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初年，福建省福州府地方有一家姓施的，是个世代做官的“书香之家”，这一天，他家张灯结彩，准备大办喜事。
施家人口不多，只有寡母叶氏和儿子施佾生。现在施佾生新中状元，今日又回籍完婚，正是双喜临门。远亲近友纷纷前来庆贺，使一向冷清的施府变得热闹非凡。
叶氏正在迎接客人，忽闻家丁来报：“状元爷回府了。”她连忙喊：“快请过来和客人们见面！”施佾生和客人见过了礼，回过头来向着母亲倒身便拜，叶氏赶忙扶起，问道：“我儿何必如此？”
施佾生说：“儿未出世，父亲就已亡故，十八年来，若不是母亲辛辛苦苦，把孩儿抚养成人，孩儿哪有今日？现在正要拜谢母亲的抚养教育之恩。”
叶氏告诉儿子，说平日多得舅父和郑表叔照料，叫他上前拜谢，施佾生拜谢时，舅父叶庆丁和表叔郑司成都慌忙离座，把他拦住。
这时，有人发现郑司成凄然落泪，吃了一惊，忙问他为何悲伤？他说：“可惜我无儿无女，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儿子，死也放心了。”施佾生连忙上前安慰他。
这时，门前响起一阵鞭炮声，家丁来报：“花轿到！”媒婆从轿子里扶出新娘子柳氏，和施佾生共拜天地。
大家刚把这一对新人送进洞房，家丁慌忙又来通报：“布政使林大人到府开读圣旨，请状元爷接旨！”
布政使林甫颜开读圣旨。原来是施佾生在京殿试时，曾经面奏皇帝，请求表彰母亲守节，皇帝准奏，降下圣旨并且御书“贞节”二字，命地方官拨款建立节孝牌坊。
按司洪如海、知府杜国忠和全城文武百官，听说皇帝降旨给新状元的母亲建贞节牌坊，都纷纷前来道贺，施佾生一 一接待。
那些官员们都称赞施佾生少年英俊，前程远大。叶庆丁高兴地说：“我这外甥生来就与众不同，常言怀胎十月，他却是八月而生。取名佾生，就是八月而生的意思！”
知府杜国忠听了，马上望了施佾生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八月而生？”按司洪如海连忙接下去说：“早生者，气清主贵，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官员们想请叶氏出来相见，以便当面道贺，可是叶氏推说头痛，不肯出来，大家无奈，只得告辞。
当天夜间，施家大门外灯火辉煌，车马拥塞，不少人羡慕地说：“叶氏年轻守寡，教子成名，才有今天的团圆，真是光宗耀祖。”
可是就在大团圆之夜，被人羡慕的叶氏却独自一人在房中长吁短叹，热泪长流。
原来叶氏和郑司成是表兄妹，两人从小就生活在一起，以后逐渐长大，仍然形影不离，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成人之后，两人就海誓山盟，自己决定了终身大事，两家父母见到他们这样要好，又是亲上加亲，也都同意他们订婚，不过叶氏的父亲，总觉得郑家有点穷。
不料，就在他们嫁娶吉期的前两个月，突然一个媒婆来找叶氏父母，说给叶氏找到一个好婆家—福州施家。
施家的家主是退职的侍郎，钱多势大，他的儿子已是不能起床的病痨鬼，他还想娶个好媳妇来冲喜，经过媒婆从旁掇弄，他竟选中了叶氏。
叶氏的父母本来不愿意，可是禁不起施家三番五次的威胁，最后只好勉强答应。叶氏誓死不从，几次投河上吊，都被家里的人发现救起，最后，她设法约了郑司成悄悄逃去。
当天晚上，两人住在旁边的一家小客店里，为了表示对爱情的坚贞，为了誓死反抗父母的逼嫁，叶氏大胆地和郑司成同房共寝。
第二天，他们在继续赶路的时候，被家里的人赶上抓住。叶氏被带回，关进一间房子里，郑司成被迫远走他乡，一个多月以后，施家邀请了全城的文武百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把叶氏强娶过去。
叶氏出嫁二十多天，丈夫就病重身死，公婆怪她的命不好，克死了自己的丈夫，一天到晚打骂、呕气。她受尽了折磨，终日哭得像个泪人儿。
八个月以后，叶氏生了个男孩，她哥哥叶庆丁知道这事与郑司成有关，为了遮丑起见，花钱给孩子算了个命，并请算命先生代取个佾生的名字，说这个孩子命中注定该八月而生。
