至始至终都没有把覆盖式的VR镜拿下来。

警察的权限就是方便。

任江流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回跟门卫扯皮了。如今大网站的特约记者都不受人待见,更别说没有证件的自媒体记者。他知道,有人拿上个世纪的狗仔队跟自媒体记者做比较,如果狗仔队是追着明星跑的野狗,那自媒体记者就是什么都吃的鬣狗。他也知道,大多数自媒体记者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里蹲,他们剪辑别人报道过的热点新闻,加入自己的观点,有时为博人眼球,甚至会改变新闻原本的内容。当两个观点相左的记者开始剪辑对方的报道,那吃的是什么,就不用再多说了。

说到底,自媒体记者经营的是自己的人,他们多数都自称心理咨询师、摄影师、作家、学者或者个体导演,很少称自己是自媒体记者。这个称谓像个有侮辱性质的绰号,网上可以调侃,私下提起来就要翻脸。

任江流清楚,这种吃屎似的自媒体早晚要被淘汰,他必须把握住机会一飞冲天。在沈阳有两件事最吸引人眼球,一个是科技,一个是犯罪,而他决定把两个合起来。只是科技方面他还没有找到能搭上关系的人,至于犯罪,他倒是有一个刑警朋友。

前段时间的脑外科医生案让他积累了不少人气,他是个精力旺盛且固执己见的人,亲自跑犯罪现场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有了渠道以后还能接触罪犯和受害人。他以真实客观为荣,但也从没想过去考真记者的从业资格证。如果报导的是真相,是不是真记者也就无所谓了。亦或只要报导真相,那就是真正的记者。

任江流离开大门沿着大路往里走,他今天要去见一个特殊的案件受害人。过了地下车库的入口,路开始变窄。十分钟后他碰上了一个白色的巨型穹顶。有个身穿冬季迷彩大衣的警卫在穹顶门口前负手而立,那人戴着个绘有脸谱的金属面具,过滤器让他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听着倒真有些唱戏的味道。

“来看人还是来看病?”

“来看个朋友。”任江流从警卫身上闻到了一丝金属的味道。

“不用看了,他过得很好,你要进去了,那帮医生搞不好也让你住院。”

“我又没病,再说让我住我也住不起。”

“开玩笑,这里可是精神病院,说你有病,你就有病。没钱住?有多少拿多少。”

门卫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任江流没有再继续说话,那股金属味让他心里发毛。

与其它名为精神病院实则监狱的地方相比,七星山精神病院是货真价实的医院。这里有真正的医生和护士,还有防污染的气泡穹顶,里面空气清新,头顶有阳光和鸟叫,遍布的投影锚点让人意识不到自己正生活在大温室里,要不是手里还握着门把手,他差点以为自己连进了模拟空间。

其实住进来也不错。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大厅走。精神病院的大厅要比普通医院的大厅小得多,墙壁上还有很多分不清到底是淡蓝色还是青色的装饰。这颜色猛一看很放松,但看的时间长了就会让人发疯。而且肯定会有人争论那到底是个什么颜色,就算没人跟你争,你自己也会跟自己争。

时逢午饭时间,大厅里医生和护士三三两两地结伴往食堂去。任江流到接待处想问出病房号,结果接待处的短发姑娘正跟一个长相俊朗的医生聊天,根本就不搭理他。

“我找十月份转到这里的夏威。能帮我查一下病房号吗?”他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等一下。”

接待姑娘厌烦地看了他一眼,开始点面前的屏幕。

“是从浑南综合疗养院转过来的,重度精神分裂的那个?”

那位英俊的医生歪着头从接待处出来,脸上饶有兴致的神情引起了任江流的戒备。

“嗯。”

“你是他的……”

“朋友。”

“我带你上去吧,他是我的病人,我有些问题要问问你。”

说完他回头让接待姑娘等他一会,趁着这个机会,任江流看清楚了他胸前的铭牌,精神科主治医师何震。

“你跟夏威关系怎么样?是好朋友?”

“其实……一般。”

任江流含糊其辞回答了一声,然后跟着何震进了电梯。

“你能联系到夏威的父母么?”

“怎么,他的病情加重了?”

