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国家边境政策瞬息万变,中国游客不得已滞留斐济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15期,原文标题《中国游客滞留斐济:疫情、边境政策与个人命运》,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南太平洋上的小岛国斐济,不但在全球疫情蔓延之下未能幸免,周边国家瞬息万变的边境政策也让它变成了特殊之地。


记者/吴丽玮

周边国家边境政策瞬息万变,中国游客不得已滞留斐济

1月28日,印尼韩那丁国际机场的中国游客准备登机

成为全球疫情的一环

3月19日的斐济,聚集了约150名中国游客。

有些人是来躲避疫情的。

阿雨一家五口3月9日从墨尔本飞抵斐济,他在一个高档社区预订了一套公寓,一口气租了15天,“那里比较封闭,更安全些”。

春节前,阿雨一家从国内飞到澳大利亚,先去了布里斯班度假。

那时正是澳大利亚疫情暴发的初期,1月25日大年初一这一天,墨尔本确诊了该国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是一名从武汉入境的输入型病例。不过布里斯班仍是以往度假胜地的样子,阿雨一大家人在这待了足足一个多月,正准备回墨尔本的时候,传出了汤姆·汉克斯夫妇确诊的消息。“在此之前,我在澳洲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戴口罩。”阿雨回忆说,汤姆·汉克斯夫妇被感染的消息披露之后,他在酒店附近的华人餐厅里终于见到一个戴口罩的员工,“我觉得有点奇怪,问了他才知道,汤姆·汉克斯曾住在旁边的一家酒店里。按照国内疫情发展的路径,我猜澳大利亚的疫情已经有点严重了。”

于是他当即决定,不在澳大利亚多待,准备前往附近的南太平洋小岛。“在国内的时候,我知道有一个‘斐济矿泉水’。能有一个国际品牌的矿泉水,这个国家应该是不错的。”于是一家人选择了斐济。

有些人是评估完风险后,照常来旅行的。

在新西兰持三年工作签证的Kasten夫妇在去年12月就做好了来斐济玩的准备。“我们一直在关注新西兰的边境政策,直到出发前一天,总理还表示说,太平洋岛国居民到达新西兰后是有豁免权的,除此之外所有入境者都需要隔离14天。这才让我们决定不退票,还是按照行程去斐济休假。”Kasten说,他们还随时关注着新西兰旅游局的网站,有一栏提示着各国旅行的风险级别,“斐济一直都是绿色的,很安全”。

斐济位于新西兰以北、澳大利亚以东,是南太平洋上27个岛屿国家和地区之一,从两国出发的飞行时间都在三个小时左右。和其他的岛国相比,斐济旅游资源开发得更完善,这里也是澳新两国短途游的主要目的地之一。

不过,像Kasten这样来斐济纯旅游的中国人并不是主流。

万国旅行社是新西兰当地的一家华人旅行社,工作人员王琦告诉我,今年一共发了三次团,和前两个团一样,目前滞留在斐济的旅行团里也以40年代到60年代出生的中老年游客为主,“大多都是拿着访问签证的老人,来新西兰帮子女带孩子的,出境的最主要目的就是‘刷签证’”。

新西兰的访问签证政策相当宽松。普通的中国旅行者大多可以获得五年多次往返的旅游签证,一般会限定每次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此外,新西兰公民或者永久居民的父母或(外)祖父母还可以申请特殊类别的访问签证,三年内多次往返,每一次最多可停留六个月,三年内累计可在新西兰居住十八个月。

移民局的政策让中国老人在新西兰帮子女带孩子变得更加容易了。无论是持有五年多次往返的旅游签证,或者三年多次往返的特殊类别访问签证,只需要在截止期限之前出境再入境,就可以重新计算居留时间。澳大利亚和南太平洋岛国距离新西兰最近,其中斐济、汤加、萨摩亚、瓦努阿图等国给中国公民免签的待遇,去“刷签证”是最方便的。

