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信念、命運與生活之愛

本文節選自加繆關於信念、命運與生活之愛的論述。

每當感到生存的陰霾與沉重時,閱讀加繆一定是個非常好的選擇——可以重獲堅持真理與正義的勇氣,感受一股純粹的愛與激情。正如福克納所說:“他這樣的人從來都不會很多,但總是至少有一個存在於某處——而這樣的人有一個也就夠了。”

01 信念

“您知不知道,在這世上,讓我最感慨的是什麼?”拿破崙曾問馮塔諾,“就是在確立某些事情的時候,武力非常無力。世界上只有軍刀和智慧這兩種力量,但最後,前者還是要屈服於後者。”

看吧,有時候,征服者也會煩惱。他們太過自大,為了那些如浮雲般虛妄的光環,確實該付出些代價。然而,一個世紀前軍刀可以解決的事情,在今天坦克也不一定能解決。征服者們越來越狂妄,在地圖上大筆一揮,數年間歐洲便滿目瘡痍,出現一片片荒涼冷漠、死氣沉沉的地方。

弗朗德勒戰爭非常恐怖,在戰爭期間,荷蘭的畫家好像還能做些畫,畫畫養雞場裡的公雞。這場持續了百年的戰爭,現在似乎已經被人遺忘了。但我們要保持與世界同步,於是動員了西里西亞。

今天,世界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的步調和世界一致。現在在征服者看來,智慧已經不再是寶座上的王者了,它征服不了武力,於是他們就使勁詛咒它。

某些地位尊貴的雅士堅持說這是錯誤的。這真的是一種罪惡嗎?我們沒有辦法知道,我們只知道它是真實存在的。總而言之,這一切,需要我們想辦法解決。我們想要的是什麼?這是我們需要了解明白的。我們真正想要的是不再對軍刀五體投地,除非智慧征服武力,要麼不要再為武力有理而辯護。

說實話,這個任務是沒有完成日期的。我沒有足夠的信念,無論是說歷史的發展,還是歷史上的任一哲學。但最起碼,我相信在感知自己的命運上,人類是一直前進的。我們並沒有能力駕馭自身的情況,但是我們對它的瞭解卻更深入了。

作為一個人來說,那些追求自由的靈魂是非常痛苦的,我們要為它找些出路。

那些破碎的東西,我們一定要把它們再次補合,非常明顯的,這是個不正義的世界,我們要把公正的思想再次建立起來;那些飽受痛苦煎熬的人們,我們要讓他們感受真正幸福的意義。

這是一項需要人們堅持不懈、用好多精力去完成的任務,這任務看起來沒人能完成,但也僅僅是看起來而已。

那我們就要明確目標,堅定意志,無論武力偽裝的樣子多麼深刻,多麼讓人舒服,我們都要堅決不動搖地抵抗這種誘惑。

首先,永遠不要放棄希望。有些人整天吵吵著“世界已經走到盡頭,馬上就要滅絕”這樣的話,我們不要偏聽偏信。也許這個世界總有一天要滅亡,但是我們的文明不會那麼容易消失,有它在,即便終要滅亡,我們的星球也是最後一個。毋庸置疑,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很是悲哀,但是太多人將悲哀和絕望畫等號了。

勞倫斯說:“給不幸狠狠地踢上一腳,這就是悲劇。”這句話形象活潑,非常實用。現在世上的很多事,都該被這一腳踢一下。

加缪 | 论信念、命运与生活之爱

我曾住在阿爾及爾,那時,因為知道到了二月,康蘇爾山谷的扁桃樹,只要有一個清淨寒冷又純潔的夜晚便會凌寒盛開,比雪還白,於是我耐著性子守候了整整一個冬季。因此我得以親眼看到,當呼嘯的海風攜著連綿不絕的陰雨襲來時,這些勝雪的脆弱白花是如何迎風而立的,它們的姿態讓我嘖嘖稱奇。而這樣的情況,每年都會發生,是它們的堅持,為自己爭取了孕育果實的時間。

它在這裡,不僅僅是一個象徵,象徵不能讓我們感到幸福。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才是我們需要的。我想說的是,在今天這個不幸的歐洲,有時生活的重擔會讓人們覺得不堪重負。這時,我就去尋找一片寂靜之地,那裡灑滿陽光,仍有很多力量不言放棄。我感受到那裡的勇敢的氣息,深入思考的力量,那裡的土壤是經過選擇的,我非常瞭解那些土地。它們讓我明白,要救回智慧就要讚美智慧的力量和氣節,而它軟弱的氣質是一定要無視的。