“现在还说不好。”何震按下九,电梯门缓缓吸合,随后嗡的一声开始上行。“我觉得夏威的精神分裂是电子脑非正常连接引起的。目前电子脑引起的精神疾病,大都可以通过激素调节和疗养治好,在治疗过程里,亲朋好友的陪同有很重要的作用。可我在数据库一个夏威的亲戚也查不到,我问他本人,他也不愿意告诉我。既然你是他的朋友,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联系到他的父母,或者任何亲属。”

任江流抬头望着楼层数字不断变化,心里在盘算该怎么骗他。

就在这时何震突然开口道:“夏威这个身份是假的对吧。”

任江流吃了一惊,他费了好大劲才管住自己的嘴,没去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怎么说?你也知道他有精神分裂,给自己虚构身份也很正常吧。”

“他在综合疗养院的治疗记录都是空的,入住记录又是在转院的那天补办的,我想不出来其它的可能性。”

“你该去当警察。”

“过奖,过奖,比起你们来我只是小儿科。”

任江流一时搞不清楚他这番带着讽刺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到电梯停下,他反应过来是何震把他当成了便衣警察。

“好了,我不是想多管闲事。”何震踏出电梯,然后转过身恼火地说,“他有重度精神分裂,你们却给他搞出一个假身份来,让我怎么去治疗?他到底犯了什么事?要是是重犯就转到铁西去好了。现在既然放到我这里,我就得治他的病。”

何震挡在了电梯口,他体型并不大,但整个人有一股无形的气势。

“前段时间的脑外科医生案你知道吗?”

任江流侧着身子出来,他不知道真正的警察应该怎么办,也许应该撞开肩膀出去。

“把老婆的脑子取出来放进模拟软件然后还一起过了两年的那个?我听说主犯都已经判刑,关到山城精神病罪犯院去了。别告诉我他就是那个外科医生。”

“他像么?”

任江流转过身示意何震带路,但何震依旧站着,一副不搞清楚绝不罢休的意思。任江流没法,只能继续往下说。

“那个案子还有另外一个受害人。有个黑客不小心黑进了装着那脑子的模拟软件,就是他跑去报案,那外科医生才被发现的。那个黑客从模拟软件里出来以后就得了精神分裂。”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说得太多了。脑外科医生的案子已结,自己再过来就得有个理由,话说得越多,他不是警察的事就越容易被发现。他舔舔发干的嘴唇,看着何震,那位医生沉思的样子倒确实很是迷人。

“这么说《危情五月》那电影讲的是真的,还真是有个黑客碰巧黑进去以后才去报案,我一直以为是那医生的老婆自己想办法报了案呢。”

“总有人能拿到内线消息,没法。”

任江流颇有些自豪,那电影就是他做的。他的好生活几乎就要从那部电影开始了。

“那他的真实身份……”

何震抬起头来,他的眼神再配上他的俊脸,能让绝大多数人没法抵抗。不过任江流已经提前看向了别处。

“再往下我就得请示上级,你要真有心,这些就够你查出他的真实身份了。”

“好吧。至少我可以确定他精神分裂的原因是电子脑事故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离开了电梯。在路过层中的休息室时,任江流看到有很多面容呆滞的人坐在小圆桌前等着吃饭,那桌子由白色的橡胶包裹,看起来软塌塌的。两个护士正把纸质餐盘从小推车里端出来,重油炒的青菜和炖成糊的鱼让人提不起半点食欲,而她们脸上的微笑也疲倦得懒得去说这玩意有多少营养。

任江流没忍住,好奇地停下来问道:“这些人得的都是什么病?”

“目前我们叫它痴呆症,医科院那边还没起一个正式的名字。”

何震朝两位护士点点头,她们脸上的笑容立刻明亮起来。

“这病是怎么回事?看着得的人不少哇。”任江流数了一下,总共七个人,有三个嘴巴微张着,连吃饭都要人喂。

“这个,说来惭愧,病因我们现在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患者大多都长期使用全知觉模拟软件。要我说,肯定跟搞虚拟现实的公司脱不了关系。你看,以前软件都是装在手机或者电脑里的,出问题顶天就是硬件没法运行。现在可是用电子脑直接连进大脑的,脑子没法转可怎么办。再说以那帮人发布软件的速度,我看他们也没弄过长期测试。”

发布晚了可就赚不到钱了,任江流心想。他在网上对这种病略有耳闻,据说长期使用全知觉模拟会出现类似躁郁症的症状。抑郁和狂躁在这个时代几乎人人都有,但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可就有问题了,他把这一幕默默记在心里,一篇专题文章已经像座冰山一样,从他的脑中慢慢浮现出一角。

“你可以不告诉我夏威的真实身份。”何震一边走一边说,“但我真的要请你帮忙找一下他的亲属,治疗必须尽快开始,不然他可能也会进入那种痴呆状态。”

“痴呆?”任江流逐渐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不是精神分裂吗?”