Sophia的妈妈也是“刷签证”大军中的一员。不过她并没有选择参团旅行,而是希望能够当天往返,因为在Sophia看来,当时的局势已经非常不乐观了。

Sophia是新西兰当地华文媒体的记者,孩子不足周岁,母亲从四川老家来到奥克兰,平时在家帮她照顾孩子。

她的妈妈拿的是三年多次往返的特殊类型访问签,根据入境的时间,在3月28日前需要离境。Sophia说,原本母亲打算回国休息一个月,早已买好3月25日四川航空奥克兰飞成都的机票,但因为国内疫情的原因,这趟航班被临时取消了。

这时,澳大利亚的确诊病例开始不断增加,疫情在欧洲和北美也在持续恶化,Sophia打电话给新西兰移民局,希望能在目前的特殊状况下,为母亲争取延长签证有效期的机会,暂缓出境。“他们的回复是‘不行’,必须按时出境。签证官跟我说:‘哪怕是当天出境,当天返回都可以。’”

与此同时,新西兰的边境政策也开始迅速收紧。2月28日,新西兰总理婕森达·阿德恩公布,新西兰第一例确诊者为自伊朗乘坐飞机的归国人员,在已经禁止中国旅客入境20多天后,新西兰政府宣布将禁令扩大到伊朗。与此同时,来自中国香港、意大利、日本、韩国、新加坡和泰国的游客虽然未被拒绝入境,但这些地方同属“二类关注”的国家或地区,专家会随时评估是否要对其进行旅行限制。“新西兰的入境政策越来越严,而且已经有海外游客因为不遵守14天的隔离规定,被遣返了。”Sophia说,“我觉得不能再等了,临时决定让我妈妈周四去斐济‘刷签证’,当天去当天回。”

3月19日早上,Sophia的妈妈乘坐新西兰航空航班前往斐济,按照计划将在当晚6点乘坐斐济航空返回奥克兰。飞机刚起飞不久,斐济航空就发来通知,当晚返回奥克兰的航班取消,改在次日上午执行。

3月19日,斐济这个要把南太平洋地图放大几倍才能肉眼可见的袖珍岛国,正式成为全球疫情蔓延中的一环。当天中午1点,斐济确认第一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是斐济航空的一名空乘人员,他于3月17日从奥克兰返回斐济,并且在过去14天内去过美国旧金山。

更出乎意料的是,在当天傍晚,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政府突然宣布,将在短时间内关闭国境,除了本国公民和永久居民,以及他们的子女、配偶之外,其他人不得入境。澳大利亚的“封国”政策实施时间是3月20日晚9点,新西兰则是几个小时后的3月20日零点。从国内一路旅游过来的阿雨一家、在新西兰持有三年工作签证的Kasten夫妇、万国旅行社的中老年旅行团,以及航班被取消的Sophia的妈妈,都没能赶上截止期限,他们至今仍然滞留在斐济。

周边国家边境政策瞬息万变,中国游客不得已滞留斐济

斐济维提岛风光


回中国的路线切断

3月20日一大早,大批游客赶到楠迪机场。

Alex和女朋友愁得一夜没睡,早上4点就出了门。他今年刚从新西兰的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女朋友拿着旅游签证从国内来,这趟也是来斐济刷签证的。他们原本计划22日回奥克兰,“封国”消息一出,赶紧把20日和21日返程的机票都买了。

航班上午10点起飞,8点开始办理值机手续,但旅客们从7点就开始排队了。“我们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机场的地勤人员挨个登记每个人的目的地,等到了值机柜台,如果你没有居民签证,或者没有目的国的护照,会被安排到另一个柜台办理。”Alex回忆说,那个柜台的地勤人员一直手握着电话,随时在与新西兰移民局联系,“学生签证、Open工签、普通工签,还有旅游签等等,每遇到一种新的签证,地勤都会打电话跟移民局确认,结果全部是不准许入境”。

不仅如此,即使子女有公民或永久居民身份,同行的父母也是不能放行的。Kasten在机场看到一对夫妇,丈夫是新西兰的白人,妻子是中国人,同时带着岳母和孩子,但机场工作人员表示,公民和永久居民只能带自己的配偶和孩子走,他的岳母必须得留下。

Kasten把在机场见到的中国游客都拉进了一个滞留旅客微信群,当天在机场出现的滞留中国游客就已超过100人。

斐济与中国内地并不通航,除了香港有一趟航班外,想回国必须借道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新加坡或日本。在当前各国收紧的边境政策下,困难远比想象中多。