几年以后，叶氏的公婆都死了，家产也被同族的人侵占干净，叶氏只好靠做针线来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
有时候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就去找哥哥叶庆丁帮忙，一次两次，倒还没有什么，次数多了，嫂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叶氏见了，就不敢再开口。
正在叶氏母子生活极端困难的时候，郑司成从外乡回来了。他打听到了叶氏的情况，非常同情，连忙去看她。
一对旧情人久别重逢，悲喜交加，郑司成看到自己的孩子已经能走会说，聪明伶俐，非常高兴，可是苦于不能公开相认，只能认作表侄。
从此，郑司成就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来帮助她们母子维持生活，并且供给孩子上学读书。叶庆丁虽然知道郑司成和叶氏有旧情，可是见到他能帮助叶氏母子维持生活，自己省些麻烦，也就不加过问。好在表兄妹往来，是人之常情，外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郑司成这样和叶氏往来多年，始终没有越礼的行为，他屡次活动想让叶氏能够再嫁，一对旧情人能够团圆，都因施家族人的坚决反对，没有成功。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之间，佾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上京赶考的时候，郑司成还替他挑书箱，佾生只觉得郑表叔对他很好，却不知道这位表叔原来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久，喜讯传来，佾生高中了状元，叶氏和郑司成闻知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的独生子终于成了大器，惊的是儿子既出了名，恐怕十九年来的秘密会被揭穿。
叶氏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在过去，秘密揭穿了不过丢脸而已，现在不同了，皇帝既已降旨修建牌坊，万一秘密揭穿，儿子就有欺君之罪，全家性命难保。
她很想找郑司成来商量商量，又怕被别人发觉，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突然发现窗外人影一闪，有人轻轻地敲着窗棂，低声叫道：“芳卿！芳卿！”来人正是郑司成，她又高兴有担心，连忙爬起来悄悄地开了门，假意责备道：“谁叫你来的？深更半夜，你跑来做什么？”
郑司成连忙说：“上午在厅前我看你神色不对，知道你心里有事，特地来和你商量商量。”叶氏深深地叹口气道：“好吧！既然来了，就坐下来谈谈吧！”
叶氏把自己的顾虑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还说：“听说媳妇是个聪明人，将来万一让她看出破绽，怎么得了？”郑司成反问道：“依你说，怎么办？”
“依我说”叶氏哽住了，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直滚下来：“只有委屈你了，希望你能远走他乡，今生再勿见面。”
郑司成沉默了好半天，才激动地说：“施家害了你一辈子，你还替他家顾什么脸面！状元是我儿子，你是我的妻室，今天我就要来认妻认子。”
叶氏咬咬嘴唇，站起来抚着他的肩膀说：“司成！今晚上你简直像个三岁的孩子，你就是自己不顾死活，也得替你儿子的前途想想......”郑司成听了，颓然倒在椅子上。
叶氏紧紧地握住郑司成的手又感激又痛苦地说：“你为了我母子，多年费尽心血，你为了我母子，孤身直到如今，这些难道我不明白？我今生无法报答你，只望来生了......”