“电子脑引起的精神疾病如果病情恶化,最终都可能会进入痴呆状态。我们有几个病例在研究,但是目前完全没搞清楚头绪。激素治疗和疗养虽然有效,可这种搞不明白的治疗就像是摸黑过河。运气好,能过去,运气不好,意识咕咚一下就不见了。”

“那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比较平稳,但不是好的那种平稳。他已经在脑子里创造出来了一个人格,还经常会跟那个人格对话,除此之外跟正常人一样。我对治疗精神分裂还算有点经验,这种情况看起来像是稳定了,但实际上只是两个人格取得了暂时的平衡,一旦平衡打破病情就很可能恶化。更糟糕的是……”

何震在928号病房前停下脚步转过身,任江流从他深褐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怜悯,还有一些没法理解的感情。

“他刚来的时候胳臂被打断了,手指也断了几根,好像一直在害怕什么东西。现在他不怕了,整天就是念叨着自己犯了哪些罪过,愧对了哪些人。”

“这不是好事?”

“不,不,你不懂,这一点也不好。”何震握住门把手说,“那些准备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最后做的事情就是忏悔和道歉。等他们觉得自己做的足够了,就会自杀。”



任江流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何震打发走,那位尽职的医生坚持要旁听,而任江流则坚持要单独会面。他要从夏威的口中挖一些秘密,而那些秘密对夏威的病情不会有帮助。最后何震只能交待,不得留下任何尖锐物体,也不能留下任何编成绳结的东西。

小题大做,他心想。要自杀的人想死,办法多得是。但等他进入病房,他的想法就变了。那是一间装着泡沫墙壁的病房,房间里敞开着一扇六分格的大窗户,不过从那窗户里可跳不出去。那是一扇投影锚点做的假窗,除非耳朵有问题,不然谁都能听到空调呜呜往里吹的假自然风。

病房里的家具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把裹着橡胶的塑料椅,还有一张边角都是圆弧的小桌。因为都包裹着软性材料的缘故,房间里的东西看起来都软塌塌的,包括躺在床上的人。

夏威的真名叫邓文,他是前不久脑外科医生案的两个受害人之一,当然,至少任江流觉得他是受害人。警察那边都只当他是个在错误的时间连进了错误频道的倒霉蛋。任江流在制作《危情五月》时采访过他,除了案情之外,他还了解到了一些颇有意思的事情。邓文偶尔会提到一种叫做人格重塑的概念,从只字片语中任江流隐约猜到,那是一种用电子脑数据重塑人行为模式的技巧,或者说技术。不过当时旁听的医生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只是疯言疯语罢了。

任江流对秘密有着灵敏的嗅觉,他知道疯子有时会自创一些听起来很高深、实际上毫无意义的名词,可邓文说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真的。精神分裂就是这样,只有当分裂的部分开始交锋时才是疯的,其它时候都正常得很。

“邓文?你还记得我么?”任江流想让声音显得平静,结果却做过了头,话没说完就静得听不见了。

邓文侧躺在床上,手指扣弄着泡沫墙壁,门打开时毫无反应,听到有人说话才坐起身子打量来者。他脸颊消瘦,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一起,像刚从水箱里捞出来的海带。任江流发现他脸色蜡黄,还有因激素失调起的暗疮。他比一个月前更安静了,眼睛可以看人,却没法聚焦。白色的棉麻病服和白色的病房都让他看起来像是完全疯了。

“我记得你。”说到这,邓文的眼神突然飘了一下。他再开口时声音里有了期待。“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要来?”

任江流一时搞不清这是反问,还是邓文根本就忽略掉了他的问题。

“你说那个医生取出妻子的脑子也算是一种人格重塑,我想再听听这个人格重塑是怎么回事,那是个什么样的技术。”

“那是我瞎编的。”邓文丧气地垂下头说,“我是个疯子,你不该相信我的话。”

“比起外面的一些人,至少你知道自己疯了。”

邓文笑了一下,但眼睛依旧了无生气。任江流走进房间,把椅子拉出来想坐下,但他拎起椅子感觉到重量时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好吧,先不谈那个。我做的那部电影你看了吗?”

