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豪蘇東坡為何深陷文字奇案“烏臺詩案”?

蘇軾英才蓋世,想必也倚才傲物,性情耿直,有話就講,所以才遭人妒恨,並終被奸小所陷,屢遭入獄貶黜之苦。

烏臺詩案的主人公是宋代文學家蘇軾。與其他文字案當事人的區別,是蘇軾終於能夠苟全性命,這使後人有幸讀到了他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宋代文豪蘇東坡為何深陷文字奇案“烏臺詩案”?

蘇軾

烏臺詩案與後來明清兩代的文字案有所不同,後者是一些讀書人借酒消愁,或是不滿朝政,或是譏諷落後民族,再則是會寫字的被善於惹事生非的挑出毛病,鬧個滿門抄斬。

而整個宋代都對讀書人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寬宏,蘇軾一案的根本緣由則在於他涉政太深。

當年蘇軾進京趕考時,年方二十。主考官歐陽修見到蘇軾的卷子,拍案驚奇,立即拿給評判官梅聖俞看,梅聖俞也讚不絕口,兩人商量要取此卷為第一名,此時歐陽修心中一動,再取卷子來看,怎麼看怎麼像自己學生曾鞏的手筆,思之再三,揮筆在捲上寫下第二名。直到卷子開封,方知是蘇軾。

若干年後,梅聖俞見到蘇軾,問起當年圈閱蘇軾考卷時百思不得其源的一句古語出自何處,蘇軾答曰:是我杜撰。梅聖俞一連驚訝了好幾天。

兩個月後,蘇軾和弟弟蘇轍參加殿試,雙雙被欽點為進士。

當時的學風,凡是經主考官考取的功名,被考者要尊主考官為恩師,二蘇從此出自歐陽修門下。宋朝士大夫尤好喧譁取鬧,極小的事情也會引起持不同政見者激烈的爭論。趙氏皇帝又特別鼓勵彈劾和檢舉,僅監察機構就設置了御史臺和諫院,兩個系統如同後來飛機上的引擎,當一個失去功能時,另一個仍舊工作。除此之外,宋朝還提倡任何高級官員都可以對上至宰相,下至九品提出抨擊和指責,甚至也包括皇帝。

這為一生都在舞文弄墨的士大夫提供了一個用武之地,他們隨時隨地可以對任何事情表現出自己的觀點,於是唐代的牛李黨爭那樣複雜糾纏的人事網絡比起此時也要略遜一籌。

蘇軾時代,由於王安石的崛起,士大夫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改革上,從而形成新黨與舊黨之爭,雙方都把對方納入小人系統,引得一群士林學儒亂作一團。

歐陽修是王安石變法的堅決反對者,蘇軾同樣沒有擺脫宋王朝士大夫喜歡結黨的特點,遂和歐陽修站在同一個戰壕。

其實蘇軾本來與王安石相熟。王安石喜歡字源學,但他的字源學只是關於字的結構與來源的研究,喜歡憑空想象,他說“波”者“水”之“皮”也。

蘇軾喜歡用反論證法,一天遇到王安石說:“‘波’若是‘水’之‘皮’則‘滑’就是‘水’之‘骨’子。”

又一次王安石說“鯢”字從魚從兒,合當是魚子,並說四馬曰駟,天蟲曰蠶,古人制字,定非無義。

蘇軾聽了拱手進言道:“‘鳩’字九鳥,可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王安石聽了,以為真可以增加他的字源說內容,忙向蘇軾請教。

蘇軾笑道:“《詩》雲:鳴鳩在桑,其子七兮。七個小鳥連它娘和它爹,不正好是九個嗎?”

王安石自此不喜歡蘇軾。

兩人的分歧是從政見開始的,蘇軾顯然是對王安石的變法懷有成見,並認為必須一吐為快,當時他任職史館,官卑職小,與行政毫無關係,卻兩次上書神宗皇帝,並準備罷官而去,時舊黨權貴都已去職,形勢十分不利,他自己知道,即使不遭大禍,也要被罷免。

但上書之後,竟如石沉大海,不甘寂寞的蘇軾再上第三書,對神宗皇帝部分地廢止青苗法,引用孟子的話進行攻擊:正如一個偷雞賊想改過問善,決定從此每月只偷一隻雞。

最終使事情惡化的是《三經新義》,王安石作的《三經新義》對《詩》、《書》、《周禮》重新作了註釋,可是這部在兩年之內編寫倉促的新作和王安石的字源說一樣,充滿了新思想,學術根底卻糟不可言。可怕的是在王安石當權期間,《三經新義》被定為儒家思想的標準疏解,規定科舉考生人人必讀,考生見解如小有出入,便要落第。並且每逢王安石對疏解有所改變,新版本就要立即出現。

蘇軾見王安石武斷至此,十分不平。恰好有機會讓他出一道鄉試考題,題目是“晉武平吳,獨斷而克,苻堅代晉,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功異為問”矛頭所向,盡人皆知。

這次惹惱了王安石,他派蘇軾去做開封府推官,哪知蘇軾死不回頭,再次上疏指責新法。王安石一怒之下,遂煽動御吏(監察委員)謝景溫告蘇軾有罪。眾人忙了一番,沒有真憑實據,便打發他去做杭州通判(秘書長)。

宋代有讀書人少遇的寬鬆環境,他們不必像唐王朝以前那樣對個人言論負完全責任,在此之前的朝代,失實的彈劾或檢舉,可能被免職或處死,但現在則沒有這種危險,他們所能遭受的最大譴責,大多數不過是被趕出京,去做地方官。

蘇軾有幸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但舊黨失勢和他不顧形勢地頂風而上為後來為他羅織罪名埋下了伏筆,才有了宋代少有的文字獄:烏臺詩案。

到了杭州的蘇軾度過了他一生中最為快活的日子,那首著名的七言絕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裝濃抹總相宜”就寫於此地。

同時,因遊玩寺觀,感慨於道士的勢力,他還為後人留下了那副有名的對聯:

