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疏勒縣納丘克路，曾經清朝漢人屯田的“疏勒八屯”一帶，78歲的潘玉蓮奶奶28年如一日，義務為社區裡的娃娃們輔導功課，已經有3000名各族孩子們受到過潘奶奶的諄諄教誨，走上了更為寬廣的人生多彩道路。雖然有患病的兒子和上中學的孫女需要潘奶奶照顧，但潘奶奶更牽掛的是其他維族娃娃們的學習，教他們認漢字，學漢語，背唐詩宋詞，日子艱難了也不收娃娃們一分錢。沒事在街上撿礦泉水瓶子和紙殼子賣錢補貼家用，而這部分錢她更多的用來為表現好的娃娃們買些鉛筆橡皮等獎勵。潘奶奶的熱心善良深深地打動著左鄰右舍。
2020年1月8號，我去拜訪了潘奶奶，她的居所是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土坯房，外牆沿街，粉刷的白淨，屋內也被潘奶奶拾掇的乾淨、舒適。牆上掛著潘奶奶自己繡的十字繡牡丹花，還有一些畫滿水果的塑料畫。沙發背後和窗臺上是潘奶奶的盆栽，結合牆上的牡丹、水果，讓人感到溫馨、愜意。潘奶奶見來了客人，趕忙往爐膛裡添了煤塊，爐火很旺，心裡很暖。
（潘奶奶養的小狗安琪）
潘奶奶介紹，這間屋子是老宅，父母就是在這間屋子生下自己的。當時打下的土坯牆，很厚實，冬暖夏涼。前幾年她自己把老宅裡裡外外裝修了一下，粉刷了塗料，又為絡繹的參觀者專門改了一間接待室，尤其是給娃娃們上課輔導的那間平房，裝修的明亮、寬敞。
小屋中間的茶几上，塑料佈下面壓著潘奶奶珍藏的相片，有自己和父母的合影，有母親去世前唯一留下來的一張紀念相片，也有自己年輕時候的定妝照，更多的卻是和娃娃們的合影。
（潘奶奶年輕時候的照片）
（潘奶奶和娃娃們的合影）
“我是團結族”
拿著一張小時候的全家福，潘奶奶說：“爸爸是甘肅武威人，當地缺水，生活艱難，民國28年和叔伯哥哥兩個人走新疆討生活，落腳喀什漢城，被盛世才抓壯丁，在48團給駐軍做馬套具，那時候沒有汽車呀，都是靠馬車跑腿的呢。爸爸想的幹就幹吧，起碼能把肚子吃飽就行了。媽媽是十五大隊的維族，十五歲的時候，按老規矩，一皮帽子抽到身上，人沒有摔倒的話，說明身體壯，能成家了。爺爺奶奶把媽媽嫁給了阿克陶的一個維族人。喔呦，這個維族人嘛，毛病壞得很，他早上出門的時候，把門鎖上，門口攤一層細沙子，晚上他回來，發現人呀、狗呀、貓呀、毛驢子呀踩的腳印，就打我媽媽，說誰來了，這麼多腳印子在門跟前？媽媽也不服氣，說你把門反鎖的呢，我也出不去，咋知道誰來了呢？丈夫一聽，又是一頓打，後來媽媽說，這個房子不能待了。有一天，媽媽拿砍砍子把院牆掏了個洞，逃出去了，一路往北，直跑到漢城城牆下面，餓的受不了了，晚上城門也關了。一個南門外住的回族老太婆看見了媽媽，說的我也沒有男人，我也沒有娃娃，我們一塊住吧。後來爸爸給部隊上做活，在南門進進出出的，媽媽爸爸就認識了，兩個人坐在那達諞，老太婆中間給當翻譯，後來媽媽就嫁給爸爸了，回族老太婆給做了一鍋抓飯，算是結婚了。這是1940年的事情。”
潘奶奶望了一眼窗外，眼睛有些溼潤，接著說道：“媽媽說不管他是什麼族，他是個男人，心好。再往後，媽媽的父母知道了媽媽嫁給了漢人，不認這個丫頭了，媽媽說，不認就不認，反正我現在有個男人呢。爸爸嘛，甘肅人嘛，也能吃苦，能幹，有時間了也給媽媽的父母把地裡的活幹一干，後來，爺爺奶奶發現這個漢人小夥子可以呢，熟悉了以後就不生氣了，慢慢也就接納了。後來1942年就有生我了，爸爸媽媽把我也寶貝的呀，就我一個娃娃，媽媽再也沒有要娃娃了。”
