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日记︱饥饿、孤独、对抗未知——疫中困居重读《留德十年》

新冠日记︱饥饿、孤独、对抗未知——疫中困居重读《留德十年》

《留德十年》德文版封面


文/扭腰客

(正文4000字,阅读完仅需一点点耐心)

2月25日,我决定“自我禁足”,比德国联邦政府的全境限制出行政令早了近一个月。鉴于新冠病毒的潜伏期以及民主社会公共决策的必要讨论时间,等到政府做出决定时,病毒至少已经传播一个月了。

目前德国疫情初步缓解,虽然累积确诊人数超过13万,但也有一些给人信心的线索:治愈人数超过正在治疗的人数,每日新增病例连续很多天呈下降趋势,死亡人数和死亡率一直控制得很好。在全世界范围来看,德国低死亡率成为很多国家媒体讨论的话题。

不知不觉,宅在柏林家中接近7周。起初,我毫不掩饰焦虑不安、失望受挫、孤独恐惧的复杂情绪、以及对家人和孩子的极度思念。3月,我写了3万多字的新闻,甚至比以往采访赛事写的还多,还有1万多字的日记。写作,成为我与这个世界交往的重要方式,也是与自己负面情绪对抗、和解的方式。

在想尽办法为寂寥的生活找到一点价值的过程中,季羡林老先生的《留德十年》成了我的精神支柱。

我没有资格拿自己这一点点皮毛和大师相提并论,但季老二战期间被困德国的经历,以及他在日记中坦承到底的自白,在当前这个特殊时期,给了我无穷的精神力量。我只是单纯地在季老的人生经历中求得一些可以帮助我自己的心理支撑。

他伏在山洞里,躲避盟军轰炸,哥廷根秋色宜人,世界正在死人;我躲在客厅和阳台,逃避瘟疫袭身,柏林春意盎然,世界正在死人。

对抗新冠病毒的这场“世界大战”不知道还要延续多久。当战役打响时,世界悄无声息;当战役结束时,或许已恍若隔世。短短几个月里,世界仿佛经历了好几年的摧残。1941年6月22日,德国跟苏联宣战这一天,季老还和德国朋友一起去郊游、野餐、拉手风琴、唱歌。如今面对每天冰冷的数字,活着的人还要将生活,残忍地、倔强地、没心没肺地继续下去。

多年以后,还能留在这个世界的人们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不可能是一次闪击战,这注定是一次持久战。然而,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做好了准备。

离别,已有多久,还要多久

季老决定去德国留学时,24岁,正值青春年华。他赴德留学计划只有两年,离开时怕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去竟是十年。

他离家时,儿子才几个月大,酣睡襁褓中。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没敢再看他们一眼——我相信,他们眼里一定噙着泪珠——扭头上了洋车,只有大门楼上残砖败瓦的影子啊在我眼前一闪。”

路途艰辛,从日伪满洲国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经莫斯科中转,一路上十几天靠啃“裂吧”熬到了柏林。

季羡林在柏林的日子是短暂的。他留学目的起初是功利的,一要镀金,二要拿个博士文凭,回国比较吃香。直到他抵达柏林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所学校,要学什么专业。

他原本被安排去东普鲁士的哥尼斯堡大学。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曾在这里任教。这里曾经是德意志帝国领土,一战过后,波兰走廊将东普鲁士和魏玛共和国分开。东普鲁士成为德国一块飞地。二战之后,这里成为俄罗斯的一块飞地,与俄罗斯隔着立陶宛、白俄罗斯和波兰,现在这片土地叫加里宁格勒。

季羡林觉得这地方太偏,于是去了哥廷根大学。他在柏林逗留的日子里,非常嫌弃留学生圈子,实际上是对当时国民政府不满。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冯玉祥等国民党权贵都有子女和亲属在德国,大部分都聚集在柏林。纨绔子弟们吃喝玩乐,不学无术,整日里谈天说地,忙于社交,都是官场上七荤八素的东西,他尤其看不惯。

