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叢
今年是我參加工作的第50個年頭。半個世紀的人生道路,一路向前,芳草連連。在我工作生活的歷程中,總是有一個個師長、領導、同事、朋友教誨培養幫助,老連就是我難以忘懷的一個。
我第一次見到老連,是在山東醫學院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那年我寫了一篇關於學習毛選的體會,受到院團委的關注。一天,院團委孟老師約我到團委。團委在院部,離我們住的教學區大約有兩公里多。出了學校的東大門,經過一片松柏青青的革命烈士陵園,跨過一座流水潺潺的小橋,就到了。院團委在一個平房的西頭,孟老師已經在門口等我了,進屋後,孟老師對一位女同志講:“老連,那位同學來了。”當時的老連,看上去40歲左右的樣子,短髮,戴一副黑框眼鏡,穿一件近似列寧裝的灰色上衣,清癯的面龐,堅毅的目光。那年我不到18歲,一個學生見到陌生老師的緊張忐忑,使我沒有及時叫連老師。好像她看出了我的緊張心理,熱情地招呼我坐在她辦公桌旁的一個木製連椅上,就開始和我討論我那篇學習體會。中心意思就是表揚我把學毛選、特別是學習毛主席的哲學思想運用到學習生活中去了,這是很難得的。她說,生活處處有哲學,醫學甚至可以是哲學的組成部分。鼓勵我要把這種學習鑽研精神堅持下去,等等。她與我的談話,消除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感。
知道老連的影響力,還是在我畢業留校任教之後。老連當時是校黨委宣傳部的負責人。我發現,辦公樓的領導,部門負責人,還有一些老教授,甚至院長書記,都稱她老連。後來才明白了,這個老連的“老”不是年齡的符號,而是她長期革命生涯積澱的歲月崢嶸、滄桑歷練,及人情練達、德行堅定特有氣質的一個縮略稱謂。
老連是山東榮成得勝寨村人。抗日戰爭後期,不滿14歲的她受膠東抗日根據地嘹亮歌聲的吸引,參加了許世友領導的膠東軍區東海青年訓練班,這是她革命生涯的開始。後來,黨組織又送她到文登師範學校學習。文登師範既是一個享有盛名的師資學校,又是膠東黨組織的重要發源地。老連在這裡學習了一年多就投入到火熱的革命鬥爭中去,先後從事青年工作、婦女工作、文化工作、軍工廠的文秘工作。隨著解放戰爭的號角一路西進,一直到新中國成立,擔任了濟南市委秘書處秘書。後由組織保送進入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到了山東醫學院,一直做大學生的思想政治工作。她曾經詼諧地對我說,你們研究組織胚胎學和組織培養,其實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是組織培養的。這一點我是堅信的,長期的革命實踐鍛鍊,黨的初心的基因早已植入她每一個細胞之中了。
老連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事物是相互聯繫的,都是她的信條。宣傳工作在十年動亂時期是不好乾的活兒,但那個年代的一些空洞、浮華的言辭很少在她嘴裡出現。1976年9月9日,毛澤東主席與世長辭,全國人民都沉浸在悲痛哀傷之中。當時,省委在珍珠泉的前殿設置了靈堂,供省直機關幹部和各大學師生前去弔唁。那天上午,我很早就帶著學生跟隨浩浩蕩蕩的隊伍步行前往。只見等候進入珍珠泉的隊伍已經排滿了泉城路,又拐彎到榜棚街,尾巴在黑虎泉北路直到山水溝,正緩慢地向前移動著。馬路上除了身穿白上衣和黑下衣的人群,就是低沉的哀樂聲在迴響,氣氛很是凝重。突然後面的學生報告,一個趙姓同學被民兵糾察隊帶走了。我慌忙趕過去問個究竟。糾察隊的人很嚴肅,說這個學生寫曲子,很不嚴肅。是啊,當時全國都停止了一切娛樂活動,在弔唁過程中怎麼能容忍自娛自樂呢?經再三請求,我在民兵指揮部見到了這位被嚇得臉色蒼白的同學。他說:“老師,我抄寫的是廣播裡哀樂的曲譜,不是娛樂的曲子。”我無法與糾察隊溝通帶回學生,就跑回校辦公樓去找值班的老連。老連聽後說不要緊,她從辦公室的書架中找到了一本音樂小冊子,指著哀樂的軍樂演奏譜問我,是不是這個曲子。我根本看不懂,一頭霧水。她也不再追問,拿起電話打到了省文委。一開始很客氣,介紹了情況,但說著說著她就有些激動,膠東腔也越來越濃,大聲地說:“主任,這學生是一個貧農的孩子,他抄的哀樂,是排隊等候時的一個悼念過程,不是什麼娛樂!你一定要說句話讓他回來。”放下電話一兩個小時後,那個學生就放回來了。