郑司成猛然站起身来说：“好！我走！只要你们母子能够平安富贵，我就是死在异乡也是甘心。”这时天色已经微微发白，远处传来了几声鸡鸣。
“司成！我送你走。 ”叶氏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走大门，恐怕碰到外人不大方便，我送你从后门走吧！”两人便悄悄地向后门走去。
整司成匆匆忙忙地刚跨出内宅门，冷不防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郑司成大吃一惊，连忙避开，叶氏定睛一看，只吓得目瞪口呆，来人原来是新娶的儿媳柳氏。她听说婆婆每天起身很早，为了不惊动别人，特地绕道后门前来请安。
柳氏看见婆婆送一个男人出门，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很后悔自己把这个秘密撞破，觉得进退两难。
叶氏跑回房中，心乱如麻，她知道秘密已经揭破，大祸就要临头，只有自己一死，或者可以掩盖此事，于是马上悬梁自尽。
柳氏在门外徘徊多时，觉得就此退回反为不美，还是硬着头皮进去请安，不料跨进房门，却见婆婆已经自尽，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连忙去喊丈夫，等施俏生赶来时，发现母亲已无气息，不禁嚎啕大哭。施俏生再三追问柳氏，母亲为何自尽？柳氏只是吞吞吐吐，不肯实说。到后来实在被逼急了，才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施俏生听了，知道母亲不贞，心里非常烦恼，他想：这事若一传开，母亲的名节，施家的门风，自己的前途，必将断送。
他想来想去，才勉强想出一个办法：要柳氏承认自己忤逆不孝，顶撞了婆婆，才造成此事。这样，柳氏不会受到过重的处罚，一场大祸或者可以躲过。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柳氏，柳氏为了丈夫能够免祸，便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下来。他们商量已定，才去报官。知府杜国忠问了缘由，心中疑惑，觉得哪有才过门的媳妇就会逼死婆婆？因此，只把柳氏暂时收押，并未责罚。
叶氏的哥哥叶庆丁知道了这件事，以为真是柳氏不孝，逼死了妹妹，因此，不肯干休，就上控到福建省按司，要求严办柳氏。
按司洪如海看了诉状，见逼死了皇帝表彰的婆婆，不禁勃然大怒，马上下令把柳氏提来，不由分说，先打四十大板。
板子打在柳氏的身上，痛在施俏生的心里，四十板子打过，柳氏已经气息奄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洪如海也觉得这个案子可疑，但他是个有名的酷吏，为了表现自己断案神速，常常武断判案，冤枉好人。现在柳氏既然供认不讳，他就马上定为死罪，即日处斩。
施俏生起初要柳氏承担此事，以为判罪不会太重，判了罪以后还可以设法营救，想不到竟因此断送了柳氏的性命，不禁痛悔。
在柳氏押赴刑场的时候，施俏生凄然前来送别。柳氏向他说：“相公！明年今日，一定要到我坟上来烧钱化纸.....”施俏生听了，泪如雨下。
他觉得让妻子这样屈死，实在于心不忍，为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抢救妻子的性命，他决心吐露事情的真相，请求重新处理，于是就向监斩官的马前跑去。
两旁的士兵吆喝，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又想说，又觉得难以出口，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来。正在他十分为难的时候，知府杜国忠飞马而来，大呼道：“刀下留人，待我禀明了洪大人以后，再斩不迟！”
原来杜国忠的想法和洪如海不同，他认为这案子既有可疑，就该追根到底，弄个水落石出，因此，特地跑来见洪如海，请求把此案发回福州重审。
洪如海很不耐烦地说：“你要求重审此案，可有把握？”杜国忠答：“有把握。若在半个月之内不能破案，卑职愿受处分。”洪如海这才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杜国忠把柳氏押回府中，软硬兼施，细细审问，可是柳氏坚决不肯吐实，杜国忠心生一计，把柳氏暂时收押，令人传施俏生到堂。
施俏生上堂，欠身施礼，杜国忠把脸一沉，喝道：“施俏生！你母亲之事，柳氏已经吐露真情，看你还如何掩盖！限你在三天之内，原原本本，从实招来！”
施俏生回家之后，心神不定，寝食俱废，柳氏究竟招认了没有，他猜不透。限期又如此迫切，到时候将如何对答？最后，他决定前去探监。
他花了不少银子，才买通了监牢里的女禁子，和柳氏见了面，两人不敢抱头痛哭，只能执手饮泣。柳氏说她始终没有招认，为了施家的门风和丈夫的前途，她愿意承担到底，宁死不悔。
施俏生却说，不判死罪则已，万一要判死罪，他还是愿意先去自首，说出事情的真相，两人你推我让，争执不休，女禁子在旁催促多次，他们还是商量不定。
过了一会儿，女禁子哭丧着脸跑进来说：“状元爷！大事不好了，你们刚才所讲的话，都让杜大人的师爷在隔壁房里偷听去了，这一来，非但你们要获罪，连我也要倒霉了。”施俏生
施俏生大吃一惊，知道自己中了杜国忠的毒计，懊悔已经来不及了，原来杜国忠说柳氏已经招认，逼他三日内招供，就是诱他前来探监。
其君大罪非同小可，施俏生知道自己难逃法网，就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地买了一包毒药，揣在身上，随时准备自尽。
当他踉踉跄跄回到家中的时候，发现有人在母亲的灵堂里嚎啕痛哭，并喊着母亲的小名，这使他心中十分疑惑。走近一看，哭的人原来是表叔郑司成，他心里明白了一大半，知道母亲不贞，奸夫一定就是这位人面兽心的郑表叔，不禁十分恼怒。
两人见过了礼，郑司成说：“表侄，我本已远走他乡，在路上听到你母亲的噩耗，才赶回来吊丧的，你母亲既已先死，我又何忍独生......”