這個世界似乎仍然沉迷在自我之中,而沒有意識到不幸對自己的毒害之深。它整個陷入了尼采所說的“煩悶的靈魂”裡,這種精神就是邪惡。我們就做個旁觀者吧,因為思想工作已經足夠,不要再為之白白流淚了。

但是,能令智慧折服的美好品質又是什麼呢?尼采也給它起了個名字——“煩悶靈魂的天敵”。對尼采而言,那既是性格的力量,又是一種體會;既是“世界”,又是傳統意義上的幸福;既是充滿力量的自尊,又是充滿理性的哲思。

特別要提醒的,在這些品質裡,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在某方面,為自己挑選最合適的,它們在今天依舊不可或缺。性格是有力量的,這一點即使面對眾多冰冷的現實,也需要去牢記。

我口中的力量是指,扁桃樹挺立在海風中的品格,還有它的純潔、精氣,定然不是政治舞臺上的力量,那力量滿是皺眉嚇人的動作。

人世間,在寒冬生長著果實的,便是性格的張力。

原題《扁桃樹》

歐啟明 譯

加缪 | 论信念、命运与生活之爱

02 命運

諸神處罰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於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

荷馬說,西西弗是最終要死的人中最聰明最謹慎的人。但另有傳說說他屈從於強盜生涯。我看不出其中有什麼矛盾。各種說法的分歧在於是否要賦予這地獄中的無效勞動者的行為動機以價值。人們首先是以某種輕率的態度把他與諸神放在一起進行譴責,並歷數他們的隱私。阿索玻斯的女兒埃癸娜被朱庇特劫走。父親對女兒的失蹤大為震驚並且怪罪於西西弗,深知內情的西西弗對阿索玻斯說,他可以告訴他女兒的消息,但必須以給柯蘭特城堡供水為條件,他寧願得到水的聖浴,而不是天火雷電。他因此被罰下地獄,荷馬告訴我們西西弗曾經扼住過死神的喉嚨。普洛託忍受不了地獄王國的荒涼寂寞,他催促戰神把死神從其戰勝者手中解放出來。

還有人說,西西弗在臨死前冒失地要檢驗他妻子對他的愛情。他命令她把他的屍體扔在廣場中央。不舉行任何儀式。於是西西弗重墮地獄。他在地獄裡對那恣意踐踏人類之愛的行徑十分憤慨。她獲得普洛託的允諾重返人間以懲罰他的妻子。但當他又一次看到這大地的面貌,重新領略流水、陽光的撫愛,重新觸摸那火熱的石頭、寬闊的

大海的時候,他就再也不願回到陰森的地獄中去了。冥王的詔令、氣憤和警告都無濟於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對起伏的山巒,奔騰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諸神於是進行干涉。墨丘利跑來揪住這冒犯者的領子,把他從歡樂的生活中拉了出來,強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獄,在那裡,為懲罰他而設的巨石已準備就緒。

我們已經明白:西西弗是個荒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謬的英雄,還因為他的激情和他所經受的磨難。

他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這必然使他受到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於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而這是為了對大地的無限熱愛必須付出的代價。人們並沒有談到西西弗在地獄裡的情況。創造這些神話是為了讓人的想象使西西弗的形象栩栩如生。在西西弗身上,我們只能看到這樣一幅圖畫:一個緊張的身體千百次地重複一個動作:搬動巨石,滾動它並把它推至山頂;我們看到的是一張痛苦扭曲的臉,看到的是緊貼在巨石上的面頰,那落滿泥士、抖動的肩膀,沾滿泥士的雙腳,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堅實的滿是泥士的人的雙手。經過被渺渺空間和永恆的時間限制著的努力之後,目的就達到了。西西弗於是看到巨石在幾秒鐘內又向著下面的世界滾下,而他則必須把這巨石重新推向山頂。他於是又向山下走去。

正是因為這種回覆、停歇,我對西西弗產生了興趣。這一張飽經磨難近似石頭般堅硬的面孔已經自己化成了石頭!我看到這個人以沉重而均勻的腳步走向那無盡的苦難。這個時刻就像一次呼吸那樣短促,它的到來與西西弗的不幸一樣是確定無疑的,這個時刻就是意識的時刻。在每一個這樣的時刻中,他離開山頂並且逐漸地深入到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運。

