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崔玉蘭辭世已過去了三十五天,五七。
每隔七天丁謹都會來到白虎集崔玉蘭的墳前,點上三炷香,燒上一些紙,再飲上一壺酒。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丁謹從崔玉蘭撒手人寰的痛苦中走出,不但濁渾飛這樣覺得,文依夢、梁月潔、蕭笙他們這樣以為,甚至連那金風玉露樓的樓主,都認為丁謹是的的確確回來了。
只有丁謹知道,他今生今世都無法忘記崔玉蘭的好,還有崔玉蘭的死。
時間其實並不能沖淡一切的,有些感情反而因為時間的積累而持續下去。
“愛妻崔玉蘭之墓,丁謹。”這一行字又進入了丁謹的眼裡,丁謹那雙惺忪的眼睛裡又流露出刻骨的悲傷。他拍來壇底,揚起酒罈,用嘴去接,烈酒又順著他的喉嚨灌了下去。
人常說烈酒不醉人,真正醉心的,是情感,誰說不是呢?
“果然是好酒。”丁謹的嘴角綻出了一絲淒涼的微笑,同時他的幾滴晶瑩的淚珠從他眸裡流出,一滴一滴打在剛剛放下的酒罈裡。
清風無意,清風豈會有情?流水無情,流水又怎麼有情?
丁謹感受著刺骨的風,感受烈酒的暖,感受著悲傷在周身蔓延。
“丁兄,你果然還是放不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他已知來的是誰。
這聲音溫柔裡帶著希望,希望中帶有信心。
丁謹盡力抑制著自己的情感,轉過臉來,勉強笑了笑,道:“宦兄,許久不見,你可安好。”
這人一身褐色衣裳,總是能給人以如沐春風的感覺。
如果說世界上有一個人是完美的,那毫無疑問就是眼前的這個人——
“宦喻樓!”
無論是當初當初攜手面對陰陽無敵的一戰,還是後來迎戰不死冥王的義無反顧,丁謹總要感謝這個人的。
如果全天下的人背叛了你,還會有一個站在你身邊,這人一定會是宦喻樓;如果全天下的人覺得你罪不容誅,還會有一個人願意相信你,這人也一定就是宦喻樓。
宦喻樓是個好人,最好的人,即使是罪大惡極的四大狂徒,他也會真情流露,對他們網開一面。即使他的主人鄧君澤明令他要與丁謹他們劃清界限,他也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丁謹他們。
看到久違了的宦喻樓的時候,丁謹內心湧現的不只感動,還有希望,他突然覺得暗無天日的生活又有了光。
宦喻樓一向鎮定溫柔的眼睛這時候卻染上了一絲憂傷,只聽到他長嘆了一口氣道:“若不是別無選擇,在下怎好意思麻煩丁兄。”
丁謹霍然起身,正視著宦喻樓的眼睛,道:“宦兄但說無妨。”
宦喻樓道:“實不相瞞,在下已有多日不見鄧公子,恐他有什麼閃失。”
丁謹搖搖頭,嘆道:“可惜,可惜。”
宦喻樓一臉茫然,靜靜地瞧著丁謹。
丁謹道:“宦兄可能不太清楚,鄧公子已投奔了金風玉露樓,並在之前與我們一戰。”
宦喻樓兩眼現出詫異之色,道:“金風玉露樓不是已滅亡了麼?”
丁謹笑了笑,道:“宦兄可能有所不知,其實真正的金風玉露樓樓主,並不是陰陽無敵,而是另有其人,而且我曾和他交過手。”
宦喻樓更覺得詫異,若有所思地道:“原來一直矇在鼓裡的,居然是在下。”
丁謹道:“倘若有可能,我倒希望宦兄始終是鄧府的管家。”
宦喻樓道:“公子居然為宵小做事,真是可惜可恨。在下雖非什麼大人物,禮義廉恥倒是知道一點的。鄧公子既然如此,在下也無意再在鄧府待下去。”
丁謹道:“若離開鄧府,宦兄打算去哪裡?”
宦喻樓無奈地笑了笑,道:“在下倒是希望能夠和丁兄一樣浪跡江湖,怎奈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不過,眼下還是希望找到鄧公子,問個明白。”
丁謹道:“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宦喻樓嘆道:“太公對在下恩重如山,在下希望能夠制止鄧公子,如果他不能改過自新,在下只能和丁兄一起,將他繩之於法。”
丁謹道:“鄧君澤確是有罪,只是可惜了宦兄大好男兒,為他擔心如此之久。”
宦喻樓道:“在下身為鄧府的管家,本來就該考慮鄧公子的安危。只可惜他居然一念為惡,做了金風玉露樓的走狗。”
丁謹道:“天下事不能盡如人意,宦兄澤無需太過自責。”
宦喻樓點點頭,道:“丁兄的意思,在下自然是略懂。在下在風鈴不是一天兩天了,曉得這金風玉露樓的厲害。這個組織如果不除,恐怕江湖會因此大亂。”說到這裡,宦喻樓苦笑了一聲,“金風玉露樓如何,鄧公子又如何?今天在下倒是不想理會這樣糾葛內心的江湖事,只想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不知丁兄給不給這個機會?”
丁謹指了指宦喻樓,又指不指自己,道:“只有我們兩個?”
