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北方吃餃子，南方吃羊肉湯，所以一到冬至，我就更加想念南方，當然，最想念的還是羊肉湯。
從官方來講，中國有四大羊湯，山東單縣羊肉湯、江蘇藏書羊肉湯、海拉爾羊肉湯，以及我最愛的四川簡陽羊肉湯。單縣羊湯重點在閹割後的公羊，藏書羊湯特點是木架燒羊，海拉爾羊湯的精髓源於原汁原味的羊肉，簡陽的羊湯，一個根本在於簡陽特有混血羊，二個重點在於“鮮”字的絕佳組合，三個精華在於川味辣椒蘸水。
羊湯味道大抵相同，大同當中又帶點小異，單縣羊湯帶著層次分明的濃烈口感，三口下肚彷彿看到這隻羊的三年生命。藏書羊湯肥而不膩，喝起來反而有點沁人心脾。海拉爾羊湯純粹到不加一點調味，對於一個無辣不歡的四川舌頭，幹吃竟覺有點寡味。而若要評價自己從小吃到大的簡陽羊湯，一句話，羊湯加米飯我要吃十碗。
那該是我有史以來最大的進飯量，校級籃球隊打省比賽路過簡陽，教練大手一揮，要帶我們吃羊湯，給我們壯壯陽。一車莽漢無比興奮，下車，直奔飯桌，店家以一種驚恐的表情迎接我們。上菜很快，教練說它們家一口大鍋就沒停過火，永遠熱氣騰騰永遠香氣醉人，食客一來，燉熟的羊肉、羊雜墊底，羊湯蓋住，滿滿一大鍋端上桌，還沒抽出筷子，所有人的眼睛都已掉入湯裡。
運動員吃飯的場景是很生猛的，尤其是沒有酒精的時刻，滿腔胃囊都為成片羊肉、大白米飯打開，整個飯桌充斥漩渦機攪碎食物的狼吞虎嚥。長途汽車的飢餓，比賽開戰前的興奮，都鋪倒在一鍋羊湯中。
那天晚上，我們人均吃了兩斤羊肉羊雜，人均幹了一大盆飯，吃光了店家準備兩天的食材，又跑去旁邊餐館要了白米飯。光頭老闆對我們又愛又恨，最後我們又喝了幾大盆湯，老闆擦著汗說本來晚上當作員工的羊湯麵，現在湯都被你們喝乾了。
這是我記憶中吃羊湯最爽的一次，吃到爽翻的羊肉羊雜，喝到查克拉爆棚的羊湯，年輕到只知道撐飽肚子的兄弟。那次比賽止步於三強，對於只有三個一級運動員的我們，已是很滿意的成績。畢業多年，當年的隊友再一起上場打球，互相調侃老逼跑也跑不動球也帶不動，從前看得比天高的比賽，記不起一個瞬間細節，但是那場三強前的簡陽羊湯，是我們聚會必須集體進行的回憶。
簡陽位於四川省西部，成都代管的一個縣級市，高鐵未開通前，每次去成都都要經過簡陽。小時候，跟爸媽出門最開心的不是去省城玩耍，而是可以吃路過的簡陽羊湯。
我老爸，一個整天計劃喂好肚子的吃貨，出門想的不是早點出發避免堵車，而是以到簡陽吃羊湯的飯點倒推我們的出門時間。一到簡陽，老爸就開始展示他為數不多的人文知識，在吃上面，他確實算得上一個合格票友。
關於羊湯的八卦故事，我已經被老爸念得倒背如流：抗戰時期，出身豪門世家、民國外交名媛、國軍的女當家宋美齡肩負中美外交的歷史使命。在此之間，老爸還要添油加醋地描繪一下宋氏三姐妹的江湖地位，以及宋美齡在美國向日本丟下原子彈中做了多少遊說貢獻。
接著才是重點，美國送出40只努比亞樣作為中美友誼的美好見證。名媛夫人是見過大世面的，羊有什麼稀奇，丟在龍泉山上餵養吧。龍泉山位於四川簡陽西部，美洲的羊一來，我國本土羊也坐不住了，一雜交，就繁殖出身材勻稱體味清香的“大耳羊”。
