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薯记》

散文:《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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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香又在家门口作势开骂了,而我和星古也同时跪倒在香台前接受着惩罚。

母亲不时扬起的竹鞭,每一次下落都会在我的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星古比我惨,大娘不停的用拇指粗的木棍抽打着他。即便他已经蜷缩在地上号啕大哭了,也仍然没有丝毫的手软。

这无疑预示着我们偷红薯的事迹败露了,我和星古的每一次哀嚎,都是母亲们在告诉财香——“小孩我们有在教,别乱骂人。”

乡下就是这样,都怕被人骂“有娘养没娘教的!”

这是十二月的江南,快要入冬的季节,秋已过,天渐凉。每个人的身上都穿起了厚厚的棉衣,但这里毕竟不是北方,所以还冷得让人瑟瑟发抖。

南方的冬天来得比北方晚,但要比北方更猛烈些。这种猛烈不是说温度有多低,而是那种深入到骨子里的寒气,湿冷湿冷的感觉能够让人在大夏天都情不自禁的嘶起牙来。

对于大人来说,冬天是休息的季节,田地里已经长不出粮食来了。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才刚刚是玩乐的开始。

红薯是南方特有的产物,这种东西生吃一般,有股泥土气。但是放到火里去煨上个十几分钟,一拿出来,喷香四溢。

按正常来说,一般的南方人家都会在三四月份开春的时候种上个两三分红薯地,等到年末快入冬时刚好挖出来就能吃。

但这一年不知是怎么的,我家和星古家都没种,这可把我们俩给馋坏了。天天在田地里跑来跑去,看着遍地的红薯苗,却没有一颗是能够光明正大挖的。所以,在恐惧与欲望的斗争中,欲望战胜了恐惧,支配着我们前去“偷红薯”。

可是偷谁家的呢?正是十二月的天气,正是吃红薯的好时候。家家户户都知道地里的红薯熟了,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挖了谁家的万一被抓到了都不好。

和星古在田地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终于在仔细斟酌下确定了目标——财香家。

财香家的红薯地位于河边菜地园的高堤上,是一片小山坡,每年发大水的时候就她家的菜不会被河水冲走,也算是一块好地方。

之所以瞄准了财香家的红薯地,一是因为财香平日里最对我们不好,经常在我们到地里玩耍的时候赶走我们。(怕我们经过河堤踩死她的菜)二是因为财香家的红薯地旁有一小片竹林和杨树林,一挖到红薯就可以躲起来不叫人发现。

基于以上这两点的考虑,我和星古又叫上了斜对门家的庆儿来分得一杯羹。毕竟大家平日里都在一起玩,多一个人少做点事。

庆儿年纪不大,胆小,跑不快,所以便留他在桥底烤红薯的据点挖坑、烧火。我和星古对这种事情熟门熟路,自然是前去“拿取”红薯。

安排好庆儿后,我和星古小心翼翼地从桥底绕回到堤岸上。然后若无其事地从财香家门口经过,看到财香在家择菜。晃悠几圈确定财香看到了我们后,便踱步进到星古家。然后立马把前门一闩,从后门开溜,一路小跑到财香的红薯地里。

刚在红薯地里站稳,隔壁的焦阿婆便挑着两个尿桶晃晃悠悠地从小路上走过。看到我和星古气喘吁吁的站在坡地上,便定了定步子问到:“华华,你们两个这是在干嘛啊,喘这么粗的气。”

我和星古对视一眼,星古答应到:“没干什么,我们在玩‘piapia仗’(一种小孩子模仿打游击仗的游戏)。”

焦阿婆看了一眼我们,又瞄了一下我们脚下的红薯地,和蔼得笑了一声说:“那你们要注意安全啊,这地里的土滑,别摔跤了。”然后就又挑着两个尿桶晃晃悠悠的从小路上走了。

星古有点紧张,扯了扯我的衣角低声说:“还挖不挖。”

我看了眼远处的焦阿婆,又环顾了下四周说:“挖!他奶奶的!”

拨开一大堆杂乱的红薯苗,顺着最粗的那根往下找,找到底后轻轻提两下判断有没有货,有多少、多大。如果是有的,那就扒开一点土,用力提一下,扒开一点土,用力提一下。重复几次等到差不多泥土全都松了后,用力一拽,带出一大包的土。然后再在地上轻甩两下,抖干净上面的土块后,就露出了一连串的红薯来。

我和星古连拔了五六颗苗,然后挑了几个最大的红薯包在怀里,再把剩下的小红薯放进口袋。将没用的苗往旁边的竹林一扔,急急忙忙的就钻进树林里往桥下跑去。

庆儿早已将柴火烧成了碳,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看到我们回来了,接过红薯就要往坑里扔。我和星古赶忙制止他,然后一人拿几个跑到河边,用水洗去上面的泥垢。再把大的丢进碳火堆,把小的放在木架子上烤。