他比他搬動的巨石還要堅硬。

加缪 | 论信念、命运与生活之爱

如果說,這個神話是悲劇的,那是因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識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實際上又在那裡呢?今天的工人終生都在勞動,終日完成的是同樣的工作,這樣的命運並非不比西西弗的命運荒謬。但是,這種命運只有在工人變得有意識的偶然時刻才是悲劇性的。西西弗,這諸神中的無產者,這進行無效勞役而又進行反叛的無產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悲慘境地:在他下山時,他想到的正是這悲慘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就造就了他的勝利。不存在不通過蔑視而自我超越的命運。

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裡是痛苦地進行著的,那麼這個工作也可以在歡樂中進行。這並不是言過其實。我還想象西西弗又回頭走向他的巨石,痛苦又重新開始。當對大地的想象過於著重於回憶,當對幸福的憧憬過於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靈深處升起:這就是巨石的勝利,這就是巨石本身。巨大的悲痛是難以承擔的重負。這就是我們的客西馬尼之夜。但是,雄辯的真理一旦被認識就會衰竭。因此,俄狄浦斯不知不覺首先屈從命運。而一旦他明白了一切,他的悲劇就開始了。與此同時,兩眼失明而又喪失希望的俄狄浦斯認識到,他與世界之間的唯一聯繫就是一個年輕姑娘鮮潤的手。他於是毫無顧忌地發出這樣震撼人心的聲音:“儘管我歷盡艱難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靈魂深邃偉大,因而我認為我是幸福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裡洛夫都提出了荒謬勝利的法則。先賢的智慧與現代英雄主義匯合了。

人們要發現荒謬,就不能不想到要寫某種有關幸福的教材。“哎,什麼!就憑這些如此狹窄的道路……?”但是,世界只有一個。幸福與荒謬是同一大地的兩個產兒。若說幸福一定是從荒謬的發現中產生的,那可能是錯誤的。因為荒謬的感情還很可能產生於幸福。“我認為我是幸福的”,俄狄浦斯說,而這種說法是神聖的。它迴響在人的瘋狂而又有限的世界之中。它告誡人們一切都還沒有也從沒有被窮盡過。它把一個上帝從世界中驅逐出去,這個上帝是懷著不滿足的心理以及對無效痛苦的偏好而進入人間的。它還把命運改造成為一件應該在人們之中得到安排的人的事情。

西西弗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於此。他的命運是屬於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樣,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在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萬個美妙細小的聲音。無意識的、秘密的召喚,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這些都是勝利必不可少的對立面和應付的代價。不存在無陰影的太陽,而且必須認識黑夜。荒謬的人說“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種個人的命運,就不會有更高的命運,或至少可以說,只有一種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應受到蔑視的命運。此外,荒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這微妙的時刻,人迴歸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他靜觀這一系列沒有關聯而又變成他自己命運的行動,他的命運是他自己創造的,是在他的記憶的注視下聚合而又馬上會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運。因此,盲人從一開始就堅信一切人的東西都源於人道主義,就像盲人渴望看見而又知道黑夜是無窮盡的一樣,西西弗永遠行進。而巨石仍在滾動著。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腳下!我們總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負。而西西弗告訴我們,最高的虔誠是否認諸神並且搬掉石頭。他也認為自己是幸福的。這個從此沒有主宰的世界對他來講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士。這塊巨石上的每一顆粒,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顆礦砂唯有對西西弗才形成一個世界。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鬥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裡感到充實。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

選自《西西弗神話》

杜小真 譯

加缪 | 论信念、命运与生活之爱

03 生之愛

巴馬的夜,生活緩慢地轉向市場後面的喧鬧的咖啡館,安靜的街道在黑暗中延伸直至透出燈光與音樂聲的百葉門前,我在其中一家咖啡館呆了幾乎一整夜,那是一個很矮小的廳,長方型,牆是綠色的,飾有玫瑰花環。木製天花板上綴滿紅色的小燈泡,在這小小的空間,奇蹟般地安頓著一個樂隊,一個放置五顏六色酒瓶的酒吧以及擁擠不堪、肩膀挨著肩膀的眾賓客。這裡只有男人,在廳中心,有兩米見方的空地,酒杯、酒瓶從那裡散開,侍者把它們送到各座位,這裡沒有一個人有意識,所有的人都在喊叫,一位像海軍軍官的人對著我說些禮貌話,散發著一股酒氣。在我坐的桌子旁,一位看不出年齡的侏儒向我講述他的生平,但是我太緊張了,以致聽不清他講些什麼。樂隊不停地演奏樂曲,而客人只能抓住節奏,因為所有的人都和著節奏踏腳,偶爾,門打開了,在叫喊聲中,大家把一個新來者嵌在兩把椅子中間。

