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導中國歷史格局的兩條分界線

理解中國歷史,有兩條重要的分界線是必須知道的。

其中一條是秦嶺—淮河一線,它被認為是中國南北方的分界線,而且這條線還有更多內涵,比如氣候上的等溫線、降水量線、結冰水文線和溫度帶分界線,還有土壤類型、農業生產方式和植被上的差異分界線。

地理則影響到風俗:南澇北旱,南橘北枳,南船北馬,南米北面,南甜北鹹,南拳北腿,南經北政,南繁北齊(語言方面),南細北爽(性格方面)……到了現代還發展出南輕北重(工業)、南商北官的格局,當然,秦嶺—淮河一線也大致成了供暖和不供暖、甜豆腐腦和鹹豆腐腦、姥爺姥姥和外公外婆的分界線。


主導中國歷史格局的兩條分界線


主導中國歷史格局的兩條分界線


▲南方亭子和北方亭子


上述現象都屬於“風俗”,背後涉及自然條件和社會環境的差異,但也不是絕對的差異。“風”與“俗”的形成,前者更偏重於自然環境的影響,後者則偏重社會環境的塑造。不過古人也不是嚴格區分二者,往往將“風俗”二字連用,表示生活習慣。

秦嶺—淮河一線不是人為規定出來的南北分界線,南北風俗差異也不是人為規定出來的。太平洋季風從東南邊吹向東亞大陸,漸漸削弱,從而帶來不同的降水量,又因為緯度的差異,南北氣溫也有差異。

秦嶺—淮河一線是人們基於農業生產的經驗而總結出來的氣候分界線,是800毫米等降水量線,也是冬季0度的溫差線;在此基礎上,南方和北方發展出不一樣的農業生產技術,進而形成不一樣的生活方式,進而是風俗,甚至還有戰爭和統治方式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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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降水量線


然而在古代中國,有一條線比秦嶺—淮河一線更重要,甚至主導了中國歷史的格局。這條線幾乎與長城平行,就氣候而言則是與400毫米等降水量線一致,而且與中國的一系列山脈燕山—陰山—賀蘭山—祁連山大致重合,這不是偶然的。

東南方向吹來的季風受山脈阻擋,山脈兩側的降水量大有不同,因此形成400毫米降水的分野,而降水量的多少又決定了古代最重要的經濟部門農業的效益,因此長城一線,也就是400毫米等降水量線也就大致成了農耕區和遊牧區的分界線。不過,這種劃分方式並不是涇渭分明的,受歷史氣候轉變的影響,農耕區和遊牧區會有交錯,形成混合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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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主要山脈


以長城為界,長城以南主要是農業生產,長城以北則是遊牧生產或農耕-遊牧混合經濟。在長城這條分界線上的地名有很多也是耳熟能詳的故事發生地,比如雁門關,比如雲中和代郡,比如河北六鎮,比如山海關和居庸關,在唐詩宋詞和明清以來的通俗小說中屢見不鮮。因為這裡是中國古代歷史最重要的一條線,也是諸多古代歷史關鍵事件的發生地。

古人按照上北下南的方位觀念,稱塞北為塞上,也就是長城以北的地區;稱塞南為塞下,也就是長城以南的地區,在大部分時間裡都是中原王朝的管轄範圍。

王昌齡的《塞上曲》詩:“從來幽並客,皆共塵沙老。”幽州、幷州位於今河北、山西北部,地理範圍大致是長城一線。唐朝許多詩人都有過邊塞經歷,這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民國時期陳去病的《出塞望蒙古》也作詩:“兵增不征討,苦哉塞下民。”這裡描述的就是社會現象了,涉及古代中國一個極其重要的變奏旋律,即中原王朝與遊牧民族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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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代長城


新石器時代開始時,人類漸漸從採集-狩獵的生產方式向兩種主要的生產形態演進,一種是定居農業,根據降水量不同有旱作農業和灌溉農業,中國北方,也就是傳統的華夏或中原地區較早進行旱作農業,從而奠定了中國中原王朝的基礎;另一種是非定居的畜牧、漁獵或遊牧生產。遊牧民族不是自己選擇成為遊牧民族,而是他們所生活地方的自然環境讓他們不得不選擇遊牧或漁獵。