“危情五月?我看了,在你的电影里我好像跟那个只剩脑子的人妻有奸情。”

“噢,你知道,商业化考虑。”任江流窘迫地挠起鼻子说,“观众总要去想你入侵加密模拟软件的动机。之前你告诉我说你入侵别人的模拟软件只是小兴趣,但模拟软件又不是什么邮箱账户,你入侵它有什么东西可看呢?”

“只是一点爱偷窥的小毛病而已,没要看什么,也没什么意义。”

说完邓文歪着头,目光偏向椅子,似乎有人正在那里听取他的意见。接着他声色俱厉地说:“这本就没什么意义,你改变的东西不过是一场假象,你救了她吗?她原本在自己家里过得好好的,现在她成了别人实验室里的玩具。你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你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有用的事吗,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在妄想罢了。”

任江流有一瞬间觉得最后一句话是说他的,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邓文在跟另一重人格对话。话里的她应该指的是那位外科医生的妻子,她假死的脑子是给送到实验室去了。

不,不对。任江流仔细想了一下刚才那番话里所用的人称,他并不是跟另外一重人格对话,而是另外一重人格在跟他对话。可两种人格是不是都可以代表是他呢?

感觉到脑袋隐隐作痛,任江流就赶忙止住了想法。这无关紧要。

“我听说她还是有可能恢复意识的。再说,至少你帮一个人从谎言中醒过来了。”

“谎言不过是真实的另外一种体现罢了。”

“那你的假身份又体现了什么,夏威是你朋友的名字吗?”

“我没有朋友,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想象。”

你不可能光靠想象就能转院还能造假身份。

“那在你的想象中,是谁帮你办了转院还登记了新身份?”

“什么转院,只是由东到西换了个房间而已。”

“啧,好吧。”挫败感让任江流很烦躁,他意识到自己掉进了神经病的圈套。而邓文嘴角带着浅笑,身子缓缓地前后摇摆,把身下的床当作惬意的摇篮。

“你觉得何震医生怎么样?”任江流清清喉咙说,“他看样子是真担心你的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你的父母,让他们过来照顾你。”

“不准提他们。”邓文声音突然提高了,但很快就像爆炸的烟花转瞬即逝。他身子紧紧绷着,似乎想跳起来,然而双手又死死抓着床沿。“不要提我的父母,我已经完了,不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什么完了?现在还有什么比你的病情更重要的吗?”

“噢,说得你好像真的关心一样,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你没有。”

说到这,邓文突然头疼似的皱起了眉头。

“那个女人也不要重要,你都已经决定要死了,还担心她干什么?她从来就没有在乎过你。对了,如果你真担心她就该马上去死,你死了她才安全。”

任江流试着弄清楚他在跟谁讲话,还有她是谁,而邓文似乎完全陷入了看不到对象的争吵。他红着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尽管如此,任江流却发现他没有任何的肢体动作,他像是在跟谁用电话吵架,又像是……

脑内通讯。

任江流打开通讯回路,一声声纳的回响,表示电子脑正在搜寻开启回路的对象。很快,他的脑中响起一阵静电杂音,在杂音停息的刹那间,一个被放大到极限的声音涌进了他的脑子。

—去找夏锦荣,让她回家。

任江流的脑子与耳膜同时疼了起来,他眯起眼睛,以至于没有发现连接成功的那一刻,邓文的眼中便有了一个凛冽的焦点。

—夏锦荣是谁?

—去我家,你要的东西在她身上。

就在任江流打算继续追问之时,邓文忽然起身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然后朝他猛撞过来。因为长期缺乏锻炼,这一撞并没有太大伤害,任江流只是退后两步顶到了墙上,他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双皮包骨头的手掐住了脖子。

“闭嘴!”邓文喊道,“你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你会害死她,还有这个白痴,你会害死所有人!”

任江流挣脱出来退到门边,邓文抓起塑料椅举到头顶想要砸下来,结果椅腿蹭到房顶的吸顶灯给卡住了。这时一位男护工及时冲进来接住椅子,随后拦腰抱住邓文,把他按在床上。

“镇静剂,微量。”

护工头也没回地朝后伸出手,跟着一起进来的女护士熟练地把一枚注射式的小剂量镇静剂搁在她手心。

脑内通讯断了,任江流还想问些话,但女护士把他赶了出去。


任江流回到位于沈阳南站旁的公寓时已经晚上十点了,他带着空空如也的胃回到家,门一开,一股腐烂的酸臭就迎面扑来。水池距离门只有两步,几块橙子皮盖在水槽上,已经干了,酸臭的来源是下方垃圾桶里的坏橙子,以及一小把捂得化成绿泥的韭菜。他把垃圾袋整个拎起来放到门外,然后去卫生间洗了脸。他的喉结还在疼,路过小冰箱时都没打算去找吃的。