天冷自有吃熱湯的習俗，簡陽人就地取材，給大耳羊泡上一鍋熱水澡，共同泡入沱江的鯽魚，“魚”遇上“羊”，形成實至名歸的“鮮”。在天府之國慢悠悠的氣質下，七小時的細功熬製，大骨成渣融化，一鍋羊湯奶白噴香。羊肉大刀切片，羊雜沖水洗淨，再配上川人最愛彎朝尖，細碎小蔥，燙入始終保持沸騰的羊湯，取一小碟，川味辣椒、小撮腐乳，紅白綠三色端上桌，就是一款基本的簡陽羊肉湯。
有年寒假，爸媽開車帶我出去玩，車子剛到成都就中邪熄火，送去修理等配件要一個月，原本的出行計劃被打斷。回家途中，又路過簡陽，老爸認為，我們路過那麼多次，都只吃過同一家羊肉館，聽說簡陽家家都會做羊湯，那不如多待幾天，嚐嚐不同手藝的羊湯。老爸說得津津有味，我和老媽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於是，我們從賈家吃到馬家，從王家吃到陳家，跨進每一家店小二都是新的熱情。從早上的粉面，吃到中午的炒菜，又從晚上的燉湯，吃到夜宵的烤羊，生物成績極其差的我，硬生生從嘴巴里吃會了羊這種動物的解剖學。
回到家，奶奶問我去哪裡好玩了、吃什麼好東西了，我躺在鬆軟的沙發上，像只慵懶圓潤的肥羊，等待奶奶牧羊人般溫潤的大手梳理我的羊毛。我從滋補過度的腹部頂出5個字——“簡陽羊肉湯”。奶奶表情瞬間凝固，“又是羊肉湯，每次出門你就只記得羊肉湯”。我承認沒出息的我每次遊山玩水，回來後記憶最深刻的還是來回途中的簡陽羊湯。但這一次，我非常認真地解釋多虧她的極品兒子，我們全程真的只有羊肉湯，從奶奶再次凝固的臉上，我讀懂了做人的最高境界不光是承認自己只是個造糞機，還要承認自己的孩子也不過是個造糞機。
羊肉性溫，滋補壯陽，驅寒補氣，棉中帶剛，總之一句話，從頭到腳都是寶，這是老爸對羊湯天打地不動的封神讚美。而在奶奶的養生辭典裡，羊肉性燥上火，小孩天生陽氣上湧，應少食羊肉，所以在我們家的飯桌上，制霸廚房的奶奶不會允許羊上桌。
一旦天冷下來，老爸的全身脂肪就開始躁動，督促他要吸收更多的油脂。晚上飯點，老爸開始給我使眼色，要我提出看電影的需求，這時候他就站出來順藤摸瓜，表示每次看電影都要遲到，乾脆直接在電影院附近吃晚飯。以此理由，我們爺倆在尊重奶奶的專制飯權下，找藉口出去享受充滿誘惑的羊湯，一走出家門，我們竟有種家裡的鳳凰再美也沒有外面的野雞香的快感。
到了北京，簡陽羊湯不再是唯一，北方人素來愛吃羊，在京的羊湯各種招牌吃得人選擇恐懼。然而到冬至，不想吃餃子，也不想吃清真主導的羊湯，就想喝一口沉澱在舌尖上的味道，只要老爸也在北京，我們爺倆又是一陣簡陽羊肉湯。北京的簡陽招牌不少，我們總是抽風從二環跑到望京，走導航也要迷路的路，去一家紅底白字的簡陽招牌，吃那披著家鄉外衣的味道。
一到節氣，我就想起陳曉卿老師說每個人舌頭上都有一塊地方，即使吃遍再多酸甜苦辣，那小塊地方也不會被侵蝕，那就是——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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