遊牧民族的優勢是機動性強,一旦形成統一的政權,其作戰能力和作戰半徑令農耕民族恐慌。遊牧民族南下劫掠農耕成果的動機無非是為了生存。而農耕民族的優勢則是生產發達,以農業為基礎,在工業、商業、文化藝術、制度典章各方面都會取得長足進展,並形成農耕民族特有的優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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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遊牧地帶,主要集中在北緯40度到55度之間的寒溫帶內陸,中國北方草原遊牧帶是全球遊牧帶的一部分

春秋以前,中國還沒有形成以長城為界限的兩種經濟類型的分野,因為即便是在中原的核心地區比如山西和陝西,也大量居住著“夷狄”,以畜牧為生;而南方越人和苗人生活的地區則大量採用刀耕火種。周武王帶領的大軍進入商王朝核心區域要與之交戰的時候,商紂王還忙於討伐“夷”,這個“夷”不是在北方,而是在東邊的淮河流域。

西周初年進行分封,位於最北邊的燕國並未越過今北京一帶,而另一個北方大國晉也沒有突破山西南部,進入北邊。而齊桓公、晉文公等春秋霸主組織的“尊王攘夷”行動,所征伐的“夷”其實是在山西境內,並未到達今長城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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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七雄


戰國時期才是長城南北農耕-遊牧對峙的起點。

周天子分封的諸侯國,以國都為中心四處擴張,開墾荒地,加上吞併小國,形成越來越大的諸侯國。楚國在南方,吞併吳越和湘苗一帶;燕國一直往北,勢力擴展到今朝鮮大同江一帶,而燕國的長城也修到了那裡,並且燕國與匈奴交手;從晉國分出來的三個諸侯國之一趙國在最北邊,一路往北擴張,並且在與匈奴的交手中不落下風;秦向西擴張,與西戎交手,其中頭號強敵是半農半牧的義渠國,而且秦往北到達六盤山的時候也已經與匈奴交手,並開始修築長城;不過秦最成功的開疆拓土是由司馬遷的八世祖司馬錯主導的伐蜀,得到天府之地並且對楚國形成壓制。

也就是說,戰國時代雖然是中國的大分裂時期,然而各個諸侯國都是外向型的,將“中國”的範疇拓展到更遠的地帶,並直接與即將強盛起來的北方遊牧民族形成對峙,開啟一段全新的歷史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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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帝時疆域


秦漢與匈奴對抗的歷史,很多人並不十分了解,我們需要把這種對峙,以及後來中國歷史上出現的若干次南北對峙(五胡與東晉、拓跋鮮卑與南朝、拓跋鮮卑與柔然、隋唐與突厥、遼金夏與宋、元與宋、瓦剌韃靼與明、後金與明、準噶爾與清)放在整個中國的地理框架下考察,才能明白為什麼這個關係會成為中國古代歷史的主軸。

塞北地區主要是蒙古高原,主要由沙漠、戈壁和草原構成。塞北又可以分為兩大塊,北邊是漠北,也就是今蒙古共和國(我們的習慣用語中也稱外蒙古)再加上哈薩克斯坦和俄羅斯西伯利亞的部分地區;南邊是漠南,也就是今中國的內蒙古自治區和長城沿線部分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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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


漠北和漠南不一樣。在降水量方面,漠南的部分地區可達到200—400毫米,也就是說接近中原農業地帶的降水量,從而可以進行少量農業,主要是進行畜牧,還有一些遊牧生產,或者說漠南地區是農牧混合經濟。所以不能將這片地區生活的人統稱為遊牧民族。

漠北地區的降水量則普遍在200毫米以下,大量的戈壁和沙漠地帶只能進行“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在歷史上,許多遊牧民族都是興起於漠北,比如匈奴和蒙古,但是一旦有了機會,他們就會往南遷徙,尋找更豐盛的水草。漠北遊牧民族的遷徙往往會在整個中國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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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遊牧