饥饿的烙印

在季羡林记述中,反复提到的主题是“饥饿”。这可能是刻在中国人骨头里的民族记忆。直到现在,应对疫情,中国人首先想到的仍是囤米面肉蛋,而不是厕所卷纸。在我们看来,吃比拉重要多了。饥饿,简直就是魔鬼。

在去德国的路上,除了他自己买的一袋子“裂吧”,他没有别的可吃。在莫斯科转车时,中国驻莫斯科大使馆一位清华校友请客吃饭,他像饿鬼扑食一般开怀畅吃。他生平第一次吃到鱼子酱。季羡林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精美、最难忘的一餐。

他写道:“饥饿在我身上留下了伤痕,我失掉了饱的感觉,大概有8年之久。”他甚至引用《钦差大臣》的独白,说:“果戈里一定挨过饿,不然的话,他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要把整个世界吞下去的话来。”

十年后,当他辗转到瑞士伯尔尼,在南京国民政府驻瑞士公馆庆祝“双十节”时,他多想敞开胃口再海吃一通,他时刻提醒自己:“德国医生跟我说过,人饿久了,一旦得到充足的食物,自己会失掉饱的感觉。一战后,不少德国人是这样撑死的。”

盟军轰炸哥廷根的日子里,季羡林体会到了地狱一般的饥饿。有一次,当地农民送了他5-6斤土豆,他一股脑都煮在锅里,一顿全部吃掉,还没有饱意。

他还发挥学术长项,专门考据了“饿死鬼”的来历。“死鬼”在梵文中叫“Preta”,意为“逝去的人”,在汉译和尚笔下成了“饿死鬼”。汉译佛典《长阿含经(卷十九)·地狱品》中将“饥饿”列为一层地狱名。

极端饥饿中,他不忘苦中作乐,不失风趣幽默。战时德国面包不好买,而且质量糟糕,据说掺了鱼粉,吃完了肚子胀,容易放屁。他吃完面包去看电影,和好多人一样出丑。“我在看电影时听到虚恭之声,此起彼伏,东西应和。我不敢耻笑别人,自己也在和肚子里过量气体做殊死斗争,想把它镇压下去,终于以失败告终。”

防空警报拉响时,他背着包裹上山躲避,“仰卧在绿草上,看空中英国飞机编队飞过哥廷根上空,一躺往往就是几个小时……仿佛现在不是乱世,而是乐园净土,天空中带着死亡威胁的飞机的嗡嗡声,霎时间变成阆苑仙宫的音乐。我忘掉了周围的一切,有点忘乎所以了。”

宛如柏林当下的春色,阳光从漫长的寒冬中复出,高大的树木上抽出新芽,与四季常绿的草坪呼应起来。夜店停业后无处蹦迪的年轻人来到公园草坪上跳起了拉丁舞,孩子们踢球、扔飞碟,还有人做瑜伽、爬树、骑单车。有时会忘了,现在德国仍处在默克尔所说的“二战后面临的最大危机”之中。

盟军解放哥廷根时,发现了德军留下一个尚未被炸毁的仓库,里面存放着牛肉和白糖罐头,由法国兵看守。季羡林听说后,还曾去“偷罐头”,当时他的身份已经从“无国籍者”变成了“Displaced Person”(专指二战后不在自己国家的流浪难民),被法国大兵放了一马。他拿了十几罐走,甚是欣喜。

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他有些后怕,当时哥廷根处在无政府状态,法国大兵就是给他一梭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见,人饿的时候,是不要命的,或者说,根本意识不到除了饿死之外的其他生命危险。

我的冰箱和橱柜里也塞满了食物,从未担心德国会断粮,但总是害怕自己会挨饿。

与孤独和解

季羡林在日记中无数次写道如何思念他的母亲。一个亲生母亲,一个祖国母亲。这是毫不做作的自白。战争年代,邮路不通。彼时没有照片,越是想念时,母亲的形象就越模糊,这实在让人痛苦不堪。

