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中秋寄子由
世事一場大夢
人生幾度新涼
夜來風葉已鳴廊
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嫌客少
月明多被霧妨
中秋誰與共孤光
把酒悽然北望
校勘:
詞題:二妙集本、毛本題作“黃州中秋”;龍校謂傅幹注本題作“中秋寄子由”;劉尚榮校《傅幹注坡詞》作“中秋和子由”。
──此詞的問題是編年。
於東坡樂府用功最深的現今不外三部鉅著──
《蘇東坡詞》(二冊)
曹樹銘校編
臺灣商務印書館
1983年12月初版第一次印刷
1996年6月初版第二次印刷
《東坡詞編年箋證》
薛瑞生箋證
西安三秦出版社
1998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蘇軾詞編年校注》(全三冊)
鄒同慶、王宗堂著
中華書局北京
2002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1.曹樹銘《蘇東坡詞》:
朱注王案,庚申八月十五日作。漁隱叢話,古今詞話,東坡在黃州,中秋對月獨酌,作西江月詞。聚蘭集載此詞。注曰,寄子由,故後句云云。疑是在錢塘作,時子由為睢陽幕客。
曹校注:
題作“黃州中秋”。
全宋詞本無題,餘同毛本。按朱本龍本此詞,雖編元豐三年庚申,在黃州作。但朱注內仍有“寄子由”之疑問,龍本引傅本題內更明言“寄子由”。其關鍵則在此詞下片末句內“北望”二字。
本人以為不然。
此詞內“北望”二字,與杜甫詩用“北望”二字同義,例如(一)進艇雲:“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臥北窗”;(二)傷春五首之二雲:“巴山春色靜,北望轉逶迤”;(三)秋興八首之二雲:“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四)大曆二年春白帝城放船雲:“縣郭南畿好,津亭北望孤”;及(五)南征雲:“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俱可證。
至於此詞下片第三句內之“誰”字,只是虛寫,暗藏獨字,既與下片起句內“客少”相照應,復與本句內“孤光”之孤字相照應。此正可與上舉杜甫詩例句(四)相參。
至於朱注引漁隱叢話注:“疑是在錢塘作,時子由為睢陽幕客。”考子由自熙寧三年二月出任睢陽幕客,於熙寧六年九月改任齊州掌書記。如依漁隱之意,此詞當作於東坡在杭州通守任內。惟此時東坡位雖通守,並無貶謫之意。此數年內詞作之意境,與此詞上下片兩起句之意境迥不相侔。反之,唯有東坡在黃州之心情,方與此詞之意境相合。
基於以上之分析,故本人斷定此詞作於黃州,與子由無涉。
筆者案:──
曹先生說此詞意境乃黃州作,我同意。
不過說與子由無涉卻不一定了。
而且,說詞句與杜甫詩句相類則不妨,但是如果說“北望”暗藏之義的話,那麼東坡的思想境界絕非老杜所能及。
所以曹先生說東坡“此詞內‘北望’二字,與杜甫詩用‘北望’二字同義”,我就也要說:“本人以為不然”了。
2.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
題作“黃州中秋”。
考證:
《總案》謂庚申八月十五日作。
《詞林紀事》卷五引樓敬思語曰:“情景兩合,語煞可思。”又云:“此詞本集註‘黃州中秋作’,與《古今詞話》同。苕溪漁隱引《聚蘭集》注‘寄子由’,疑是倅錢塘時作。按杭為東南名勝,遊士所萃。公仕杭時,倡和甚多,非‘酒賤客少’地也。而且御史誣告,亦未知烏臺詩案之患難也,何至有‘一場大夢’等語?‘明月’、‘雲妨’即‘浮雲蔽白日’之意,‘孤光’、‘誰共’即‘瓊樓玉宇不勝寒’之意,的是黃州中秋作無疑。所謂‘蘇軾終是愛君者’,此亦可以想見。胡仔彈駁楊湜處頗多,此則未見其合也。”
樓說是,今從《總案》編庚申。
“北望”云云,蓋設想子由望公耳。時子由貶筠州酒稅,筠州與黃州,正好南北相望耳。
筆者案:──
“北望”云云,薛說為是。
3.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
編年:
紹聖四年丁丑(1097年)八月十五日作於儋州。
案:此詞主旨及寫作地點,說法頗多岐異。
《古今詞話》以為東坡在黃州懷君之作。
《苕溪漁隱叢話》以為“《詞話》所云則非也”,引《聚蘭集》作“寄子由”並雲:“疑是在錢塘作,時子由為睢陽幕客。”
今人王松齡也以為“倅杭時所作。”見《東坡樂府箋補正》(載上海師大學報一九八六年第三期)。
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十定為庚申(元豐三年)八月十五日作於黃州。
朱祖謀、龍榆生、曹樹銘、孫民、薛瑞生俱從王案,惟對“把酒悽然北望”之“北望”,孫謂“指望朝廷而非望子由”,薛謂“蓋設想子由望公耳。時子由貶筠州酒稅,筠州與黃州,正好南北相望耳”。
林冠群在其《蘇軾〈西江月〉寫作的時間和地點》一文(見一九八二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東坡詞編年論叢》)中,根據本詞所表現出來的消沉情緒及所涉及的地理位置,提出應是紹聖四年中秋在儋州所作。
林雲:“紹聖四年(1097)七月二日蘇東坡到達儋耳貶所,一個多月之後就是中秋節,這正是東坡情緒煩惱百端的時期,與這首詞所表達的心情相吻合。”“從地理位置上看,‘把酒悽然北望’,唯有此時最為恰當。因為當時東坡居海南,子由居雷州,正是一南一北,隔海相望。”
孔《譜》同林說,並謂“詞雲:‘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為居儋情景。《詩集》卷四一《和陶怨詩示龐鄧》:‘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可參。”
今從林說、孔《譜》。
筆者案:──
愚以為王文誥《總案》定為庚申(元豐三年)八月十五日作於黃州,薛瑞生《箋證》謂“‘北望’云云,蓋設想子由望公耳。時子由貶筠州酒稅,筠州與黃州,正好南北相望耳。”
──此當為定評,無須再有什麼異議。
但是,孔凡禮先生所撰《蘇軾年譜》(中華書局北京1998)實在是前收古人、後拒來者之集大成的鉅製,其權威性的影響太大,而關於此詞的編年孔先生卻多慮了,編在儋耳實在有誤,不容不辯。
