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麻痺與刺激

名家散文:麻痺與刺激


文|周建人

生命的基本條件是包含物質的新陳代謝,和刺激與反應的來複的,所以高等動物的尋求刺激也正是當然的事情。人如獨坐太久,會得感到不安;他想找朋友談天去,或聽音樂去,看演劇去,或者想到野外去走走。這不是表示人是社交 的動物,只是他要尋求刺激。

但他所能感受的刺激有一定的限度的,刺激過甚則苦痛,更甚則死亡。刺激藥的能夠殺人便因為這緣故。如果人異乎尋常的尋求刺激,便是玻我們可以稱這曰神經或感覺麻痺。

我不怕看專門賣技的人試演冒險的技術,只是怕看教無知的幼孩演這些給他們賺衣食。中國演技者利用幼孩之處甚多,“變大戲法”者募錢時常叫幼童仰面以首足支地,“造成洞橋”,變戲法者立在他的腹上。聞被踏傷致死者有之。在上海等處的遊戲場中更有一種演技的方法:一幼女仰臥,以兩足擎一扶梯、一極小的小孩級級盤上去;在頂上作種種姿勢;復級級盤下。這種玩弄小孩的生命以賺錢的方法,在文明的社會里是應當禁止的,但在中國社會上不特很流行,且在危險或梯子搖搖欲倒時,觀眾大抵稱快。在這個時候,好似忘記了那被迫的演戲的小孩也是柔弱的未長成的人類,和做猴子戲或老鼠戲的這些動物同樣看待了。觀者看了這種舉動不感到不快而反倒愉快,據我的判斷,是感覺麻痺的表示。

這等例子很多,以上所舉的不過其一。

有時看到寫兩性關係的舊小說,好像普通的男女多是一 見便成交合,不則便要生病的——所謂“相思病”。而且常常充滿著“他虐狂”的色彩,表示對於性好作過分刺激的尋求。

這種情形,在《金瓶梅》等書上很明顯的寫著的。在事實上,性的快感在男性不及女性,他只在女性性慾滿足時感受到比較濃郁的愉快。至於凌虐的行為,則並非健全的男子所願做;這也確是不自然的行為。如果喜歡這樣做,就是過分的刺激的尋求,這是玻這是真的,中國社會上對於女性也似乎特別喜歡戲謔和侮弄,從前有一位女子說過,“一個獨身的女子到處感到好似任何人都可以侮弄似的。”這人聽說已被什麼機關捕去,不知生死如何了。

這等例子也很多,這裡所舉的不過其中的一,二。

最後看到中國的刑罰也有同樣的情形。中國好用肉刑,似乎受者若非苦痛不堪,施者便不能滿足或舒暢。斬首之刑本來民國成立時便廢止的。後來軍閥偶然用之,特別是對於要打倒他們,即與他們的利害直接相沖突的青年。直至今日還是不能廢除。此種舉動,論者總以為是由於殘忍。但據我看來,只是也同樣的出於感覺麻痺而已。蓋施者未必會想到斬開肢體的慘,和死者臨死時會有大恐怖的襲來的,要是想到,也許會“不寒而慄”的罷?他們反正覺得這樣的死法顯得分明的已死,死之的念頭至此方能消釋耳。

感覺麻痺原是一種病,患者非出於得己,我們常見人看告示或標語的時候,往往會眼睛翻起,下巴掛下,開著口成三角形。這也是出於不知不覺,並非故意的。但良心是和悟性相似的東西,不過前者是指道德感,後者是指理解力而已。

現在感覺一經麻痺,道德感豈能獨獨敏銳呢?那麼,你如何能夠使動作者對於言行負責任,對於社會負責任呢,除卻他自己喜歡這樣做以外?

但我對於這問題的唯一希望是這麻痺僅僅由於感覺未臻精化,並不是由於民族衰老而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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