坐請坐請上坐

茶敬茶敬香茶

但是這個喜歡有話就說的蘇軾想不到從杭州調密州,從密州調徐州的八年時間裡,不知不覺地為自己攢足了麻煩。

在這段浪跡山水的時光裡,蘇軾留下了幾百首詩,並且他還不忘藉著吟詠譏諷朝政:

詠青苗: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詠課吏:

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

詠水利: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詠鹽禁:

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

這些詩傳誦一時,問題也就出現在這裡。蘇軾行文輕鬆自然,但是有了上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下面要寫出什麼來。以詠鹽禁為例,本來是寫農民吃竹筍,他卻說竹筍好吃,可是沒有鹹味,因為“爾來三月食無鹽”,譏諷官府的專賣食鹽。

蘇軾的信筆寫去,簡直是無法節制,他會寫農民的兒子把貸款揮霍乾淨,回家時兩手空空,只學到了一口京腔,因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處附近開設了酒館娛樂場所。

當這些詩積累成卷時,他的好友、駙馬王詵為他印製了詩集。而同時,新黨們再也不能容忍蘇軾放任下去,決定尋找機會動手。

向來疾惡如仇的蘇軾總是直指要害,好在目前為止,尚平安無事,他曾自言“如蠅在食,吐之乃已”。可是當他吐到第一百次時,被人抓住了。

神宗元豐三年,四十二歲的蘇軾調任湖州太守。宋朝的規矩,官吏每到一個新地方任職,都要給皇帝上謝表。

蘇軾的謝表本屬例行公事,他完全可以略敘為臣者過去無政績可言,再敘皇恩浩蕩,以此美缺相賜,備感皇恩之類。奇怪的是蘇軾前兩次調職均無異狀,惟有此次或許隱忍已久,不得不發。如果他仍舊吟詠那些民間疾苦一類也許敵手會考慮輕重,現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的勢力下提升起來的李定和舒,這些人惟利是圖,隨風轉舵。文中蘇軾直言自己天資愚笨不適合潮流,難以追隨新進,年紀大了,不能再惹事生非,只能在地方上做做事。

“新進”一詞在王安石口裡指的是快速升遷的無能之輩,在黨派之爭中,它已經形成了固定的含義,蘇軾如此過分,李定和舒等人決定出手。

第一個發難的是御史何正臣,他挑出謝表中的四句,彈劾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幾天後,御史舒祐上書指責蘇軾在《山村五絕》等詩中攻擊新法,當中有農人青苗貸款,農人三個月無鹽吃,還有燕子與蝙蝠爭論的寓言。燕子與蝙蝠的爭論,是這樣一個寓言,一天,一隻燕子和一隻蝙蝠爭吵起來。燕子認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則認為日落是一天之始。二鳥爭持不下,就去請教鳳凰。在路上遇見了一隻鳥,那隻鳥向它們說,好久沒有看見鳳凰了,有的鳥說它請假不在,有的說它正在睡大覺,現在夜梟正代替它的職位。你們去問它也沒有用。

舒祐在上書彈劾的同時,呈上王詵出版的蘇軾詩集。

隨後,有國子監博士李宜之上表彈劾蘇軾。

最後出馬的就是御史中丞李定,他打出最為沉重的一拳,他陳述了四個理由,認定蘇軾必須因其無禮地攻擊朝廷而遭斬首,總算報了前仇。

李定因為支持青苗法而受到王安石賞識,其人本為王安石弟子,由秀州判官任上被召入京。從南方來的李定見到王安石就說青苗法在他們那裡深得人心,為何京師這裡都說行不通?

正在孤軍奮戰的王安石聞言大喜,立即安排他和神宗皇帝相見,神宗亦是大悅,當下任命李定為知諫院,朝廷大譁,因為李定既沒考中科舉,也沒有為官的必要資格,紛紛要求神宗收回成命,神宗不得已,只好改為御史。

不久,又有人舉報李定在做涇縣主簿時,母親仇氏死了,私自隱瞞不守喪禮,應該治罪貶斥。

父母死了不服喪在當時中國人的倫理中可比為禽獸,非同小可。

李定當然要辯解,但他的理由卻十分奇怪。他說自己實在不知道是仇氏所生,所以沒有服喪,這李定若是個三兩歲的孩子也罷了,問題是他為官多年,其父李問曾做過國子監博士,卻不知生母為誰,誰聽了都要愕然。

其實李定是心中不願認這個娘,原來那仇氏先有前夫,生下一子,成人後就是與蘇軾結為至交的佛印禪師。後來仇氏又給李問做妾,才生下李定。此後仇氏又嫁與郜氏,生子蔡奴。

一生改嫁兩次,這樣的婦女在宋代委實不多,不過她先後生的三個兒子都不一般。所以仇氏死去,他心有所忌,不願服喪。想不到今日關鍵時刻舊話重提,他只能含糊遮掩,群官哪管這個,只是齊力攻擊,李定也覺無趣,只好請求辭職,總算仰仗著王安石,將他改任為中書舍人,去主管中書六房的各項文書和詔命去了。

巧合的是地方官員恰在此時報上來一個壽昌尋母的事蹟,尚未平靜的朝野又熱鬧起來。

這個壽昌姓朱,母親姓劉,在壽昌三歲時,壽昌的父親就把她趕走了。朱壽昌長大成人後,父親死了,他大概極為迫切地想知道生母的下落,一直找了很多年。他在當了地方長官後,甚至派部下四處為他找娘,但終無音信,這樣一直找到他五十歲。朱壽昌感慨道:“五十歲的人還不知道母親是什麼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憂傷之下,他居然辭官不幹了,回到家裡說:“我要去找娘,如果找不到,我也就不回來了。”

這個年屆半百的朱壽昌一路爬山過水,頂風冒寒,不知道什麼叫辛苦,只是一路地細心打聽。

這一日走得口渴,恰巧有戶人家門前站著個老太太,他走上前去討水,乘勢又尋問起來,那老太太越聽心越驚,不待他說完眼淚就下來道:“你就是朱壽昌麼?”