林雲:“東坡居海南,子由居雷州,正是一南一北,隔海相望。”但是,這是詩詞,不是地理行紀,而且詞中曰想子由望自己不更含意無窮麼?
至於,“紹聖四年(1097)七月二日蘇東坡到達儋耳貶所,一個多月之後就是中秋節,這正是東坡情緒煩惱百端的時期,與這首詞所表達的心情相吻合。”
我們看東坡詩──
《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
九疑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
孤城吹角煙樹裡,落月未落江蒼茫。
幽人拊枕坐嘆息,我行忽至舜所藏。
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鬚紅頰如君長。
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
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
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
──筆者案:哪裡有失志頹喪之意?
“莫嫌瓊雷隔雲海”與“把酒悽然北望”心境完全不同。
《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雲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鍾覺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句》:
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
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
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
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
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
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
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
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鍾。
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
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
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
夢雲忽變色,笑電亦改容。
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
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
──“四顧真途窮”,可是此時的東坡呢,
“詠”“嘯”“喜”“笑”,有一絲的“悽然”麼?
《次前韻寄子由》“老矣復何言,榮辱今兩空”,“離別何足道,我生豈有終”。
《夜夢幷引》:“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餘日矣,淡然無一事。學道未至,靜極生愁,夜夢如此,不免以書自怡。”
《遷居之夕聞鄰舍兒誦書欣然而作》。
《客俎經旬無肉又子由勸不讀書蕭然清坐乃無一事》。
《次韻子由三首.東亭》:“誰道茅簷劣容膝,海天風雨看紛披。”
《獨覺》:
瘴霧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風生體疥。
朝來縮頸似寒鴉,焰火生薪聊一快。
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裡。
浮空眼纈散雲霞,無數心花發桃李。
悠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十二月十七日夜坐達曉寄子由》:
燈燼不挑垂暗蕊,爐灰重撥尚餘燻。
清風欲發鴉翻樹,缺月初升犬吠雲。
閉眼此心新活計,隨身孤影舊知聞。
雷州別駕應危坐,跨海幽光與子分。
──是的,雖然地理位置看似吻合,東坡子由隔海相望,但是,此時的兩兄弟決非“悽然相望”,不過“跨海幽光與子分”而已。
此時的東坡早不是剛貶黃州的子瞻了,思想、境界早就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孔《譜》謂“詞雲:‘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為居儋情景。《詩集》卷四一《和陶怨詩示龐鄧》:‘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可參。”
我們看全詩:
當歡有餘樂,在戚亦頹然。
淵明得此理,安處故有年。
嗟我與先生,所賦良奇偏。
人間少宜適,惟有歸耘田。
我昔墮軒冕,毫釐真市廛。
困來臥重裀,憂愧自不眠。
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
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
寧當出怨句,慘慘如孤煙。
但恨不早悟,猶推淵明賢。
──同樣整首詩的意境與《西江月》詞全然不類。
孔凡禮先生據“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以為東坡詞意乃是要於眉頭鬢上看取落葉呢,呵呵,可笑可笑。
東坡另詞《南歌子》,薛瑞生編年於黃州稍早於《西江月》,上闕雲:
“寸恨誰雲短,綿綿豈易栽,半年眉綠未曾開。明月好風閒處、是人猜。”
“眉綠”──薛注引東坡有詩“相如有家山,縹緲在眉綠”,王注:“《西京雜記》:‘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
筆者案:東坡海南歸也有詩如:“我懷汝陰六一老,眉宇秀髮如春巒”。
──於眉頭鬢上看取的是恨、是猜、是悽然、是眉宇秀髮啊!