後來潘奶奶的父親經過不斷打拼，在漢城開了一家小商店，還經常去建築工地打零工掙錢，母親在居委會工作過。“爸爸把掙下的錢都給給媽媽，還給做家務、做飯，鄰居都跟媽媽說你嫁了個好男人。”
當問起潘奶奶的族別時，她毫不猶豫的答道：“我是團結族！”
“不忍心讓娃娃們長成打饢的柴火”
這時候，潘奶奶拿著一張媽媽的照片，說：“這張照片嘛，是媽媽五十多歲，快要斷氣了那陣，頭髮都快沒有了，我趕緊領上到照相館，給拍了個相片，一寸的照片現在放大了，留個念想吧。”望著母親的容貌，潘奶奶感慨：“那時候出門呀，女人不是圍的頭巾，就是把臉包起來才不捱打，街上巴紮上阿訇拿的皮鞭子打人抽人厲害得很呀！”
（潘奶奶右手是母親唯一的照片）
潘奶奶笑著說：“那時候爸爸一句維族話不會說，媽媽一個漢字認不下，都是靠回族老太婆給翻譯，後來媽媽說，這樣子不行，我得學的說漢話，慢慢的，兩個人互相學習，嘴裡維族話漢族話說的，都成了翻譯了。後來我上學了，太難了，那時候背唐詩，漢字我都不認識，回來家裡問我爸爸，我爸爸也沒上過學，不認字，隔壁鄰居都是維族人，沒人認漢字。我就哭的呀，給我媽媽說，我媽媽罵我，去找老師去！沒辦法，大晚上我又去找老師去，老師那時候也做飯的呢，看我過來了，也肚子漲的呢，教你們一天了，現在都不讓我安心吃個飯嘛！老師做飯吃完，才給我教的背唐詩。晚上回到房子，我和媽媽說，老師白天上一天課，做飯吃飯都沒時間，你去給老師把飯做給，老師教我嘛剛好。以後，我媽媽去給老師把飯做上，老師吃完了再教我。我記得太清楚了，二年級的時候，《賣炭翁》我現在還記得會背呢，就是那時候晚上老師給輔導的學的。”
回憶了曾經的崢嶸歲月，潘奶奶感慨：“我現在就給娃娃們說的呢，現在這麼好的條件啊，又有暖氣，冰糖花茶給泡上，本子鉛筆給準備上，你們要是再不好好學習，能說的過去嘛！我初中的時候，跟上我們一個俄語老師學了四年，把俄語學會了，後來調來一個英語老師，我兩年又把英語學下了。最後在手球隊因為一次摔跤，沒治療好，沒能上成高中，是一輩子的遺憾。”
雖然沒能繼續深造，但是潘奶奶孜孜不倦，仍然堅持每天讀書學習，備課，練習毛筆字，抄唐詩，寫日記，保持每日學習的熱情。潘奶奶領我們去了隔壁的接待室，裡面有潘奶奶的榮譽證書，每天寫的毛筆字。
（潘奶奶每天寫毛筆字）
（潘奶奶抄寫唐詩）
（宋壽平與潘奶奶合影）
（潘奶奶在“德耀天山”）
潘奶奶的人生充滿了艱辛，二十多歲嫁給了一個在銀行工作的男人，後來因為情感問題，在七十年代離婚了，自己帶著兒子生活。當過翻譯，在工地上幹過泥瓦工，還在西藏阿里的飯館打工6年，把藏語也學會了。
1992年，“知天命”的潘奶奶回到家鄉疏勒。那時候的南疆，維族娃娃基本上不會漢話，家長也忙，娃娃們頑皮，放學了不寫作業，都跑在街上玩耍，不是把誰家的玻璃打爛了，就是把誰家的自行車拆開了。招貓逗狗攪得雞犬不寧，潘奶奶問他們為什麼不回去寫作業？娃娃們說不會寫，沒地方玩兒，只好在街上鬧著玩。看著娃娃們在這麼好的年華，嬉戲打鬧，不好好讀書學習，長不成參天的大樹以後就只能當打饢的柴火。潘奶奶心裡不忍，她下了個決心，讓娃娃們晚上放學到自己房子裡，給他們輔導漢語和其他文化課。哪怕只有一個娃娃，教他一個漢字，也值了。