半个月前的那部电影让他赚了点钱,他给自己这间不到二十五平的廉租公寓置办了一整套厨房用具,只是一周后,他做饭的兴趣就被摆不开的油盐酱醋还有房子里的油烟味给消耗殆尽。如今锅碗瓢盆都塞进了柜子。他有想过给房子装一套投影锚点以假装住的是豪宅,但投影可散不掉味道。到最后他还是觉得,自己需要的是一间真正的大房子。

他脱去外衣钻进被窝,半小时后温度依然和睡意一样少得可怜。邓文的那一句“你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引出了他一段难堪的回忆。高一时他有段时间沉溺于AR空间,以至于半学期没有去上课,班主任愤怒地把他的母亲请到学校里去,而他的母亲却开口说:“我的儿子还在上小学啊。”

他的母亲有很严重的解离性失忆症,常常忘记自己的丈夫有很多年都没回来了。在其他离异家庭的孩子被父亲或者母亲哄骗的时候,他已早早从真实的谎言中发现了真相。而他的班主任则把他的事迹做成了一个反面典型,常拿来在全班学生前宣传做人要知道羞耻,仿佛一个不幸的家庭一定要催出一朵善良懂事的花。

如今他身在沈阳,而他的母亲在武汉的养老院,一天又一天地在模拟软件中过着二十年前的生活。邓文不找父母的举动他多少能理解一部分。

时间到半夜一点,他终于放弃睡觉的念头,坐起来梳理起思绪。邓文的转院和假身份,恰巧证明了他掌握着真正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不小。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之前任江流觉得这个人格重塑是一种技术,“你要的东西在她身上”是不是可以解释成,那个夏锦荣也会这个技术?

要找到这个夏锦荣应该不难,他想只要给他的刑警朋友塞点钱就好。

—那王八蛋还好意思叫海瑞。

脑中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他一哆嗦,有几秒钟他觉得是自己的电子脑被黑了,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只是脑内通讯自动打开了而已。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但从没有声音出来过,这种电子脑跟脑子对话的感觉让他感到既有趣又可怕。

—你好。

他自己打了一声招呼,结果自然是没有人回。

—白痴一样。

他笑了笑,压住心里的怪异感,然后按下床头柜上的投影开关,一束幽光从天花板上撒下来形成一块屏幕。他查阅了一下邮箱,来商讨版权事宜的一概归到垃圾邮件,还有不少邀请他去当编剧和制作人的,他也一封一封地放了进去。

他没有打算找一个正式的职业去干。太慢了,他想明年就在东陵公园旁边买套三室两厅。他把一封封邮件滑进垃圾桶,到右手的食指开始抽痛时,便想着干脆全选一股脑放进去。这时,一封署名为幻界传媒的邮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幻界经营的模拟空间目前位列全国第二,邓文登记的职业正是那家公司的系统工程师。他点开邮件,里面的内容跟别的邀请他去做编剧的邮件没什么两样,但最后的署名却让他决定明天去那家公司看一看。那署名是幻界人力资源部——夏锦荣。


夏锦荣已年过三十,尽管精心烫卷的短发和白皙圆润的脸颊让她看起来年轻又有活力,灰色的西服加上百褶半裙,也让她像是踏入职场两年就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但任江流还是能看出来她至少有三十岁了,活力与笑容都是常年伪装的结果。他看女人的年龄很准,因为年少时他就常常得凭感觉来判断,自己的母亲处于哪个年龄段。

“任先生,稍等一下,总经理会亲自过来接待您。”

“噢,没事。”

他心想,不来也没事。

幻界公司位于世博园旁边,是一栋半圆型的大楼,从空中往下看像半个月饼,不过饼皮都是钢化玻璃。大厅现在除了夏锦荣之外看不到半个人影,要不是二楼有个圆桶型的清洁机器人嗡嗡响着,任江流都快觉得这大厅可能是投影出来的了。他坐在待客的仿皮沙发上用余光打量夏锦荣,她也时不时抬眼看他。尴尬的气氛悄然生长。

“我看过你的《危情五月》。”她率先开口说,“拍得真好,听说你只用一个星期就拍出来了?”

应该是做的,不是拍的,他心想。“八天。”

“真厉害。”

“还可以吧。对了,有人说我把那个黑客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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