母子相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老婦嘆道:“我已七十多歲了,你也五十掛零,誰想到還有母子重逢的日子,必是你至誠動天,才有今日。”

這壽昌尋母傳到朝野,百官齊口讚美。若在往日,朝廷必會興師動眾,廣播天下,奈何李定之事剛剛了結,竟有這不知時機之事前來湊趣,搞得神宗和王安石極為尷尬。若是表彰壽昌,便是自尋短處,但又不得不有態度,思來想去,下令朱壽昌官復原職,算是了結。

一向喜歡熱鬧的蘇軾那時正在京城供職,豈肯放過這個時機,便寫了一首讚美詩送給朱壽昌,並有詩序一篇,詩序裡蘇軾表面上恭維壽昌,實際在暗罵李定,那李定見了言語不得,心中大恨,遂暗記在心。

今日李定做了御史中丞,乾坤倒轉,那蘇軾犯在自己手裡,豈能罷休。

那神宗一向喜愛蘇軾才華,但如今御史臺連連彈劾,他也招架不住,不過既然是依法控告,他也願意充分調查一番。案子就由御史臺辦理。擔任了檢察官的李定立即請求將蘇軾押解來京,路上蘇軾又必須被關入監獄過夜,神宗一聽覺得有些過分,堅決不許。

志在必得的李定隨後挑揀了一個極其能幹的官吏太常博士皇甫遵,派他去湖州免去蘇軾湖州太守的官職,從速押解來京。

消息很快被駙馬王詵得知了,這個蘇軾的好友立即派出他的使者去給在南部的蘇轍送信,蘇轍又立即派人趕快去告訴身在湖州的蘇軾。

在這個夏天的官道上,沿著兩條不同的路線展開了一場使者之間的競賽,朝廷使者帶著兩名御史臺的兵丁和他的兒子火速出發,但是他兒子在路上忽然生病,耽誤了半天的行程,結果蘇轍派來的使者先到一步。

這時的蘇軾並不知道大禍正臨。他很喜歡湖州這個新環境。當兩路使者正趕得渾身冒汗時,蘇軾正在院子裡晾曬他收集到的名畫,他的目光剛好看到畫家文與可送他的一幅竹畫,不覺流下淚來,這位好友已在幾個月前去世了。這天,蘇軾懷著憂傷寫下了一則關於文與可畫竹的筆記。

根據蘇軾的朋友孔平仲記載,他是聽湖州祖通判所說蘇軾遭逮捕時,那位祖通判正好在場——蘇軾已經先期得到王詵轉來的消息。但他並不知道自己被控罪名的輕重,便和祖通判商量,等使者一到,就由祖通判代行湖州太守職務。

心慌意亂的蘇軾尚未安排妥當,皇差便到了。

皇差皇甫遵身披官袍,足登長靴,手執笏板,站在庭院之中,要求蘇軾迎接。兩名御史臺的兵丁身穿白衣,頭纏黑巾,分立兩旁,眼睛裡閃動兇光。

太守官衙中的人亂作一團,不知將有怎樣的大禍發生。蘇軾更不例外,先自亂了手腳。這個瀟灑吟唱的詩人從未經歷過嚴酷的政治鬥爭。他甚至不敢出來與使者相見,六神無主地和祖通判商量怎麼辦才是。這個祖通判雖然沒有上司的高位,但顯然是個經歷了地方官場傾軋的佼佼者,他看上去很同情這位詩書更長於做官的上司。他首先讓蘇軾明白了皇差是不可能拒見的,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先要以禮迎接。接下來蘇軾又為應當怎樣迎接不知所措,他似乎覺得自己既然被控,就不能穿著官衣去迎接。祖通判又告訴他到現在為止尚未正式被控。只有皇差宣佈了才算開始,所以現在應當身穿官衣出去。

於是蘇軾穿上官衣官靴,手執笏板,立於庭中,面向官差而立。祖通判與官衙其他人員則頭戴小帽,環繞於蘇軾身後。

兩名兵丁手持御史臺公文,氣勢洶洶的皇甫遵則滿臉肅然,默不作聲,氣氛一時為之凝寂。蘇軾事到臨頭,反而回過神來,首先打破沉默說他知道對皇上犯的錯實在太多,也知道此行必死,只是請求念在共同為大宋效力的份上,允許回家與家人一別。

皇甫遵仍舊面無表情:“沒那麼嚴重。”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知道了至少不是死到臨頭。

這時祖通判上前一步道:“相信必有公文。”

皇甫遵打量一番問:“你是何人?”

祖通判告知他目前以通判代理太守職位。

那持公文士兵這才上前正式遞交公文,祖通判打開一看,原來只是一紙普通公文,責令免去蘇軾太守職位,傳呼進京。

眾人大為鬆氣,連蘇軾也覺自己剛才過於緊張。

皇甫遵要求蘇軾立即啟程,但允許他出發前,回家道別。

據蘇軾本人的筆記記載,他到家時,家人正在大哭,完全恢復了平靜的蘇軾

忍不住又萌發了故態。他笑著向家人講了一個故事,以安慰他們。

宋真宗時期,皇帝極力在民間訪求隱居的高士,有人就推薦了楊樸,楊樸實在不喜歡做官,但是皇命不可違,只好在護衛之下來到京師,皇帝看上去很滿意楊樸,有心將他留下。

皇帝問道:“我聽說你會作詩。”

楊樸回答說:“我不會。”他只想掩飾自己的才學,說什麼也不願做這個官。

皇帝又說:“朋友們送你時,送給你幾首詩沒有?”

楊樸則說:“沒有,只有我老婆送了一首。”

皇帝一聽,大感興趣,只聽說楊樸會作詩,從沒聽說他老婆也會,忙問:“是什麼詩,能告訴我麼?”

