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王海滨:外祖母的疙瘩扣

散文 | 王海滨:外祖母的疙瘩扣

外祖母的疙瘩扣

文丨王海滨

四十岁那年,第一次,我带着七十三岁的母亲去看望我的舅父。

我们乘坐的飞机从山东济南遥墙机场起飞,经过一个半小时的飞行,到达武汉天河机场,然后乘坐出租车赶到武汉火车站,转乘了两个多小时火车到达荆门,又坐表兄弟租来的一辆一汽大众,颠簸了近一个小时,远远地看到一幢年代久远的宿舍楼下,并肩站着一对清瘦的老夫妇,那是我的舅父和舅母。

生活中,母亲很少说到她这个亲哥哥,只言片语中,我知道舅父自幼聪慧,外祖母大字不识一箩筐,把所有厚望都寄予了他,虽然身处农村,舅父却没干过一天农活,一心只读圣贤书。十七岁学业有成被国家分配到东北一个兵工厂工作。后来,工厂搬迁,又携家带口去了湖北。

兵工厂位于湖北荆门一处山坳里,四面环山,环境倒是幽静,只是闭塞偏远,人口稀疏(据说,当年很红火,如今早已没有一点红火的迹象)。舅父住的房子是建于70年代的老宿舍楼,两居室,不到60平米;两个表兄和两个表姐都各自成家,就散住在舅父周围。

“孩子们婚嫁的都是工厂里的子弟,所以都住得不远。”

不等我们搭话,舅父自顾又说:

“厂子早就关停了,年轻人能出去的早都出去了,剩下的都是没出息的。”

两个表兄弟就很尴尬地讪笑起来,好在舅父话锋一转:

“读书也不一定有出息,我从小就读书,走得这么远,又有什么好呢?……孩子们都在身边不是更好嘛……”

母亲和舅母的笑容就很忧伤起来。

我们的到来,让舅父舅母开心得像个孩子,几天里,说不完的话。回程的那天早上,我和母亲又坐上租来的轿车,摇下车窗,母亲抓着舅父的手说:

“哥,我走了,你自己保重,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看你……”

话音未说完,母亲就把车窗摇上了,因为她开始失声大哭。我站在车外,轮流去拥抱舅父和舅母,想说几句诸如“有机会也回家看看”此类的话,但是哽咽失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把舅父紧紧地在胸口抱了一抱——对七十八岁的老人来说,回家看看这种机会几乎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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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荆门市里的山路上,母亲望着窗外绵延的群山,嘴里翻过来覆过去地念叨着:

“……那么小,就离开家了,天南地北,老了也回不去……”

似在说给我听,也似乎是说给自己,泪水擦了流,流了擦,一直流到下车进入火车站,进入检票口,回身对表兄和表姐挥手告别,再次变为号啕大哭。

本来,那次去湖北,我还想当面质问舅父几件事:

1.为什么在外祖母有生之年不接她老人家到身边团聚小住?

2.为什么不回去给外祖母送终,让外祖母临终都没有看到让她骄傲的儿子。

但都没有说出口。

在我沿着窄窄的楼道,爬上舅父那位于四楼的房子后,就找到了答案:已经容纳了六口人的房间,是根本无法接纳外祖母的;山水阻隔,路途迢迢,外祖母是根本从山东到不了湖北的。

晚上,躺在舅父家狭窄拥挤的客厅的沙发上,模模糊糊听得一间卧室里舅父和舅母在窃窃私语,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等到睁开眼睛,想仔细倾听的时候,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舅父不会在内心一直怨恨着外祖母吧?

是外祖母逼他读书识字,因此才远走他乡,才山水相隔。

外祖母晚年是不是想明白了呢?

舅父卧室的桌子上摆放着很多老照片,我看了一个遍,发现没有外祖母的照片。临上火车前,我把自己随身带的外祖母的一张一寸照片掏出来,递给二表姐,二表姐接过去,很好奇地端详着说:

“这就是奶奶啊。”

五岁那年,我突发高烧不退,来不及找人帮忙,在漆黑的夜里,母亲和小脚的外祖母轮番抱着我,奔走十余里,赶到县第二人民医院,经医生确诊为黄疸型肝炎。外祖母和母亲听罢涕泪滂沱,母亲一边哭一边就开始张罗着找人去告知在一百多里外上班的父亲。外祖母却不让,母亲霎时翻脸,拽着外祖母的胳膊,就把外祖母往外拽,大嚷着:

“你走吧,你回你家去吧,别管我家的事儿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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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不久前,外祖母也阻拦过一次母亲。父亲的一个同学当了县人事局局长,有能力把母亲从乡下调到县城,母亲蠢蠢欲动,想带着我们举家搬迁。外祖母却极力反对,理由是母亲和我们的出现,会影响父亲的事业和生活:

“男人要是整天想着家小,就不会有前途了。”

外祖父生前曾是山东济南一家百货公司的部门经理,在省城打拼,外祖母一直是自己带着子女,安守在家。听说,外祖父曾想把家室接到身边,被外祖母拒绝了。

所以,外祖母也不同意母亲到县城去投奔父亲,大声呵斥:

“能有多么难?不是有我吗?”

那天,母亲拗不过外祖母,只有跑到我们家院子南墙根底下,嘤嘤哭泣。天下着小雨,三个姐姐也跑出去,簇拥到母亲身边,只有我被外祖母搂在怀里,坐在正房门口,隔着雨帘,奇怪地看着她们。

现在,母亲终于把怨气抛撒了出来,她的力气很大,外祖母很快就被拽到了病房门口,她的身子已经出了病房,但双手却死死拽着门把手,大哭着号叫:

“我不走!我要看着我的孙子!我为什么要走啊?!我不走!”

很快,母亲流着眼泪退回我的病床边,外祖母马上奔到另外一侧,也哭。

母亲和外祖母的争执招来了无数双惊讶的目光,众人都猜测:这对母女这是怎么了?

外祖母和母亲是怎么了呢?

当时,我并不明白,只是记忆里还有很多这样的争执: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们一家还住在农村老家,我的大姐和二姐放学回家,刚刚拿出书本,外祖母就走过去,让她们放下书,去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例如,去野地里拔草回来喂羊喂猪。例如,背着三姐和我去胡同口玩会儿,她好趁机把一家人的饭菜做好,或把洗好的一大盆衣服一一晾晒出来,或手脚利索地用早已经晾晒好的袼褙裁剪出几双鞋底子,或去鸡窝把当天下的鸡蛋捡拾回来,锁在橱柜里——这些鸡蛋,是给我和父亲专享的,谁也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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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回来的时候,看到眼里噙着泪水的大姐和二姐,脸就阴沉下来,但并不马上发作——母亲在邻村的小学当老师,一天有十四节课,课堂上说的话太多,回到家就一句也不想张口。等到喝口水,吃过饭,有了一点精神,她就会大声质疑并责怪外祖母为什么不让姐姐们看书,外祖母或正在打扫庭院洗刷碗筷,或正在哄我入睡,马上就会起身“迎敌”,大声申辩:

“让她们分担一点家务,又怎么了?”

“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

“我不也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吗?”

“……”

外祖母是大嗓门,又句句在理,母亲的质疑和责怪被驳斥得稀里哗啦,一地稀碎,只有流泪,一扭头,发现大姐拿了一本书又在看,劈手就夺过来,从中间一撕两半。外祖母上前阻拦,母亲却流着泪恨恨地对外祖母说:

“以前,你不就是这样撕我的书的吗?以前,你不就是不让我上学吗?这下,你满意了。”

母亲的话像钉子一样,把外祖母钉在原地,她嘴巴张了几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拾起地上的书,撕得更碎:

“就是该撕,就是该撕!”

说完,和衣歪倒在炕上,肩膀轻微地抽动着,大声嚷着:

“不就是嫌我多余吗?明天我就走,就明天!明天回家。”

我走上前去抓她的手,示意不让她走,外祖母依旧不回头,但肩膀抽动得更厉害了。

大半夜,母亲坐到桌子前,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把撕碎的书本一点点粘连好,放回大姐的书包里。

散文 | 王海滨:外祖母的疙瘩扣

母亲小时候爱读书,但是外祖母不同意,几次偷偷地把母亲的书撕碎,几次去学校把母亲往家拽。如果不是母亲自己软磨硬泡,母亲是不会读到师范,又当了老师的。

据说,在我出生之前,外祖母和母亲也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执,巧合的是,也是在医院里。母亲怀了我以后,实在不堪生活重负,就偷偷跑到医院,准备做人流手术。一路上走得急,到了医院门口气喘吁吁,就想在医院门外的台阶上休息片刻,就在这个时候,外祖母心急火燎地赶来了,厉声阻拦。你一言我一语,互不妥协,最后,外祖母拉着母亲的手就往回拽,母亲不肯,外祖母就大哭:

“这次一定是带把的,我找人算过了的,必须得生下来!”