“給好心不給好臉”
“嚴格要求”是娃娃們和家長對潘奶奶的一致評價。潘奶奶對娃娃們的考勤、聽課、作業等要求十分嚴格，對每一個漢字，每一個英語單詞，不達要求決不罷休。她經常掛在嘴邊一句話：“給好心不給好臉。”
有一回一個娃娃背不下一首詩，潘奶奶說三遍兩遍背不過，就背十遍八遍，結果這個娃娃偷懶了。潘奶奶很不高興，把他轟出了門外，任憑他怎麼哭泣，認錯，潘奶奶絲毫不理會。後來下課了，其他娃娃們都走了，他還在門口，潘奶奶叫他進來，繼續背詩，直到十二點，他才不帶磕巴的背完了全詩，潘奶奶給他泡了加冰糖的花茶，作為獎勵。這個巴郎和潘奶奶抱怨，“老師，你認不認識李白，你和他說一下，不要寫那麼多詩了，我背不下來！”逗得潘奶奶哭笑不得。後來這個娃娃考進了重點大學，讀了研究生，每年放假都回來看望潘奶奶，提及這件事，祖孫倆都記憶猶新。
許多考上大學的娃娃放假回來，拉著潘奶奶的手，哭著說：“你對我們太厲害了，我們都錯怪你了，你是為了我們好“”
“這是我這輩子最好的禮物！”
潘奶奶回憶道：“第一天，就在這間房子，晚上來了三個小巴郎，給他們小板凳坐上，先寫作業，我去做飯，不會的問我。飯做熟了，潘奶奶和娃娃們一起吃。二天，娃娃們又來了，高興的呀，說是白天去學校，會寫了兩個漢字，老師給表揚了一頓。最後，三個娃娃成了六個娃娃、十幾個娃娃、幾十個娃娃，又把隔壁大一點的房子騰出來，放上桌椅，娃娃們每天晚上過來，我給輔導。”
（曾經的老教室）
酒香不怕巷子深，時間一長，這些娃娃們的成績都有了明顯的進步，越來越多的娃娃們過來讓潘奶奶輔導功課，潘奶奶不僅輔導漢語，一到六年級語文、數學、英語等課程都給娃娃們輔導，有興趣的娃娃還給他們教俄語。兒子潘三虎開玩笑地抱怨：“娃娃們背課文的聲音震的房頂子直掉土渣子。”又一次，兒媳婦嘟囔：“自己的孫女在外面上補習班，一個月要五六百塊錢，咱們一個月收別人50塊錢不過分吧？”兒媳婦兒的話潘奶奶聽出來了，她也清楚許多家長也願意交學費，但都被她拒絕了。
“都是鄰居，鄉里鄉親的，從一開始就是免費的小課堂，我不能收別人的錢，再說，也花不了什麼錢。”實際上，潘奶奶曾經是低保戶，每個月基本上都靠那幾百塊錢維持基本用度。就這樣，潘奶奶還要給表現好的娃娃獎勵鉛筆、橡皮、本子，給娃娃們買冰糖泡花茶。實在揭不開鍋，拖著初中時候摔壞的腿去街上撿礦泉水瓶子和紙殼子賣錢。“娃娃們學的好了，你給一個鉛筆，作業上貼一個小紅花，哎呀，娃娃們高興地呀。娃娃們就是這樣，你給一個鉛筆高興的，比你給他們金山銀山還要高興。”
1998年，烏魯木齊一家單位想聘請潘奶奶當維語、俄語翻譯，正好兒子也在烏魯木齊打工，潘奶奶猶豫的答應了。可沒過多久，娃娃們打電話：“潘奶奶你去哪達了？”“你房子怎麼沒有人呀！”“潘奶奶我們好想你呀！”……沒辦法，潘奶奶實在割捨不了這份情誼，最終回到了疏勒，再也沒有離開娃娃們。
2011年，做工的潘三虎在裝窗戶時不慎摔倒，引發心梗、腦梗，癱瘓在床。潘奶奶的天黑了。但是生活還得繼續，白天去醫院照顧兒子，晚上拿起粉筆繼續給娃娃們輔導作業。面對千瘡百孔的家，不堪重負的兒媳婦拋下6歲的丫頭離開了。從此，祖孫三代三個人過日子。