楊樸點頭,便把那首詩唸了一遍:

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

今日捉將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真宗聽了,不由大笑,就把楊樸送回家去了。

蘇軾講完了,對夫人王弗說能不能也寫首這樣的詩送給他,蘇夫人實在忍不住失聲大笑。

短暫的笑聲很快就被陰沉驅散,派來的官差逮捕蘇軾猶如雷霆萬鈞,連太守衙門中的下屬都躲躲藏藏,昔日的朋友也避了開去,官差們的態度極其蠻橫,直到後來蘇軾在上哲宗皇帝書中提及此事,仍舊如在昨日地說官差們逮捕太守猶如捕盜。

家中決定由長子蘇邁陪同入京。這時蘇邁已經二十歲,剛剛做了不到一年的父親。蘇家的塾師王適及其弟弟留下負責照看全家。啟程時,那些故舊主動地斷絕了與蘇軾的交往,沒有人來看望這個前途未卜的犯人。只有王氏兄弟和一個叫陳師錫的設宴為他送行。但是湖州的老百姓都跑出來看太守出發,並淚如雨下。

的確,沒有人敢保證此行不死,從後來“烏臺詩案”了結作出的判刑可以推知當時形勢之嚴峻,那還是開恩後的寬大處理。

蘇軾赴京的路上只有揚州知州鮮于祐前來看望,但御史臺的官差把他趕走了,鮮于祐只好嘆息而去。他的下屬勸告他:“你和蘇軾關係密切,從前來往的書信,要全部銷燬,否則必受連累。”哪知鮮于祐更加慷慨:“背棄朋友的事,我不忍心,世上如果因義獲罪,後人必有公論,我不怕。”後來他果然遭到罷黜,降職去主管西京御史臺。

路上蘇軾多次想自殺。

根據他給皇帝的奏章上說,在揚州渡江時,他想跳入江中。又據孔平仲記載,自湖州出發不久,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槳時,他想跳水自殺。那天夜裡,月色皎潔,湖上月高浪大。蘇軾不知將被判什麼罪,最擔心的是自己的案子會連累好多朋友,因而想一死了之。後來一想,倘若如此,必會給弟弟蘇轍帶來麻煩,方打消念頭。

後來蘇軾在給朋友的信中敘及,家裡燒了他與友人的大部分通信和手稿。蘇軾的家屬是隨後入京的,當他們到了安徽宿縣時,御史臺的士兵趕來搜查船上的行李,女人和孩子們十分驚恐地看著士兵們包圍船隻,粗暴地執行公務,尋找蘇軾的詩、書信和相關文件。

好容易把那些士兵盼走後,女人們的怒氣終於發洩:“這都是寫書招惹的,他亂寫東西有什麼好處?把人都嚇死了。”於是她們一起動手,焚燒蘇軾的手搞。

蘇軾的亂寫帶給後人的是高山仰止,但留給家中的,卻是此後的歷經磨難。蘇軾出獄後,發現書信、手稿殘存者已不過三分之一。

經歷了二十天的行程後,蘇軾走進了御史臺的監獄。

御史臺也稱烏臺。漢代御史臺有一個時期院中多樹,經常有數千只烏鴉住在上面,朝夕往來,因而得名。

蘇軾因寫詩獲罪,下到御史臺治獄,史家們便稱此案為“烏臺詩案”。

蘇軾獲罪的根本原因是他反對變法,並時刻不忘以詩攻擊。新黨們下定決心此次要置他於死地。

儘管新黨領袖連遭敗績,但政府實權在神宗皇帝獨撐變法這面大旗的蔭庇下,仍舊掌握在新黨手裡,他們眼見政局動盪,變革局面難卜,遂從蘇軾開刀,以換取變法形勢的穩定。蘇軾對此心知肚明,難怪路上他一再企圖自殺。

後人能夠得以詳細瞭解烏臺詩案,得益於南宋陸游留下的一本書,其中包括所有審問蘇軾的文件。

陸游勤於寫日記在歷史上是極為有名的,他對蘇軾留下的手稿和拓片特別愛好,在蘇軾死去六七十年後,他見到了這些遺物。同時他也留下了這些東西的來歷。

北宋在靖康元年於金兵的戰火中滅亡時,大小官員沿南北官道向南方逃難。他們攜帶了大量的珍貴文件。在揚州,一位名叫張全真的政府官員無意中看到了烏臺詩案中蘇軾的手稿,從朝廷檔案裡抽了出來。

張全真死後,一位姓張的宰相受張全真後人請求為先人作一篇墓誌銘。這位宰相決意不取酬金,只是要求以那份手稿為代價。那些後人經過反覆商議,最後答應只能交出一半的手稿,另外一半作為傳家之寶。

根據陸游的記載,他看見全部手稿都是蘇軾親筆手寫,並有改正之處,由蘇軾簽名,再蓋上御史臺的官印。

正式的審問是從入獄的兩天後開始的。被告蘇軾自稱現年四十四歲,然後自敘家族世系籍貫,科舉考中的年月,再敘述歷任的官職。此後他便把由他推薦為官的人一一列出姓名。歷代風氣,互相舉薦是為官的重要途徑,這也是朝政始終擺脫不了裙帶關係的根源,但這種方式也有其合理性,因為熟悉的人大多不是親戚,便是朋友,熟悉了才知道此人有多大能耐,勝任什麼樣的工作。不過如果被薦者為官後敗壞腐敗,舉薦者常常也要遭到連累,而從被舉薦者的賢與不賢,常常也可以看出舉薦者的賢德如何。所以在當時的官吏因事入獄後,對此事交待是必行的公事。

蘇軾做官過程中,曾受過兩次記過處分。一次是在他任職鳳翔通判時,因與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儀典,被罰紅銅八斤。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內,因下屬挪用公款,他未呈報,也被罰紅銅八斤。此外,別無不良記錄。

在最初的審訊中,蘇軾承認他遊玩杭州一帶的農莊時寫下的那些詩,是對農民食無鹽、青苗貸款等等弊端發洩的怨言。那份最終給他帶來這場獄難的謝恩表以及新黨們彈劾他的表章中所指責的大多數事實,他也都表示承認。不過他一直否認給朋友寫過這類諷刺詩,也想不起寫過其他有關時政的文章。