老連善於學習,但她從不趕時髦。那時候,還沒有和諧社會這個命題,但和諧卻是老連生活哲學的主要觀點。她的朋友特別多,學生、青年、教授,以至於管子工師傅、電工師傅、食堂的炊事員師傅、電教室的師傅,都是她的朋友。有一年,我們和學生會在學校的大餐廳排演話劇《高山下的花環》,她跑前跑後,把排練需要的燈光、佈景、服裝等等方面的問題統統搞定了。我有時很奇怪,大家很難解決的事,她掏出香菸和那些工人師傅一起點上,幾句話就解決了。
老連也講過理論,但不是在講堂上。有一年,老連的老戰友、北京師範大學李範教授到山東講學。李教授是新中國自己培養的哲學家,長期從事美學的研究教學。一天,老連和我們陪李教授去看濟南靈巖寺。靈巖寺在泰山的北麓,是國家重點保護文物。從唐代開始,就被譽為“海內四大名剎”之首。寺內有著名的泥塑羅漢群,被梁啟超譽為海內第一名塑。老連和李教授從美學角度對靈巖寺進行了一番討論。老連認為美是和諧的,靈巖寺和泰山,名塑和名剎融為一體、相得益彰,如果把它們搬到任何地方,或者把山寺、風景、文化、歷史的要素分拆,這些都將毫無精靈、黯然失色。她說,崇高的美,峻極的美,征服的美,終極都是和諧的美。她的宏論,不僅使我這個美學的盲者極為振奮,也讓美學專家李教授大為讚賞。她說:“老連,幾十年了你還和年輕時一樣執著,對待理論也像對待工作一樣,追求和諧完美。”李教授的一席話,實際上就是我們和老連朝夕相處工作的感受。
老連抽菸。這在醫學院校的女同志中是很少見的,但這個習慣與她相伴已久。戰爭年代她都是在男人堆裡摸爬滾打,養成了這般癮好。她和別人所不同的是,不抽悶煙,而是高興的時候會抽一支。她說這是因為在戰爭年代,每一次對勝利的慶賀,抽菸也是犒賞。1976年10月,中國的政治局勢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此後經常見她工作越來越忙,承擔的任務越來越重。但她笑容越來越多,也經常看到她抽菸。
老連喜歡京劇。《野豬林》是她最喜歡的一齣戲,李少春的“大雪飄撲人面”是她最喜歡的唱段,百聽不厭。她說李少春飾演的林沖是真男人!20世紀80年代,剛剛從日本引進一種小型收錄機,像一塊半磚頭一樣,她購得一臺,愛不釋手,翻錄了很多京劇唱段。她聽戲多了,抽菸少了,我們也為之高興。
1985年,我調離山東醫學院到團省委工作。第二年,團省委安排我到臨邑縣委掛職鍛鍊。老連擔心我不能適應這個轉折性的過程,乘長途汽車來到了臨邑。當看到我和大家已打成一片,非常高興。她說,黨的工作說到底都是人的工作,你說的話、辦的事和大家相通了,任何困難都能克服。克服困難的過程就是長本事的過程。打那以後,我的工作幾經變動,總是想到老連對我的這些教誨,去團結班子同志一起克服困難。1998年,組織調我到安徽省安慶市任市長,與老連見面交流機會少了。她年齡不斷增長,又抽菸,還有生活的不規律,我對她的身體越來越擔憂,時常掛念著她。有一天,朋友打電話給我,說老連因肺癌住進了學校的附屬醫院,這時我已經到安徽省政府任副省長,主管農業、林業、水利等方面的工作。把工作安排好後,我連忙請假趕到濟南,看到她消瘦的面容和不斷乾咳的樣子,不禁潸然淚下。她反過來安慰我,任何崗位都是黨的工作,安身之處是家鄉。沒過多久,老連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老連去世後,山東省根據有關規定,將她的骨灰安放在濟南英山烈士陵園。這裡長眠著中共一大代表王盡美、中共山東省委早期書記劉謙初等革命烈士,老連的靈魂和精神像他們一樣,永遠安放在我們心中。
老連的品格很高尚、很純粹,但人很樸實、很平凡。我們一直叫她老連,時間久了,差點把她的真實姓名都忘了。她真名連世貞,離休前是原山東醫學院黨委常委、宣傳部長。
(作者系原國家林業局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