居住於漠北地區的遊牧民族,在一般情況下,通過逐水草遷徙可以餵養牲畜,進而為人提供飲食。一旦氣候變化導致降水量減少,也就意味著牲畜難以餵養,進而人也難以維持生活。於是他們會選擇南下,到達漠南草原更豐盛的地區。

秦漢之際的匈奴、南北朝後期的突厥、宋金對峙末期的蒙古都遵循這條規律,成為統一整個漠北漠南蒙古高原的強大勢力(突厥的路線與匈奴和蒙古不一樣,後面還會解釋),從而對長城以南的中原王朝構成強大的挑戰。

研究歷史氣候變化的學者指出,除了商中期和西周中晚期有過一陣冷期以外,夏商周時期的中國大體上處於暖期,這也就意味著華夏地區(中原)的開發更為興盛。一個明顯的證據是河南省的簡稱“豫”是與大象有關的,而考古發掘確實顯示後期殷商王朝的核心區域,也就是今河南一帶,有大量大象出沒,另外甲骨文所需的原材料如貝殼也是通過近海獲得,說明那時候因氣候溫暖,華北地區的海岸線比現在更加深入內陸。

秦漢以後中國的氣溫變化,可以通過以下圖表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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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以後古代中國氣溫


每次寒冷氣候來臨時,都是北方遊牧民族的活躍期,比如東漢末年到南北朝,北方民族相繼南下,佔據中原,最後由鮮卑人的後裔或混血所建的隋唐將中國統一;唐後期到五代十國又是一個寒冷期;而明清時期正處於全球範圍的小冰河時代,氣候比現在寒冷。

長城內外的格局變動經常牽涉到漠北、漠南、長城一帶和中原的連鎖反應,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魏晉南北朝時期(220—589年)的民族大遷徙,不僅“漢族”的性質被改變了,整個中國的格局也被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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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0年的匈奴和漢


引子仍然是漢朝與匈奴之間的關係,漢武帝的征伐和屯田政策並沒有解決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問題,但基本上實現了“你沒法消滅我,我也沒法消滅你”的狀態,漢元帝時代採取和親之策,後來被王莽的胡作非為給破壞了,本來不是大威脅的匈奴又變成了大威脅。

不過匈奴內部也發生了變化,在東漢初期分裂為南北兩部,分裂的原因很大程度上與經濟形態有關:位於漠北的北匈奴更傾向於保留原本的遊牧方式,而南匈奴更傾向於在農牧業交界地帶進行遊牧的同時也和漢人一樣進行農業生產。

南匈奴內附東漢,東漢為了徹底清除北匈奴的襲擾,以南匈奴為先鋒部隊,把北匈奴逐出漠北,匈奴向西遷徙,在後來的四百年裡引發整個歐亞大陸的連鎖反應。而內附的南匈奴住在長城一帶,也就意味著南匈奴作為東漢的屏障充當了長城的角色,替中原王朝阻擋塞外的遊牧民族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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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0年的匈奴和漢,明顯看到南匈奴已經內附至黃河流域,先前匈奴的地方已經被鮮卑部落佔據

連鎖反應便是:南匈奴進行農耕,還學習儒家文化,相當於中原人了,而南匈奴空出來的北方畜牧區就被周圍的民族佔據,其中最大的一支便是鮮卑慕容氏,而更靠北的地區被丁零人佔據。緊接著,西晉內亂,其中一個王把劉淵的兵力引進中原參加王室內戰,劉淵來了就不走了。

劉淵是南匈奴人的後裔,在文化上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漢人,他所在的地區是趙國故地,然後他為了表示自身的正統,是承接漢朝,於是給他的政權起名叫“漢趙”。也就是說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外族。

晉室南渡之後,偏安於江南,毫無雄心壯志。中原地區卻是十幾個政權交替演變,當年佔據南匈奴故地的鮮卑慕容氏南下佔據了河北、山東一代,前後建立了四個政權,而鮮卑慕容氏的故地這時候又被鮮卑拓跋氏佔據,鮮卑拓跋氏也從遊牧民族變成半農半牧的民族了。緊接著,鮮卑拓跋氏也入主中原,征服了先前鮮卑慕容氏的一些地方,還有山西、河南和關隴地區,基本上統一了北方。