不像我现在,每天可以和家人视频聊1个小时,时差对不上时,在手机里翻出家人视频和照片,减轻了很多相思之苦。

二战开始后,季羡林一度精神极度紧张,听到广播会浑身发抖、捂住耳朵,广播声音都会钻到脑海中来。晚上要吃加倍的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短暂的作息紊乱也发生在我身上,每天像犯了强迫症一样在网上搜集各种疫情信息。除了无能为力,似乎只能增添烦恼,既帮不了自己,也没帮上别人。

在极端恶劣条件下,季羡林仍然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学术成就。他到德国学习过一阵拉丁文和希腊文后,就转向梵文,后来还学习了巴利文和吐火罗文。也许只有这些神一样的学科可以让大师暂时忘掉现实生活的种种残酷。

大师写的书,恐怕只有《留德十年》《牛棚杂忆》是我能看懂的。真正属于他的论文,我连题目都看不懂。《〈大事〉渴陀中限定动词的变化》、《中世印度语言中语尾-am,向-o和-u的转化》、《使用不定过去式作为确定佛典的年代与来源的标准》。也许,只有这些冷僻孤傲、佶屈聱牙的知识产生的极致价值才能对抗这个逐渐失去意义的乱世。

任何事情想要做好,都需要一股坐穿冷板凳的精神。对抗疫情的方法和大师做学问有类似之处,将社交降到最低,甚至是零。如果我有这番天赋,也想研究一门高冷的学问,像谢耳朵一样,开个全球学术研讨会,专家到齐了都坐不满一间教室。

大师的社交是简单的,房东、老师和学友,席勒草坪可能是他最怀念的地方之一。这种对物的留恋,是寄托了对人的感情,以及对自己逝去时光的感情。当我有一天离开柏林时,一定格外怀念美丽堡公园。

回家路未知

季羡林从离开哥廷根,到踏上祖国土地,整整用了十个月。他向英军求助,英国军官协调了一位法国司机和美国军官开车送他去瑞士。彼时,对军人来说,去瑞士算是一种福利了,这趟就算是成行了。

季羡林初到瑞士时留下这样的文字:“瑞士自然风光,其美妙、其神奇、其变幻莫测、其隐忍遐思、远远超过我以前看到的照片或者图画。远山如黛、山巅积雪如银,倒影湖中,又氤氲成一团紫气,再衬托上湖畔的浓碧,形成一种神奇的仙境。我学了半辈子语言,说了半辈子话,读了半辈子中西名著,到了今天,哪一个也帮不上我。我要用嘴描绘眼前的美景,我说不出;我要用笔写出眼前的美景,我写不出……”

新冠日记︱饥饿、孤独、对抗未知——疫中困居重读《留德十年》

这张可能是我拍的最接近季老文字描述的照片了,洛桑,日内瓦湖,2020年1月


这和我秋冬两次瑞士之行的感受几乎一模一样。瑞士美景让人无言以对。现在我有了省事取巧的办法——拍照,但失去了很多对美好的感知能力。

在和南京国民政府驻瑞士公使馆交涉协商之后,季羡林奔向下一个目的地法国马赛,从这里上船,开启1个月的海上漂流,抵达越南西贡,逗留一个月后再登上去往香港的船。

季羡林对香港的印象不好,觉得那里土气,没有文化气息,找个书店都费劲,房子盖得像鸽子窝,打麻将洗牌的声音如悬河泻水。1946年的香港,除了夜景和海景,几乎没什么可看的。

又过了半个多月,季羡林坐上了开往上海的船,终于踏上了他阔别11年土地。但看到南京国民政府治下的各种乱象,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新冠疫情让世界各国不得不暂时关上大门,中欧之间的客运航班受到严重冲击。很多在德国工作学习的华人此前也都面临要不要回国,如何回国,怎样在事业、家庭和健康安全之间做平衡和取舍的问题。

不论回国,还是留在德国,都不是一条平坦的路,充满未知和艰辛,都需要我们以耐心、智慧和勇气来面对。诚意推荐重读《留德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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