大家最先想到的还是从新西兰转机。新西兰移民局在3月23日凌晨出现了松动,在网站上悄悄挂起了一项新政策,3月29日之前,允许来自南太平洋岛国的游客经该国转机回国。有了这项通行政策,接着就是解决两段航程的问题了。

新西兰航空往返斐济的航班原本只有每天一班,封锁边境之后,大多都取消了,这段时间从奥克兰飞国内的机票更是一票难求。通过万国旅行社的联系,南方航空决定为3月29日奥克兰飞广州的航班更换机型,给斐济滞留游客提供座位。紧接着,新西兰航空也传来好消息,当天的斐济飞奥克兰的航班原本已经取消,但他们愿意为中国游客临时增加一班。共有74名乘客登记购买了新西兰航空和南航当天的航班,满心欢喜准备回国。

还有一些人选择了新加坡的线路。

刀刀一家三口1月18日从上海飞到澳大利亚,接着在新西兰玩了一个月,又在3月10日来到斐济。随着国内的疫情逐渐稳定,他们决定在3月25日从奥克兰飞上海。“当时担心飞机上被感染,还特意买了商务舱,不过那时机票都很便宜,经济舱才2000多块。”刀刀说。

但他们一家被新西兰3月20日凌晨生效的边境封锁政策卡住了,刀刀说,他的妻子急得一下就发烧了,“在国外已经待了这么久,听到这个消息全都崩溃了”。妻子一夜没睡,开始疯狂地刷票。

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的边境关闭后,不需要落地签证的新加坡是当时的最佳选择。刀刀的妻子不惜财力,买尽了当时可以买到的所有回国机票。

她先买到3月23日、3月28日和3月30日由斐济飞往新加坡的机票。接着又买了所有从新加坡可能回国的线路:3月24日由新加坡直飞上海,由新加坡经马来西亚槟城飞往香港、经印尼雅加达飞往香港,以及经泰国曼谷飞往北京。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新加坡政府也突然更改了边境政策。3月22日,新加坡宣布将在3月23日23时59分开始,禁止所有外国短期旅客入境或过境新加坡。也就是说,想从新加坡过境回国,航班起飞时间必须早于3月24日才行。

这个消息让刀刀一家情绪跌到谷底。他们3月23日一早赶到机场,想碰碰运气,但地勤人员以第二航段不合规为由,拒绝为其办理登机手续。比这个更让他搓火的是,通过某订票网站购买的新加坡回国机票接着被当作误机处理,无法退票,三个人的商务舱共计损失了五六万元。

但这样的特殊时期无时无刻不充满着戏剧性。

接连遭受打击的刀刀正火冒三丈,但微信里的一条消息,又突然之间让他们成为最幸运的人。

使馆工作人员在微信群里发布消息,新西兰特批的过境通道从即日起开通。再看看手里价格不菲的各种机票,最早购买的3月25日从奥克兰飞上海的那套机票依然躺在那里!有了这套机票,理论上只需购买当天斐济飞往奥克兰的航班,就可以顺利实现回国的愿望。

不过现实并没有如此顺利。

刀刀一家的心情刚坐着过山车来到山顶,结果又传来消息,3月23日下午有一名中国游客原本计划1点从斐济飞奥克兰,再在晚上10点从奥克兰飞上海,这位游客是抢到当天唯一一张回国机票的幸运儿,但却在斐济机场被工作人员拦下,被拒绝登机。“机场给的理由是,新西兰移民局这条特别通道的政策规定,只允许开放给加拿大和美国公民。但实际上规定里还有一条,滞留在南太平洋岛国,且不飞往澳大利亚的所有游客,都可以在新西兰过境,但是斐济机场就是不认这一条。”刀刀说。

经过了如此几番折腾,这个坏消息让他对离开斐济已经不抱太大的信心了。

3月25日,他们一家与其他买到当天奥克兰回国机票的共计19名乘客再次来到了机场。早上9点开始办理值机,果不其然,地勤说他们都不能登机离开斐济。“但不得不说,斐济机场的地勤人员非常棒。”刀刀回忆说,地勤一遍遍给新西兰移民局打电话,反复询问后终于得知,原来是中国驻斐济大使馆提交给新西兰移民局的名单有问题。“我们就决定,19个人都把自己的机票拿出来,这才发现竟然有两个人没有票,浑水摸鱼的!”