但在結論上,蘇軾並未與那些彈劾表章達成共識,一直聲稱自己無罪。他認為到底怎樣才算誹謗朝廷,怎樣又不算誹謗朝廷,這個標準是什麼,很難判斷,不是一面之詞或是一個角度所能決定的。

但是後來,蘇軾又決定服罪,他承認曾經寫過諷刺詩誹謗當政,並且和一些朋友投寄過這樣的詩文。對前後的改口他解釋自己並非隱瞞,因為一首詩的內容如何,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蘇軾此舉很快帶給他一項任務量很大的工作,他不得不為被指控的那些詩進行解釋,那些詩有一百多首。後人有幸,因為有了“烏臺詩案”,才得以見到一個文學史上永遠都不會被忘記的詩人,對他自己寫下的那些文句進行詳細的闡述和分析,這是文學史中和他地位相仿的人從沒有做過的事情。

在審訊期間,蘇軾奉命在一道供詞上籤上了他的名字,那道供詞的意思是多年當官,一直沒有得到提拔,加上朝廷愛用年輕人,彼此並非同道,因而才寫了這些詩傳閱眾人。

宋代文豪蘇東坡為何深陷文字奇案“烏臺詩案”?

蘇軾

這樣的供詞籤就簽了,那些被檢舉的詩文白紙黑字,他蘇軾是推不掉的,揮筆寫那些東西總得有個意圖,皇帝也總得知道個原委。

大概在歷朝的文字獄中,蘇軾罪狀的數量可以稱最。因為文責自負,獄中的蘇軾驚魂甫定後,開始水來土掩,這時他一定認為自己總是能夠尋到樂事,即使落難也是如此。在法庭上,蘇軾面對法官的提問,一首首,甚至一字字地講解他那一百多首詩,彷彿在講授寫作課,對他那些文章的主題、表現形式、表達技巧,他必須反覆講解。

蘇軾的部分罪狀如下:

煙雨濛濛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生。

但教黃犢無人佩,布穀何勞也勸耕。

《詩案》說:“此詩意,言是時販鹽者多帶刀杖,故取前漢龔遂令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曰:‘何為帶牛佩犢’意,言但得鹽法寬平,令民不帶刀劍而買牛犢,不勞勸督,以譏鹽法太峻不便也。”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詩案》說:“此詩意,言百姓請得青苗錢,立便於城中浮貴使卻。言鄉村之人,一年兩度夏秋稅,及數度請納和預買錢,今來更添青苗助役錢,因此莊家小子弟多在城市不著次第,但學得城中人語音而已。以譏新法青苗助役不便也。”

嗟餘與子久離群,耳冷心灰百不聞。

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

《詩案》說:“任杭州通判日,轉運司差往湖州相度堤岸利害,因與知州孫覺相見,作詩與之。某是時約孫覺並坐客,如有言及時事者,罰一大盞。雖不指言時事是非,意言時事多不便,不得說也。”

天目山前淥浸裾,碧瀾堂下看銜艫。

作堤捍水非吾事,閒送苕溪入太湖。

《詩案》說:“某為先曾言水利不便,卻被轉運司差相度堤岸。又云‘作堤捍水非吾事’,意言本非興水利之人,以譏水利之不便也。”

秋日牡丹

一朵妖紅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

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閒花得少休

《詩案》說:“杭州一僧寺內,秋日開牡丹花數朵。陳襄作絕句,某和之。此詩譏當時執政,以化工比執政,以閒花比小民,言執政但欲出新意擘畫,令小民不得暫閒也。”

寄子由

眼看時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

遲鈍終須投劾去,使君何日換聾丞。

《詩案》說:“某初到杭州,寄弟轍詩,此詩云:‘眼看時事力難任’,謂新法青苗助役等事也。言己才力不能勝任意,亦是譏新法事煩難了辦也。”

八月十五觀潮

吳兒生長狎滔淵,冒利忘生不自憐。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詩案》說:“時新有旨禁弄潮,故云‘吳兒生長狎滔淵,冒利忘生不自憐。’蓋言弄潮之人,為貪官中利物致其間不溺死者,故朝旨禁斷。某為主上好興水利,因作此詩,言‘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意言東海若知此意,當令斥鹵地盡變桑田,此事之必不可成者,以譏興水利之難也。”

和李常韻

何人勸我此間來,弦管生衣甑有埃。

綠蟻濡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已三回。

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

為郡鮮歡君莫嘆,猶勝塵土走章臺。

《詩案》說:“李常寄來字韻,某依韻和之。此詩譏新法減刻公使錢太甚,及造酒不得過百石,致弦管生衣,釜甑有塵,及言蝗蟲、盜賊、災傷、饑饉之甚,以譏朝廷政事闕失,及新法不便之所致也。”

題風水洞

山前乳水隔塵凡,山上仙風舞檜衫。

細細龍鱗生亂石,團團羊角轉空巖。

馮夷窟宅非棟樑,禦寇車輿謝轡銜。

世事漸艱吾欲去,永隨二字脫譏讒。

《詩案》說:“熙寧七年八月望,遊杭州風水洞,留題此詩云:‘世事漸艱吾欲去,永隨二字脫譏讒。’意謂朝廷行新法之後,世事漸以艱難,小人多務讒謗,某思之不可以合,又不可以容,故欲棄官,求隱居之地也。”

習射放鷹

青蓋前頭點皂旗,黃茅岡下出長圍。

美風驕馬跪空立,趁兔蒼鷹掠地飛。

回望白雲生翠微,歸來紅葉滿征衣。

聖朝若用西涼薄,白羽猶能效一揮。

《詩案》說:“知密州日,因祭常山回,與同官習射放鷹,作此詩。意取西涼州主簿謝艾本是書生,知善用兵,意以自比,言聖朝若用某為將,不減謝艾也。”

在給朋友駙馬王詵的若干詩裡,他說“救荒無術歸亡逋”,他還提到“虎難摹”是為政貪婪的象徵。在給曾鞏的一首詩裡,他說厭惡那些“聒耳如蜩蟬”的小政客。在給張方平的詩裡他把朝廷比為“荒林蜩蟄亂”,又說自己“遂欲掩兩耳”。