突然,響起了一下鈸聲,一個女人在小咖啡館中間的小圈裡猛地跳了起來,“21歲”軍官對我說,我楞住了。這是一張年輕姑娘的臉,但是刻在一堆肉上,這個女人有1.8米左右,她體形龐大,該有300磅重,她雙手叉腰,身穿一件黃網眼衫,網眼把一個個白肉格子脹鼓起來。她微笑著,肌肉的波動從嘴角傳向耳根。在咖啡館裡,激情變得抑制不住了。我感到這兒的人對這個姑娘是熟悉的。並熱愛她。對她有所期待。她總是微笑著。她總是沉靜和微笑著,目光掃過周圍的客人,肚子向前起伏,大廳裡所有的人都喊叫起來,隨後唱起一首看來眾人都熟悉的歌曲。這是一首安達盧西亞歌曲,唱起來帶著鼻音。打擊樂器敲著沉悶的鼓點,全部是三拍的。她唱著,每一拍都在表達她全部身心的愛,在這單調而激烈的運動中,肉體真實的波浪產生於腰並將在雙肩死亡。大廳像被壓碎了。但在唱歌時,姑娘就地旋轉起來,她雙手託著乳房。張開紅潤的嘴加入到大廳合唱中去。直到大廳裡所有的人都捲入喧譁聲中為止。

她穩當地立在中央,汗水漉漉,頭髮蓬亂,直聳著她笨重的、黃色網眼衫中鼓脹的腰身。她象一位剛出水的邪惡女神。她的低前額顯愚蠢,她象馬奔馳起來那樣只是靠膝蓋的微微顫動才有生氣。在周圍那些興奮得跺腳的人們中間,她就象一個無恥的,令人激奮的生命形象,空洞的眼睛裡含著絕望,肚子汗水淋漓。

加缪 | 论信念、命运与生活之爱

若沒有咖啡館和報紙,就可能維以旅行。一張印有我們語言的紙,我們在傍晚試著與別人搭話的地方,使我們能用熟悉的動作顯露我們過去在自己家鄉時的模樣,這模樣與我們有距離,使我們感到它是那樣陌生。因為,造成旅行代價的是恐懼。它粉碎了我們身上的一種內在背景。不再可能弄虛作假——不再可能在辦公室與工作時間後面掩蓋自己(我們與這種時間的抗爭如此激烈,它如此可靠地保護我們以對抗著孤獨的痛苦)。就這樣,我總是渴求寫小說,我的主人公會說:“如果沒有辦公時間,我會變成什麼樣?”或者:“我的妻子死了,但幸虧我有一大捆明天要寄出的郵件要寫。‘旅行奪走了這個避難所。遠離親人,言語不通,失去一切救助,偽裝被摘去(我們不知道有軌電車的票價,而且一切都如此)我們整個地暴露在自身的表層上,但由於感覺到病態的靈魂,我們還給每個人,每個物件以自身的神奇的價值。在一塊幕布後面,人們看到一個無所思索的跳舞的女人,一瓶放在桌上的酒,每一個形象都變成了一種象徵。如果我們的生命此刻概括在這種形象中,那麼生命似乎在形象中全部地反映出來,我們的生命所有一切天賦於人的秉性是敏感的,怎樣訴述出我們所能品位到的各種互相矛盾的醉意(直到明澈的醉意)可能除了地中海,從沒有一個國家於我是那樣的遙遠,同時又是那麼親近。