母亲像剔除衣襟上一团污秽的饭粒一样,冷冷地甩开外祖母,毅然决然地往门诊大楼里走,外祖母干脆坐到了地上,双手紧紧抱着母亲的一条腿:

“妮子,我知道你累啊,可是,有我啊,有我啊……”

母亲不听,把脸扭向一侧,拖拽着外祖母往台阶上挪,一步,两步,到第三步却掉转了方向,泪沿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很快就风干了。她逃跑似的往医院外走,一点也没顾忌身后小脚的外祖母。外祖母一边撩起衣服大襟擦泪一边紧跟,走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一如她从那往后的日子。

我的出生,让外祖母大喜望外,用肥大的衣襟兜了便宜的水果硬糖,捣着小脚,送遍了全村各家各户。乡邻们有不熟悉的互相打听:

“是孩子的奶奶吗?”

“哪儿啊,是姥姥。”

“是姥姥啊——哦——”

那声“哦”特别意味深长。

我的出生也加重了姐姐们的苦难生活:凡是家中有好吃的,全部都是我独享,根本没有姐姐们享用的可能;在物质贫乏的70年代,鸡蛋就是好东西,姐姐们只有看鸡跑,从不能吃鸡蛋。

其实,也不是我独自享福,等到父亲从县城回来,他就会抢夺我所有的美味,是外祖母把享福的机会给了他:

“你爸爸是家里的柱子,要是没有这根柱子,你们一家都得喝西北风去,必须照顾好你爸爸。”

在外祖母的灌输和教导下,母亲对父亲照顾有加,从我记事起,父母在一张床上睡觉,都是母亲睡外面,父亲睡里面。即便到现在,卧室离洗手间仅几步远,母亲还是纵容父亲夜间起夜用便盆,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把父亲的便盆送到洗手间倒掉。

母亲总说,家里的好日子是居家搬迁到县城以后才开始的。

不过,外祖母没有过几天这样的好日子,因为,她中风偏瘫了。

原载《北京文学》2020年第8期

创作谈

书写乡愁

作为一个写作者,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睁开“第三只眼”,掉转目光,凝神反观自己的人生和写作。是什么决定了我此刻的写作状态,是什么塑造着我念念不忘的主题和形式。有时候,问题把人折磨得异常痛苦。这个过程伴着我写的每一行话,一路随行。

人过不惑后,这一问题随着父亲母亲的老去,逐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那个曾经立下誓言要与上一代人划清界线的我,立志活得像一个现代城市人的我,终于活成了他们的样子:质朴、执拗。而我也同样从他们渺小又悲壮的人生当中,触摸到了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内核。

我的写作大部分围绕身边的上一代人。借今天的眼光看,那是一种回忆式的书写。我偏好那种有力量的回忆,它能够把我带回记忆的在场。这种偏执,也许根源于我的成长经历与此刻的现实。1983年的春天,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小村庄,2003年非典时期,我又离开了鲁西北那个小城市,跋山涉水,终于寻到了那个叫作梦想的东西。30年,这不仅是一个空间的旅行,更是一个时间的旅行。放下笔,在写作的间隙,在段落间,在人物与情节的悬停处,我会惊讶于我对过往的执念。

我这一代人,从记事起就在变迁中,就在各种离别与迁徙中,或跟着家人,或独行。我似乎没有故乡,也似乎没有乡愁。在我关于故乡的记忆里,全部与母亲和外祖母有关。几代女性的日常琐事,嬉笑怒骂,或喜或悲,夹杂在她们命运里,构成了有关故乡的所有含义。说到我的母亲、我外祖母,她们的故事是一种微观、充满断层却又令人惊心动魄的女性的生命历程。在一个叫作故乡的空间里,她们的生命绽放出一幅幅褪色却又动人的图景。我的写作,似乎注定了要用笔去挽留记忆,守护这种图景,以便在我面对都市与当下时,有一个可以转身和留恋的地方。

文学的书写让我确立了我与那个地方之间遥远的距离,一段永远不可能回去的路。一段段有关回忆的故事,有如这段路上的路标,带领我在需要的时候,望见那个叫作故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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