當年好友劉恕罷官出京時,蘇軾寫了兩首詩給他,若是仔細品味,便可知道官吏們為何憤怒了。

其中一首是:

敢向清時怨不容,直嗟吾道與君東。

坐談足使淮南懼,歸向方知冀北空。

獨鶴不和驚夜旦,群鳥未可辨雌雄。

廬山自古不到處,得與幽人子細窮。

蘇軾很佩服這個劉恕,所以用不怨不怒把他比作孔子。接下來,蘇軾列舉東漢經學家派弟子東行、西漢蕭何以智勇平定淮南之亂的典故。然後,他借伯樂路過盛產良馬的冀北,冀北駿馬遂無一事暗指滿朝無真才。此外,他又以獨鶴隱含在朝之人皆雞鴨之輩。而更加“令人憤怒”的是,他說朝廷上只有一群烏鴉,好壞難分。

他給這位朋友的第二首詩是:

仁義大捷徑,詩書一旅亭。

相誇綬若若,猶誦麥青青。

腐鼠何勞嚇,高鴻本自冥。

癲狂不用喚,酒盡漸須醒。

這首詩先說讀書人侈談仁義,實則以此為階梯撈取功名。接下來講了一個莊子的典故:莊子來看在魏國當相國的老朋友惠施,惠施很緊張,擔心被取而代之,暗中下令準備趕走莊子。兩人見了面,莊子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有種鳥叫鳳凰,不是甘泉它不喝,不得竹實它不吃,這時有隻貓頭鷹正吃一隻爛老鼠,看見鳳凰來了,怕搶走它的老鼠,便發出怪叫威嚇。莊子講完了對惠施說,現在你也要向我發出怪叫嗎?

蘇軾如此不敬,把當政者比作鳴蛙,比作鳴蟬,比作夜梟,甚至罵人家不是人而裝人“沐猴而冠”,人家為什麼定要對蘇軾有好感呢?

大約一個多月後,審問終結,全部記錄都上呈給神宗皇帝,由他做最後的判決。因為皇帝下令凡是與蘇軾交換過詩文的人,都要將手中詩文呈上備查,因而牽連的人很多,尤其是駙馬王詵,他和蘇軾的交往甚為密切。

現在連皇太后也關心這件事了。這位神宗的老祖母、仁宗的後宮曹太后如今病得很重。當神宗來探望時,她告訴神宗,當年已中進士的蘇軾兄弟,參加了在宋代十分重要的“制策”考試,蘇軾兄弟不僅通過,而且蘇軾蒙賜入三等,在整個宋代只有他和吳育兩個人獲此殊榮。因而那天仁宗皇帝回到後宮,高興地說:今天我為後代選了兩個宰相。

蘇軾的策論有的後來成為學校教育中必讀的散文。

老祖母懷疑蘇軾下獄是仇人惡意中傷,告訴神宗文人歌詩吟詠,本是常情,對此吹毛求疵,羅織成罪,便不是人君所為,一定要三思而行。

與此同時,獄外的營救工作也在緊張進行。

大臣吳充上奏,為蘇軾極力辯護,強調蘇軾不能判死刑,應該從輕發落。

又有王安禮上諫:“自古以來,寬仁大度的主子,都不以言語而加罪於人。蘇軾文才出眾,本以為駿馬任騎,事實是抱負難展,怎能沒有抱怨,所以才寫寫閒詩,發發牢騷。如果下獄判罪,恐怕後人會認為當今皇上心小,難以容才。”

神宗遲疑道:“朕本來是不想重處,但蘇軾無拘無束已引起眾怒。我倒是擔心你為蘇軾辯護,有人會害你,你最好別再亂說了,我會盡快判決。”

蘇轍恐怕是所有人當中最為焦慮的。他很快趕到京城,奏請朝廷赦免兄長,自己則寧願為此歸還一切官位。

從蘇軾萌發自殺的念頭和入獄之初的否認來看,他一直在力圖避免連累朋友。但當他發現拖延和隱瞞是混不過關的時候,索性抖得一乾二淨,但同時強調,文字所反映的內容在各人眼裡是不同的,仍在為朋友掩護。

在外面,蘇軾的朋友張方平和範鎮正極力奔走,他們認為坦誠的批評與惡意中傷是有嚴格區別的,而御史們則堅持那些文字是對朝廷和皇帝的惡意傷害。張方平又拿出《詩經》,說這本經過孔子刪訂的經典作品中卻有許多是對當政者的諷刺,在一個講求道義的國度,坦誠的批評完全合法。

獄外在針鋒相對,蘇軾則完全處於被動等待中,不如將等來何等結局,忐忑不安中的他終於又給後人留下一段趣事。

蘇軾下獄,兒子蘇邁的任務就是每天來看他,並送來做好的飯菜,這時蘇軾又絕頂聰明起來。因為不許通音訊,所以蘇軾無法知道關於此案的吉凶,於是他和蘇邁約好,就是一般情況只送蔬菜和肉食,一旦發生不幸,才送魚。

蘇邁一直認真地履行責任,可是帶來的錢漸漸花光了。他在離開京城到別處借錢時,可把送飯這件事託付給他的一個朋友,但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忘了告訴食譜的事,結果那個熱心腸的朋友給蘇軾送去了燻魚。

蘇軾見之大驚,心知休矣。

聰明人絕望之餘居然又心生一計,提筆給弟弟蘇轍寫了兩首訣別詩:

御史獄中遺子由

聖主臺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忘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獄卒梁成是個好心人,他按蘇軾囑咐把詩送給了蘇轍。蘇轍接到詩,無限感動,竟伏案而泣,但他卻不肯收下它。

蘇轍的文聲沒有哥哥高,但為官之道比哥哥深,他一生沒有蘇軾那麼多的波折,倒是因為蘇軾的牽連而耽誤了不少前程。

蘇轍見詩,從“帝王如天”中便知道了蘇軾的用意,蘇軾的性格,從不歌頌,因而蘇轍不肯留詩。獄卒梁成只好把詩帶回來,按規定,犯人的隻言片語都要呈交監獄最高當局查閱,梁成把兩首詩交了上去。

兩首詩最後交到了皇帝手裡。他看了,如何不感動?