施俏生勃然大怒，责问道：“表叔怎么说出这种话来？”郑司成叹口气说：“表侄息怒，我有几句心腹话要向你说，说之后，死也甘心，这里有酒一瓶，我们先饮几杯再说。”
施俏生原是推辞不饮，继而一想，我家的祸事都是这个衣冠禽兽的表叔惹起来的，何不把毒药下在瓶中，与他同归于尽，于是就趁倒酒的机会，下了毒药。
下药的事，郑司成已有所发现，当他端起杯子，又嗅到一股药味，就知道杯中已下毒药，叶氏死后，他本已痛不欲生，现在就毫不踌躇地举杯将毒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一把拉住俏生的手说：“我儿！现在是我痛痛快快说话的时候了！”施俏生窘迫不堪，怒道：“你怎么这样乱喊？”
郑司成激动地把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最后叹息道：“可怜我辛辛苦苦地把你抚养成人，却不敢在人前相认，今天你能喊我一声爹，我死也瞑目了！”
这时药性开始发作，郑司成倒在椅背上，按着肚子呻吟，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儿！天可作证，我和你的母亲都不是无耻的人，为什么我们夫妻父子，至死不敢相认？”
施俏生听了这些话，先是如醉如痴，后是热泪横流，当他激动地抱着郑司成喊一声“爹”的时候，郑司成就咽气了。
这时，家丁来报，说知府杜大人派人来传状元爷到堂，施俏生咬牙切齿地对家丁说：“你告诉来差，就说状元爷相抗不到公堂，随便他们怎么办吧！”
家丁走后，施俏生就磨墨舒纸，写了一封详细的遗书留给妻子柳氏，遗书上说：“我是堂堂郑家的子孙，墓碑切勿刻作施氏......”写毕，将瓶中剩下的毒酒喝下，死在郑司成身旁。
家丁发现施俏生和郑司成双双身死，慌忙报官，施状元家里出了这件大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福州城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大家议论纷纷。
皇帝立建的节孝牌坊还未完工，柳氏逼死婆婆一事还未定案，现在当事人接二连三地死去，这使洪如海和杜国忠十分着急。
洪如海沉思半晌，才想了个主意说：“施状元欺君，叶氏不贞的事只好据实申奏，节孝牌坊如果停工，影响不好，还是要修，只要柳氏愿意守节，这牌坊就算替她修的，又有何不可！”
商量结束，由洪如海向皇帝奏明此事，说服柳氏守节的事由杜国忠承担，两人分头办事，杜国忠回府以后，马上把柳氏当堂释放，并对她代夫受刑的事夸奖了一番。
柳氏回到家中，见了施俏生的遗书，悲痛地昏了过去，等她稍稍苏醒的时候，家丁来报，知府杜大人亲自登门求见。
见面之后，杜国忠欠身施礼，连声说：“过去之事，都是误会，望夫人不要见怪......”柳氏看他这样客气，觉得十分奇怪。
杜国忠说：“状元爷欺君，畏罪自杀，那是自作自受，不必说了，夫人知书识礼，一定愿意守节，本官意欲奏明朝廷，将替太夫人所建的牌坊改作夫人你的姓氏，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柳氏听了这话，就完全懂了杜国忠特别客气的原因，她想：这节孝牌坊，已经害得我家破人亡，现在你还想来骗我上当么？不由得冷笑了两声。
杜国忠再三催问，柳氏知道不答应是不行的，答应吧，又不甘心，就咬紧牙关，暗自打定了主意，然后对杜国忠说：“请大人带我去看看那牌坊，如何？”
杜国忠高兴得不得了，连忙答应，街上的人们听说节妇自己来看未完工的节孝牌坊，都跑来看热闹。柳氏一见牌坊，怒发冲冠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狂吼道：“就是这个牌坊，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跟你拼了！随君在地下团圆。”喊声未绝就朝牌坊的石柱上撞去。
杜国忠见势不好，急忙上前去拉柳氏，但已来不及了，只听得扑的一声，柳氏的头已撞破，鲜血四溅，旁观的人都大惊失色。
由于柳氏用力过猛，把尚未建牢的牌坊石柱撞倒了，这节孝牌坊，不知葬送了多少少女少妇的青春。现在，它终于化作一堆碎石，散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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