無疑,我在巴馬咖啡館的激情由此而來,但到了中午則相反,在人跡稀少的教堂附近,坐落在清涼院落的古老宮殿中,在陰影氣氛下的大街上,則是某種“緩慢“的念頭衝擊著我。這些街上沒有一個人。在觀景樓上,有一些遲鈍的老婦人。沿著房屋向前,我在長滿綠色植物和豎著灰色園柱的院子裡停下,我融化在著沉靜的氣氛中,正在喪失我的限定。我僅僅是我自己腳步的聲音,或者是我在沐浴著陽光的牆上方所看見掠影的一群鳥。我還在舊金山哥特式小修道院中度過了很長時間,它那精細而絕美的柱廊以西班牙古建築所特有的美麗金黃色大放異彩。在院子裡有月桂樹,玫瑰,淡紫花木槿,還有一口鐵鑄的井,井中懸掛著一隻鏽跡斑斑的長把金屬勺,來往的客人就用它取水喝,直到現在,我還偶爾回憶起當勺撞擊石頭井壁時發出的清脆聲響,但這所修道院教給我的並不是生活的溫馨。在鴿子翅膀乾澀的撲打聲中,突然的沉默蜷縮在花園中心。而我在井邊鎖鏈的磨擊聲中又重溫到一種新的然而又是熟悉的氣息。我清醒而又微笑地面對諸種表象的獨一無二的嬉戲,世界的面容在水晶球中微笑,我似乎覺得一個動作就可能把它打碎。某種東西要迸散開來,鴿子停止飛翔,展開翅膀一隻接一隻地落下,唯有我的沉默與靜止使得一種十分類似幻覺的東西成為可以接受的,我參與其中,金色絢麗的太陽溫暖著修道院的黃色石頭,一位婦女在井邊汲水。一個小時之後,一分鐘,一秒鐘之後,也可能就譏諷而又節制地綿延著(就像女人之間的友誼那樣溫和又謹慎的某些形式)平衡繼續保持著,然而染上了對自身終了的憂慮的顏色。

我對生活的全部的愛就在此:一種對於可能逃避我的東西的悄然的激情,一種在火焰之下的苦味。每天,我都如同從自身掙脫那樣離開修道院,似在短暫時刻被留名於世界的綿延之中,我清楚地知道,為什麼我那時會想到多里亞的阿波羅那呆滯無神的眼睛或紀奧托筆下熱烈而遲鈍的人物,直至此時,我才真正懂得這樣的國家所能帶給我的東西,我驚歎人們能夠在地中海沿岸找到生活的信念和律條,人們在此使他們的理性在得到滿足併為一種樂觀主義和一種社會意義提供依據,因為最終,那時使我驚訝的並不是為適合於人而造就的世界——這個世界卻又向人關閉。不,如果這些國家的語言同我內心深處發出迴響的東西相和諧,那並不是,因為它回答了我的問題,而是因為它使這些問題成為無用的,這不是能露在嘴邊的寬容行為。但這拿達只能面對太陽的被粉碎的景象才能誕生。

沒有生活之絕望就不會有生活的愛。

在伊比札,我每天都去沿海港咖啡館坐坐,5點左右,這兒的年輕人沿著兩邊棧橋散步。婚姻和全部生活在那裡進行,人們不禁想到:存在某種面對世界開始生活的偉大。我坐了下來,一切仍在白天的陽光中搖曳,到處都是白色的教堂,白堊牆、乾枯的田野和參差不齊的橄欖樹。我喝著一杯淡而無味的巴旦杏仁糖漿。我注視著前面蜿蜒的山丘。群山向著

大海緩和地傾斜,夜晚正在變成綠色,在最高的山上,最後的海風使風磨的葉片轉動起來。由於自然的奇蹟,所有的人都放低了聲音,以致只剩下了天空和向著天空飄去的歌聲,這歌聲像是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在這短暫的黃昏時分,有 某種轉瞬即逝的、憂傷的東西籠罩著。並不只是一個人感到了,而是整個民族都感覺到了,至於我,我渴望愛如同他人渴望哭一樣,我似乎覺得我睡眠中的每一個小時從此都是從生命中竊取來的….這就是說,從無對象的慾望的時光中竊取來的,就像在巴馬的小咖啡館裡和舊金山修道院度過的激動時刻那樣,我靜止而緊張,沒有力量要把世界放在我雙手中的巨大激情。

加缪 | 论信念、命运与生活之爱

我清楚地知道,我錯了,並知道有一些規定的界限,人們在這種條件下從事創造。但是,愛是沒有界限的,如果我能擁抱一切,那擁抱得笨拙又有什麼關係。在熱那亞有些女人,我整個早上都迷戀於她們的微笑,我再也看不見她們了,無疑,沒有什麼更簡單的了。但是詞語不會掩蓋我遺憾的火焰。我在舊金山修道院的小井中看到鴿子飛翔,我因此忘記了自己的乾渴,我又感到的時刻總會來臨。

選自《生之愛》

杜小真 譯

每一次寫作,都能令我們變得更好

加缪 | 论信念、命运与生活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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