因詩獲罪,又以詩自救,除了蘇軾,世上怕沒有第二人。

神宗的老祖母終於謝世,這使蘇軾的案子愈加鬆動。遇有國喪,歷朝歷代都要大赦天下,以示天子對臣民的寬宏。依照慣例,蘇軾亦在被赦之列,還沒忘記那兩首詩的神宗準備藉此放了蘇軾。成竹在胸的李定等人眼見成功在即,豈肯付之東流,這回出馬的是同平章事王祐,他檢舉的罪名十分嚴重:蘇軾想謀反。

皇帝大為吃驚:“他若犯別的罪都有可能,惟獨不會謀反。”

王祐於是告訴皇帝他的根據,蘇軾有首詩是寫兩株老柏樹的,其中有“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王祐說龍是皇帝的象徵,更重要的是既然龍在九泉,一定在暗指將有新皇帝出現,那個新皇帝出身寒微,正在民間。

皇帝這回看清了他的用意,說:“他吟的是柏樹,與我何干?”

這時章尚未與蘇軾反目,趁機道:“龍也不一定僅指皇帝。”

神宗點頭:“孔明自稱臥龍,可他也不是皇帝。”

舒祐已經下定決心殺掉蘇軾。這次駙馬王詵終於被牽連進來,舒告他與蘇軾朋比為奸,結黨營私。

李定再次上奏,力請那些合乎大赦的犯人,一律不予赦免。

舒祐則又一次請求將司馬光、範鎮、張方平、李常、陳襄、劉摯等人處以死刑。矛頭直接指向了舊黨領袖。

蘇軾的命運,吉凶難卜。

這天晚上,京城裡剛剛敲過暮鼓,蘇軾像往日一樣,準備睡下。獄門忽然打開,進來一人,看也不看蘇軾,往地下扔了一個小箱子當枕頭,一言不發地躺在地上就睡了。

蘇軾以為他不過是個囚犯,也懶得開口,照舊躺下,很快就睡著了。

大約四更時分,夢中的蘇軾覺得似乎有人在推他,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見那人對他說:“恭喜!恭喜!”蘇軾吃驚不小,翻起身子莫名其妙地問那人什麼意思。

那人說:“安心睡,別發愁。”說完帶著那個小箱子就走了。

蘇軾疑疑惑惑地睡去,醒來時,天色大亮,環顧室內,空無一人,完全不似昨夜來過人的樣子,心中驚奇不已。

出獄後,蘇軾才知道那是皇上派來的,那人見蘇軾起居如常,且鼾聲如雷,回去報告皇上說蘇軾睡覺睡得很沉。

神宗聽了自語道:“蘇軾問心無愧,才如此安靜。”

這天,獄卒梁成照例提著一個食盒進來,擺齊了四樣菜,蘇軾一看,不僅有魚,而且有酒。他心中一顫,幾乎失聲。獄中的規矩,處決犯人時才送酒喝,他心知限期已到,想一想也是意料之中。

平生的最後一頓飯畢竟不那麼好吃。蘇軾倒上酒,索性召呼梁成:“來,你也來喝一口。”接著又搖頭:“唉,這種酒你怎麼能喝呢?”

梁成笑了:“這是喜酒,你今天就出獄了。”

蘇軾大喜過望。

這一年的冬天,朝廷發佈聖諭,將蘇軾貶往黃州,任團練副使,不準擅離該地區,且無權簽署公文。這是一個有名無實的閒差,整個宋代,許多被貶黜的官員,都享受過這個待遇。

蘇軾下獄,再貶黃州時,王安石正在南方江寧的“半山園”裡散步,他已經告別政治生涯三年了。

烏臺詩案審判的結果,有三十九人受到牽連,其中三個人受到嚴重處罰。

駙馬王詵因洩密給蘇軾,並且未能及時將蘇軾的誹謗詩文呈出,被削除一切官爵。

王鞏,蘇軾好友,真宗年間宰相王旦的孫子,張方平的女婿,這次無辜受累,因為有人看不慣他,藉機將他發配到西北。蘇軾為此歉疚多年。

蘇轍,作為蘇軾弟弟,必受連帶,又曾奏請朝廷以納還官職為兄長贖罪,有要挾嫌疑,遭受降職處分,調至離黃州一百六十里遠的高安任筠州酒監。

其他人中,張方平等人被罰紅銅三十斤,司馬光、範鎮及蘇軾另外十八個朋友,各罰紅銅二十斤。

舊曆除夕,經過了四個月又二十天獄中生活的蘇軾走出了東城街北面的監獄大門。行人一如往日地穿街而過,做生意的叫賣聲依然雜亂而熱鬧,風吹在臉上,他知道了對一些人來說,生活也可以重新開始。

當天,在幾個月的時間裡只給皇帝寫一回詩的蘇軾信筆寫下了兩首詩,一首說:

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

可見蘇軾重返人間的心情。

另一首卻是: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名聲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詩如泉湧的蘇軾積習難改,頭兩句充滿自我勝利意識,接下來說塞翁失馬並非惡運,重新得馬也並非好運,也就是,人是不知道何為惡運何為好運的。“少年雞”引賈昌典故,賈昌年老時,告訴人他在少年時因鬥雞而獲得唐天子的寵愛。賈昌實際是個伶人,由此可引申為朝中弄權的小人,又是誹謗。城東是說他在獄中。那些御史們若再認真檢查起來,蘇軾必將再犯大不敬之罪。

寫完這首詩,蘇軾擲筆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藥。”

烏臺詩案雖然就此劃上了句與,但它給蘇軾帶來了非常複雜的影響,並慣穿在他後半生的二十二年中。

到了黃州的蘇軾為後人留下了有名的“東坡居士”這個雅號,以致後人常常稱之為蘇東坡。在這裡,他開始了真正的農夫生活。經歷大難之後,他的性格愈加曠達,文章同樣寫得極為出色,連神宗都時時念起他。