看的是“眉色”而已呀,難道真的有人會在眉鬢上看到山與巒麼?
眉宇之間說秀如春巒、說寸恨可栽皆入妙,但說落葉飄零卻過了。
試看庚申中秋前後的詞作:
《卜算子》:“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西江月》:“寸恨誰雲短,綿綿豈易栽,半年眉綠未曾開。”
《七夕詞》:“孤光未滿先憂缺。”
《西江月》:“月明多被霧妨。”
《定風波》:“塵世難逢開口笑。”
──一脈相承。
而在惠州、海南我們僅看東坡如何寫月:
──《丙子重九二首》:
“三年瘴海上,越嶠真我家。”
“使我如霜月,孤光掛天涯。”
“従我來海南,幽絕無四鄰。
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
此道固應爾,不當怨尤人。”
“室空無可照,火滅膏自冷。
披衣起視夜,海闊河漢永。”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藤州江下夜起對月贈邵道士》:
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
端如徑寸珠,墮此白玉盤。
我心本如此,月滿江不湍。
起舞者誰歟,莫作三人看。
嶠南瘴毒地,有此江月寒。
乃知天壤間,何人不清安。
床頭有白酒,盎若白露漙。
獨醉還獨醒,夜氣清漫漫。
仍呼邵道士,取琴月下彈。
相將乘一葉,夜下蒼梧灘。
《和黃秀才鑑空閣》:
明月本自明,無心孰為境。
掛空如水鑑,寫此山河影。
《次韻江晦叔二首》:
鐘鼓江南岸,歸來夢自驚。
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
雨已傾盆落,詩仍翻水成。
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
──於後詩:
胡仔曰:“‘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二句,語意高妙,如參禪悟道之人吐露胸襟,無一毫窒礙也。”
王應麟曰:“‘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見東坡之心。坡公晚年所造深矣。”
以上所引東坡二次貶謫惠州、儋耳之詩可見此時的東坡比之初次貶謫黃州已經遠遠超越,達至胸無芥蒂、筆無憂怨的境界了。
至於孔先生所謂“居儋情景”,我想中秋新涼也好、風葉鳴廊也罷實乃長江岸黃州秋來時節的必然情景,卻很難說是海南中秋時節的必然情景呢,畢竟南北大不同呢,海南時令並不是那麼四季分明,季節特性也不是那麼明顯。
反而論家們皆忽略了另一句:“酒賤常嫌客少”。
在黃州東坡作《豬肉頌》有:“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
另,答秦太虛──:
“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
“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徑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釅。柑橘椑柿極多,大芋長尺餘,不減蜀中。外縣米鬥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豬牛獐鹿如土,魚蟹不論錢。”
──雖然此信有開解朋友、不必為我掛慮之意,但是黃州乃水路要衝,出產豐富、物資流通、商賈發達確是實情,酒肉易得,價錢便宜。
而在海南卻完全不同:
與程全父──:
“但黎、蜒雜居,無復人理,資養所給,求輒無有。”
“此間海氣鬱蒸不可言,引領素秋以日為歲也。寄貺佳酒,豈惟海南所無,殆二廣未嘗見也。”
與程秀才──:
“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惟有一幸,無甚瘴也。”
“惠酒佳絕,舊在惠州以梅醞為冠,此又遠過之。勞落中得一醉之適,非小補也。”
而更有詩《和連雨獨飲》二首,引曰:
“吾謫海南,盡賣酒器以供衣食,獨有一荷葉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娛。乃和淵明《連雨獨飲》。”
平生我與我,舉意輒自然。
豈止磁石針,雖合猶有間。
此外一子由,出處同偏仙。
晚景最可惜,分飛海南天。
糾纏不吾欺,寧此憂患先。
顧影一杯酒,誰謂無往還。
寄語海北人,今日為何年。
醉裡有獨覺,夢中無雜言。
《縱筆》三首:“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
其他僅從詩題亦可見:
《過於海舶得邁寄書酒作詩遠和之皆粲然可觀子由有書相應也因用其韻賦篇幷寄諸子侄》;《庚辰歲正月十二日天門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嘗遂以大醉二首》。
海南不比黃州,不惟市集不發達,所需物資幾乎皆要靠定期不定期的船舶來時才能致備,而且此時東坡所喝的酒要麼靠親友中原寄,要麼儋耳當地居民自釀、或者新交的朋友、學生送,要麼是自己釀,詩有曰“小甕多自釀,一瓢時見分”者也。
因此可見東坡在儋耳無論如何是不會、也不能、更無條件有所謂“酒賤”之說的。
由上可知,東坡此詞決不會作於儋耳,而應該定於黃州中秋作,孔凡禮先生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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