经过了一番折腾,当机场工作人员确认刀刀一家可以登机时,刀刀的妻子流下了眼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买了商务舱,首先确认可以登机的就是我们。”刀刀说,也非常感谢新西兰航空,为了确认这十几名乘客的情况,飞往奥克兰的航班足足延误了两个小时。最终14名乘客顺利乘坐了这趟航班,“有3个乘客最后还是没有走成,好像是因为票买得太晚,并没有录入移民局的系统”。

最终,包括刀刀一家在内的14名游客顺利回国。这给准备坐3月29日南航增座航班回国的其余100多位滞留游客极大的信心。

但幸运只属于刀刀那一批人。

3月24日,新西兰政府重新发布政策,原本3月29日截止的过境通道,提前至3月26日凌晨2点关闭。在这时重新联系航空公司调整航班更不可能。一轮又一轮的国际边境政策持续折磨着这100多名滞留旅客。“每一次都充满希望,结果都在最后一刻希望破灭。”Kasten说,3月29日斐济楠迪机场也关闭了,短时间内回国的希望越变越渺茫。

斐济安全吗

如果斐济能控制住疫情,此时留下来也不算一个坏的选择。

在3月19日出现首例感染者后,斐济在3月27日前一共确诊了五名感染者。除第四例是一名悉尼回国的男子外,剩余三例都与第一位空乘人员有关,确诊者的行动轨迹明确,与其接触的人也被迅速隔离起来。斐济的大劳卡托地区停工停学“封城”,从3月30日起,每晚10点至次日凌晨5点,全国实施宵禁,疫情似乎控制得不错。

在暂时回国无望后,滞留游客们相对平静地度过了几天。直至4月2日,斐济公布新增了两例确诊病例,游客们的心情又波动了起来。

这两例确诊者是一对夫妻,他们患病与前五例无关,总理姆拜尼马拉表示,这两例新增病例的出现,代表着斐济疫情正在走向恶化。此夫妻二人在确诊前曾与一名从印度旅行回来的亲属密切接触,两人的职业都是美发师,分别在两个人流密集的区域工作,在发病前接触过不少人。总理宣布,首都所在的大苏瓦地区即刻起开始封闭。

游客中对疫情风险高度警觉的人率先行动起来,这一次他们寄希望于包机回国,希望能在预估机票价格在3万元左右的情况下,可以凑够至少100人,再由斐济大使馆出面去多方协调。“英国的小留学生国家派专机去接了,我们在斐济的大多数都是老年人,也是弱势群体,一旦有人感染也是非常危险的。”阿雨在国内从事医疗行业,在电话里语气透露着焦虑,“斐济已经暴发了七例,新闻报道里没提到这些患者的恢复情况。”

岛国防疫能力不足,在去年就曾有过先例。新西兰在去年暴发了麻疹疫情,其中一名麻疹患者从新西兰飞往另一个南太平洋岛国萨摩亚,结果给当地脆弱的防疫系统致命一击,导致数千人感染,至少72人死亡。萨摩亚直到去年12月28日才结束了长达半年之久的紧急状态。

阿雨曾经在小岛国家生活过一两年,比较熟悉岛国医疗体系的重点,加上对斐济本地的观察,对当地的医疗应对能力非常不看好。“海岛国家的常见病是皮肤病、糖尿病和肝病等等,抗生素一定不是它医疗用品方案中的重点,也没有高级的抗病毒药物。”

但是否用回国的方式来逃离疫情,并不是所有人的一致意见。在奥克兰帮女儿带孩子的刘阿姨告诉我,她一点都不希望回国,而是想等新西兰疫情平稳之后,正常入境新西兰,回到女儿家。“我特别想对新西兰政府说,我们之所以来到新西兰,就是来帮子女带孩子,解决后顾之忧的。我的女儿开了家餐馆,她的孩子只有14个月大,如果我不回去,她的餐馆只能关门了,到时候不光她自己要失业,她的员工也要失业。我们都不希望去拿政府的失业救济,不想给政府添负担,新西兰政府难道不该考虑这个最正当的理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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