一日上朝,神宗和王祐察確商量,想把蘇軾召回京來任職。那王祐深知蘇軾回京也就意味著舊黨再起,終於攔下。神宗心中終是不忍。就在這個期間,傳來一個消息,蘇軾死了。那時,文學家曾鞏剛死,消息說蘇軾也死在這一天,由於有另一個文學大家為陪襯,使這個消息顯得很真實。皇帝尚未接到公報,連忙找來一個在朝中供職的蘇軾的親戚,當消息得到證實時,皇帝正要吃午飯,此時卻忽然失去了食慾,嘆息道:“天下難得有這樣的人才。”說完他竟離席而去。

消息傳到範鎮那裡,這個在烏臺詩案中扮過重要角色的朋友立即傷心地哭了。他馬上安排家人去弔喪,但又覺得應該先派人去打聽清楚。打聽的結果是消息失實,原來蘇軾得了很嚴重的風溼病,一連幾個月都沒有出過門。

經過這場虛驚,內疚的神宗決心讓蘇軾換個好地方住。他親自寫條讓蘇軾前往離京師較近、環境也好的汝州。奉命轉移的蘇軾在路上喜歡上了常州,於是上書請求留在常州,得到恩准。

結果這次例行公事的謝表又出了毛病。那些政敵指著“驚魂甫定,夢遊縲紲之中”,指責蘇軾不甘心認錯。好在這回皇帝明智了許多,只是淡然說道:“我很瞭解他,他是好意。”

就在這次遷移中,蘇軾路過南京時去看望了王安石。

這位以政治家名垂後世並以文章見長於時的老人,此時已疲憊頹委。作為領袖,在新黨權力的重新分配中,王安石被自己的親信堅決地趕下臺。

後人評說他的變法所以未成功,第一條便是用人不當。他提拔的後進之才不能形成核心力量;同時按宋朝慣例,官員被貶,總是在地方上安排,王安石的中央政策總要傳達到舊黨官員的書案前,它們怎能發揮應有的力量?

王安石在思想和人品上都堪稱怪人。當年他在揚州太守韓琦幕府供職時,經常徹夜讀書,天將破曉才在椅子上打個盹,一覺醒來不洗臉便去上班。韓琦見了,以為他縱情聲色,便勸他多用功讀書。王安石也不分辨,後來調職離開時,他告訴朋友說韓琦不喜歡他。直到王安石的學者名聲大了起來,韓琦方知真相。

王安石二十一歲中進士,四十六歲得勢,在這期間的二十餘中,他一直讓人們議論紛紛的就是他一直謝絕朝廷的提升,而寧願在偏遠地區做一小吏。

此次相見,兩位早年是朋友的政敵盡棄前嫌,心平氣和地談論了一些往事,並在對佛學的認識上互作交流。

酒到興處,王安石感慨地對蘇軾說:“你真應該去做翰林院學士,我早就有意讓你去充這個角兒。”

蘇軾沉吟片刻,道:“江西撫州產一種鼓,很有名氣。揚州有家富豪想買,撫州人聽說後把鼓送上門去。可那鼓運到揚州竟敲不出聲來,惱怒的撫州人只好又把它帶了回去,過河時,把它扔到了水裡。鼓掉到水裡撲通一響,撫州人又惱怒地說:‘你早作聲,我也不至於落到這地步。’”

王安石聞言大笑。

他們分別兩年後,王安石在孤寂中死去。

變法的總後臺神宗皇帝先於王安石一年死去,政權落入神宗的母親高太后手中。司馬光重新被任命為宰相,舊黨再次上臺,新法開始被陸續廢除。

蘇軾很快被召回京城,任職翰林院學士,負責起草詔書。這是一個經常由名氣最高的學者擔任的職位。

一次,太后忽然問蘇軾:“有件事我想知道,你來京之前任何職務?”

蘇軾驚訝:“常州團練副使。”

“現在你任何職?”

蘇軾明白話中有話:“翰林院學士。”

“你升遷為何如此之快?”

蘇軾能想到的都說了出來,太后仍是搖頭,最後告訴他,這是神宗皇帝的遺言。

提起先王,二人不禁落淚。

蘇軾從此開始了政壇上的得意時期,但也並非萬事平靜。他先是和本黨領袖司馬光對峙起來。重掌政權的司馬光主張立即全面廢除新法,蘇軾強烈反對,認為應該將不適宜的廢除。司馬光死後,原本矛盾甚深的舊黨分裂為三,蘇軾被尊為蜀黨領袖。在野新黨諸人也企圖東山再起。蘇軾因為在一次任主考官時出的題目被認為是譏諷先帝,再次被彈劾,好在有太后維護,總算有驚無險。

蘇軾終於萌生了遠離政治的念頭,經再三申請,他最後被任命為杭州太守。

二次來到杭州的蘇軾給杭州人留下了著名的白堤。

這個時期,蘇軾不斷地在京官和地方官之間往來任職。好日子過了八年,本朝高太后又死了,逐漸獨理朝政的哲宗早對舊黨不滿,於是京都又調換了旗幟。

在新黨的天下,司馬光幾乎被鞭屍,蘇軾則第一個被開刀,貶斥嶺南。蘇軾的性格使他幾乎在哪都能發現快樂。那枝一再為他帶來惡運的筆再一次惹來麻煩,也曾經是朋友,如今成為政敵的宰相章讀到了蘇軾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枉長做嶺南人”,不太高興地自語:“噢,原來他還過得挺舒服。”於是再貶蘇軾至海南。此時蘇軾已六十一歲,距他生命的盡頭僅有四年。

壞日子持續了七年,哲宗也死了,他的弟弟即位,稱為徽宗,但掌權的是神宗皇后,今日的向太后。蘇軾總是能結太后的緣,在海南三年的蘇軾接到特赦令,北返。

蘇軾終於回到了常州,一個月後死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