等了差不多有十几分钟,期间也加了几次火。上面小的已经开始冒烟了,下面大的还不知道情况。庆儿按耐不住首先拿了一个小红薯剥了起来,我和星古用洋芋叶铺在地上,然后把小红薯一个个摆好。再把烤干的木架子点燃,丢进火坑中。等到木架子全部烧成碳了,再用土把坑填满,吃起了洋芋叶上的小红薯来。

十几年前的中国乡村物质匮乏,一点烤红薯也可以吃得让人感到满足。正是十一二岁长身体贪吃的年纪,家里自然是没有钱让我们去商店里买五颜六色的零食。所以我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去满足那五谷杂粮的胃和一个又一个五颜六色的童年。

等到开胃菜“小红薯”吃完后,我们就把土刨开,将煨的皮焦肉嫩的“大红薯”拿出来,装好。由庆儿拿到大柳树下(附近所有小孩子的据点),由我和星古对“第二现场”进行销毁。

三个小孩一齐到达大柳树下,又唤来了几个平日里玩得好的伙伴,一人一个正好六个分完。

我和星古坐在柳树枝上荡腿,庆儿和其他三人用洋芋叶铺在土阶上坐着。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几个人都被着香味给迷住了,微风从河对岸掠过河水吹过来,吹拂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巧不巧,正当我们躲在柳树下快吃完的时候,财香刚好倒垃圾经过了。看到我们人手一个红薯后笑着说:“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又跑到谁家偷红薯了啊。”

这里的孩子本来就不喜欢她,莫名其妙的被说了一句更是恼火,于是那三个不知情的大声说:“你吵什么吵,又没吃你家的。”

财香一听就来气了:“哎呀!人嘛小小的,嘴巴嘛钳子样,看偷到了我家的红薯不打断你们的腿。”

我和星古一听心头微微一抖,庆儿也不知道这红薯是哪里来的,所以跟着顶嘴似骂到:“关你屁事,又没吃你家的。”

财香毕竟也是大人,心里虽然气愤,但也不好怎么样,便作罢离去。

我和星古知道大事不妙,财香到土地里看到少了的红薯苗估计就能猜到个十有八九。而且还被焦阿婆看见了,这顿打估计逃不了。

在家吃晚饭的时候,财香果然来了。她先到了大娘家,我在家里隔着二十几米远都听到了星古的哀嚎。

大娘一边抽打星古,一边让他跪在香台前对着毛主席不许动。母亲听了星古的惨叫,想到我今天鞋上全是泥,习惯性的问道:“是你自己坦白还是等财香来告状。”

母亲话音刚落,我就主动从墙角挑了根竹鞭,然后跪在香台前,对着毛主席一五一十的说了。

财香人未到语先来,尖锐的声音在空气中得意的喊到:“华华他妈啊,你家华华啊......”

母亲不等她说完就高高的扬起竹鞭,在空气中带出一条弧度,擦破空气甩出声响后击打在我的背上。每一下都是那么的响亮,我一声不吭,因为母亲总是会将竹鞭挥打的比我的叫声大。

我就静静的跪着,一动不动。星古那边的叫声一下比一下响,我知道这是他的战略。他是声音越响,打得越轻。

焦阿婆闻声从隔壁跑来赶走了财香,又连忙拉住母亲挥动的手。

星古的哀嚎还在继续着,我端跪在毛主席面前看着母亲掉眼泪。焦阿婆没有多说什么,拍了拍我就离开了。

过了很久,也许是片刻。星古那边已经不再传来声音了,母亲才轻声开口说:“华华,你现在也这么大了,应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次你主动承认错误我就算了,也不再打你。但是如果有下一次,星古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我又轻轻“嗯”了一声。

“做人要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要有原则有底线。不管是干什么,偷东西就是不对!”

我继续“嗯”了一声。

母亲不再说话,虽然财香还在自家门口对着别人说刚才那阵哀嚎和鞭挞的原因。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且看见了母亲和大娘告诉他们的——“小孩我们有在教,别乱骂人。”

这一件事后的一两个月里,我和星古都被禁止了出门。到了来年的三月份,这时已经过了吃红薯的好时候。在某个出了太阳的早晨,母亲和大娘几乎同时叫醒了我和星古,然后在河边的菜地里种下了比往年多两倍的红薯地。

大家都没有去提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就连隔壁的焦阿婆挑着尿桶路过的时候还笑着对我们说:“哎呀,华华和星古都这么‘发肯’(勤奋努力的意思)啊!”

财香还是在地里低头忙活着,路过的人不管老人小孩都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的。唯独我们路过的时候,母亲和大娘开口说:“财香,今年过冬的时候来我们地里挖红薯啊。”

财香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和星古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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