這時候他們的故地又被南下的柔然佔據。這裡就發生了一個很巧妙的關係轉變,以前鮮卑人是長城以外被中原王朝防禦的對象,現在鮮卑人成了中原人,柔然人則成了長城以外需要鮮卑人去防禦的對象,佔據原先柔然地界的則是敕勒和高車;而且拓跋氏稱呼柔然是“蠕蠕”,這種叫法是過去中原王朝對北方遊牧民族的貶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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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魏時期全圖,公元449年


家喻戶曉的花木蘭從軍的故事就是發生在鮮卑人建立的北魏與北方草原的柔然人之間的戰爭中。誰還能說鮮卑人建立的北魏不是正統的中原王朝呢?

事情還沒完。在長城一帶抵抗柔然人的鮮卑人和南下洛陽的鮮卑人產生了分歧,南下的鮮卑人漢化程度很深,已經不說鮮卑語,也不穿鮮卑衣服了,反倒和中原的世家大族走得更近。

北方的鮮卑人發動叛亂,柔然人也趁機進入中原,北魏就是在這種光景下分裂為東魏和西魏的,而且很有意思的是東魏和西魏的建立者都是發動叛亂的北方鮮卑人中的漢人將領。如果北魏內部沒有這些內部分歧,會在積蓄一定力量之後統一南方,做到和隋朝一樣的事情。

後來的歷史軌跡並沒有太大差異,依託關中平原和河西走廊的西魏以及後來替代西魏的北周宇文氏,重新統一了北方,再由替代北周的隋朝完成統一南方,然後這個統一的王朝發現:北方又來了一個強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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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世紀末的突厥


位於今新疆北部的突厥人崛起,佔據了柔然的地盤,統一了北方草原,這一幕,似乎和秦漢之際冒頓單于統一北方草原相似。緊接著就是像秦漢與匈奴對峙一樣的隋唐與突厥對峙,都是古代史上最高水平的軍事、外交博弈。同樣,隋唐帝國能打幾場勝仗,卻無法消滅突厥,突厥也是因為內部分裂,東突厥向唐王朝稱臣,西突厥往西遷徙,又是一次影響到整個亞歐大陸歷史的遷徙。

唐王朝衰弱之後,突厥留出來的空缺由回鶻填充,後來是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從唐後期一直到明朝初期的六百年間,中原王朝對北方遊牧民族可說是束手無策的。

因此,對中原王朝來說,兩件事情是至關重要的,一個是內部的農業生產和政治穩定,另一個是北方邊境的安定。前者可通過休養生息和完善典章制度來實現,相關的河道治理和漕運也都需要極為複雜的官僚體系運作;而後者更為棘手,它牽涉到了整個王朝的戰略調整,到底是用和親和互市等和平方式維持北部邊疆穩定,還是舉全國之力驅逐草原勢力卻未必能大獲成功,或者只是採取守勢依託長城一線保持防禦姿態。圍繞這個國家戰略,中原王朝的政治出現各種博弈。

最後終結這一循環往復的遊牧-農耕衝突的是兩股勢力。

一個是清王朝採取聯合蒙藏回的策略實現了中國邊疆的統一,來自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已經極少出現,尤其是乾隆時期平定準噶爾之後,似乎中國歷史的主軸在此已經終結。

另一股勢力是整個世界的格局所帶來的一個趨勢,就是整個亞歐大陸因為從東到西的幾大帝國和正在崛起的工業歐洲,已經令傳統的遊牧民族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


主導中國歷史格局的兩條分界線


▲極盛時期的日不落帝國控制範圍


沙皇俄國吞併整個西伯利亞,奧斯曼帝國和莫臥兒帝國佔據了中亞和南亞,而西班牙、葡萄牙、荷蘭、法國和英國這些殖民大國陸續佔據世界各地,此時的世界格局已經變成海洋和陸地之間的博弈,而不是遊牧與農耕的博弈了。

就中國而言,16世紀開始與西班牙、葡萄牙打交道,17世紀與荷蘭和俄國打交道,18—19世紀與英國打交道,都是慢慢捲入整個世界體系的過程,中國歷史的主軸開始變了,不僅要開始面向海洋,還要面向內部的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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