宦喻樓目注著丁謹的眼睛,眸子裡湧現出不盡的暖意,道:“在下始終覺得,若在下不是鄧府的管家,或許與丁兄早已共醉過許多次。”
丁謹道:“能與宦兄共酔一場,未嘗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兩人目光相對,彼此都會心一笑。
夕陽漸漸落了下來,或許是最近金風玉露樓並沒有出現在風鈴的緣故,風鈴鎮又恢復了以往的安寧祥和。晚霞溫柔地灑下來,如同給整個風鈴披上了一層薄紗。
和宦喻樓並肩走在路上,丁謹不由自主地眺望西山之際,看了眼殷紅的天邊,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崔玉蘭。倘若崔玉蘭沒有死,他們在這裡定居下來,遠離江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樣的生活未嘗不夠愜意、未嘗不夠寫意。丁謹收回目光,眸裡又掠過一絲難以訴說的悲痛。
這時他們已來到風鈴客棧,丁謹憶起第一次來到這家客棧,被梁月潔呵斥、與濁渾飛重逢的情景。
這些事情現在憶起來彷彿近在咫尺,偏偏又遠若隔世。
他想著想著,兩人一起便一同跨了進去。宦喻樓找了個還算清淨的角落坐下,要了兩罈女兒紅,點了幾份小菜,便坐了下來。丁謹就坐在宦喻樓對面,這確實是他第一次和宦喻樓喝酒,因為以前每次見到宦喻樓,都似乎有大事發生。
小二陸續端來幾碟小菜,擺在桌上,丁謹和宦喻樓拍開封壇的底,倒在碗裡,然後一飲而盡。
“痛快!”宦喻樓抿了抿嘴,“宦某不知有多久沒有暢快地喝過酒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裡閃過一絲說不出的落寞、一種似乎高處不勝寒的無奈。
丁謹似乎沒有注意,他自顧自地滿上一碗,凝視著還在流動的酒,也不理會其他的賓客,縱聲高歌道:“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好詩,好酒!”他說罷揚起頭來,又是一碗下肚。
宦喻樓此刻眼神裡交織著頗為複雜的感情,他端起碗來,淺嘗了一口,又慢慢放在桌上,意味深長地道:“過了今天,不知還會不會有機會再和丁兄一起飲酒。”
丁謹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含笑望著宦喻樓,道:“只要宦兄有時間,在下隨時恭候。”
“這自然是極好。”宦喻樓將碗端至唇邊,張開嘴來,大口大口地喝乾了這一碗。
桌上的菜漸漸地涼了,兩人誰都沒有動筷。
一罈酒飲盡,宦喻樓又要了兩壇。
他們喝著喝著,就已是明月掛上樹梢的時候。宦喻樓不經意間往門外望了一眼,發現天已漆黑,不過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幾點星芒。
待到每人第三壇飲盡,風鈴客棧已到了打烊之時,宦喻樓在桌上擺上一粒銀子,對著丁謹說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不如到外面轉轉。”
丁謹到底是喝的開心,目視著宦喻樓的眼睛道:“就依宦兄的意思了。”
話音落下,兩人離座而起,大步往門外走去。
雖已是深夜,但月光如水般鋪在地上,顯得道路分外明亮。
兩人沿著道路一直走,他們走的一點兒也不快。
喝醉酒的時候,最好有曉風殘月,最好找一處楊柳依依的河岸。
但是風鈴鎮沒有這樣的地方,所以他們藉著酒興一直走了下去。也不知道拐了幾條衚衕,更不曉得走了多久,他們居然逛到了鄧府的門前。
宦喻樓抬頭看了眼牌匾上的“鄧府”兩個大字,不禁長嘆了一口氣。物是人非,最能令人觸景生情。
即使現在再踏足鄧府,也回不去從前了。因為,鄧君澤不會在府裡,就算在,他也不再是當初的鄧君澤了。
丁謹向前一步,亦是嘆了一口氣,眼神裡流露出不盡的傷情之意,道:“宦兄的感觸,在下也是深有體會的。往日明明在腦海裡清晰無比,偏偏逝去了的都如江河入海,東流不返。有時候,在下多麼希望那時我能夠代替玉蘭迎戰沈鳳眠,若真如此,也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了。”他說到這裡,又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崔玉蘭的面容又清晰地在他腦海浮現,強烈的悲傷感再一次如大河決堤,止不住地湧上他的心頭,轉瞬在他周身蔓延。
宦喻樓瞥了丁謹一眼,搖了搖頭,他的手緩緩地摸上了丁謹的後背,驟然按了下去,然後一股巨力如海浪咆哮,直鑽丁謹的心房。
這一招竟會是《御盡智法心經》上的大絕滅印,宦喻樓怎麼會這套武功?
丁謹顯然想不到會有這般變化,因為他對宦喻樓根本不存在絲毫的警惕。
丁謹要死於此地了麼?
可是丁謹卻有如背後長了眼睛一樣,身子突然如離弦箭一般竄出,又使個燕子三抄水,卸下了那股大力。他落地的同時扭過身來,面朝著宦喻樓,一雙醉眼一時間變得鋒利如刀。
“宦兄,哦,不對,應該是樓主才對。如果在下猜的不錯,宦兄就是那金風玉露樓的樓主。”
宦喻樓揹負起雙手,似乎是故意避開丁謹的目光,他抬頭仰望著天空,凝注著高懸天空的明月,長嘆道:“你到底還是猜到了,我確是低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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