妻子離去，自己臥病在床，潘三虎絕望了，一度將這些不幸的遭遇怪罪到母親的頭上。“有一回做飯呢，一點點菜也沒有，下了點幹掛麵，兒子過來一看，吃啥的呢？就吃這個嘛！我說不吃這個吃什麼？兒子又說，油白菜也沒有，香菜也沒有，吃不成！我說吃完誰還把你肚子劃開看一下你肚子裡有菜有肉呢嘛！他一腳把鍋踢翻，喊道，怪你自己！把娃娃領到家裡就收一點錢，起碼買點白菜油白菜吃一下，你看你現在困難到這個程度了……”
潘奶奶知道兒子現在情緒不好，也沒有責備他，只是告訴他，你不要管，自己離不開這些娃娃，再困難去撿垃圾，也不會問娃娃們要錢的。
2010年的一天下午，潘奶奶像往常一樣備好課等在小課堂教室門口，遠處一群娃娃們歡聲笑語走過來，齊刷刷地從背後掏出一朵朵小花：“潘奶奶，母親節快樂，祝你健康長壽！”那是潘奶奶第一個母親節，她高興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熱淚在眼眶裡打轉……潘奶奶一直珍藏著這個特殊的母親節禮物，在床頭一個小盒子裡面，正是娃娃們當年送她的鮮花，如今成了乾花瓣，歷久彌香。“這是我這輩子最好的禮物！”
“苦盡甜來”
2012年，潘奶奶家對面的新市區社區辦公室搬遷，上面把社區原來的幾間辦公室安排給了潘奶奶作愛心小課堂，讓娃娃們上課。在這間大教室裡，陽光更加明媚，嶄新的桌椅和黑板，為娃娃們提供了更好地硬件設施。鎮泰小學也把潘奶奶聘為自聘教師，每個月發6000元工資，還安排兩名志願者來給潘奶奶幫忙。“喔呦，以前的日子太難了，現在什麼都不用操心了，我每天一心一意的備課，給娃娃們教課。苦日子過去了，現在苦盡甜來！”
（潘奶奶給娃娃們的批語）
潘奶奶為了不讓娃娃們寫字的時候衣服上蹭著鉛筆屑，特地找來布，按每張小課桌的尺寸裁成桌套。“娃娃們在套子上寫字，衣服蹭不髒，家長也不用經常給洗衣服了。”
這幾年，潘奶奶開辦愛心小課堂的事蹟傳開以後，許多人給潘奶奶打電話、寫信，想幫助潘奶奶，儘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來自五湖四海的包裹隔三差五的郵到了陪奶奶家，幾乎都是書包、鉛筆、橡皮等文具。潘奶奶特意準備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把每一筆愛心人士的信息都記錄下來，上課的時候告訴娃娃們，社會上有這麼多人關心你們，你們要好好學習，學會感激，回報社會。
如今，潘奶奶成了疏勒縣的名人，兒子潘三虎和媽媽都受到了社會的尊重和關愛。“現在，我走到哪達都有人和我打招呼，我也成了受尊重的人。”曾經不理解母親行為的潘三虎內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媽媽把這些娃娃們教育好，讓他們學會感恩，以後對維護社會穩定和民族團結都有很大的好處，她做這些事情是對的，我會好好支持她！”
時間到了中午，有一位小古麗坐著媽媽的電動車來到潘奶奶家裡，小古麗熱情的和我們打招呼，她也是潘奶奶愛心小課堂的學生。家長得知潘奶奶和我們喧慌還沒有做中午飯，邀請潘奶奶去家裡吃燴菜拉麵。我們也去旁邊文具店買了一些鉛筆、彩筆、蠟筆、本子、毛筆、墨汁、宣紙、小紅花、轉筆刀等文具，還買了兩箱牛奶，送給潘奶奶，算作獎勵娃娃們的禮物，聊表我們的一點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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