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林奕含（1991-2017）
我一直不敢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因為我知道我自己。
我是屬於那種共情能力很強的人，讀一本書或者看一篇文章，哭幾個小時，然後好幾天走不出情緒的事，發生過很多次。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天生敏感，那些痛苦，那些說得出或說不出的苦處，總是藉由文字像一輛坦克一樣從我心裡面碾過去。
我覺得自己拿不出勇氣，直面房思琪的痛苦。
這篇小說是根據作者林奕含的親身經歷改編的，她說過一句話：“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並不是集中營，而是房思琪式的強暴。”
從零星的介紹和引用中漏出來的小劑量的痛苦，已經讓我受不了，那讀這本書豈不等於親眼看著花樣少女被處極刑？我本能地想把眼睛閉上。
所以，這本書剛出來的時候我不敢讀，後來屢屢被提及我還是不敢讀，但是最近的鮑某明涉嫌性侵未成年少女李星星案，讓我改變了主意。
我有女兒了，我不能因為那些事情不堪入目而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能因為那些事情令人作嘔而背過身去，我得睜開眼睛，看清楚這個世界的背面，才有能力或者說才知道如何保護我的孩子。
我發現，太多父母在新聞曝光這種事的時候，全部當成是他人的事，是和自己無關的事，是離自己和自家孩子很遙遠的事，覺得不需要瞭解和學習，以致於傲慢無知，掉以輕心。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孩子的成長之路是如何危機四伏，根本沒有意識到這種冷漠和疏忽，會把孩子推入怎樣的險境。
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每次有未成年人性侵案引起熱議，就會有很多網友匿名自述經歷，他們中大部分人的父母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曾經經歷過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終生揹負著怎樣的痛苦。
在這樣的心情下，我讀完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你知道最讓人脊背發涼的是什麼嗎？鮑某明案和裡面的情節太像了：把侵害包裝成愛情的施害者、催眠自己性侵害是出於愛情的受害者、造成二次傷害的第三方，都太像了。
如果不改變，有林奕含就還會有李奕含，周奕含，蘇奕含，有鮑某明，就還會有高某明，劉某明，王某明。
01
把侵害包裝成愛情的施害者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圍繞著一棟大樓展開的，住在裡面的人非富即貴，是生活非常優越的精英階層。他們的生活和社交狀態，有點像韓劇《天空之城》裡的那個社區。表面上看，個個精英，個個體面，個個有教養，其實不過是自私、醜惡都掩在門內。
房思琪家就住在這裡，施害者李國華也住在這裡。
前幾天在微博看了一個國外的猥褻兒童前科犯自述自己如何誘騙兒童。我發現，猥褻兒童或性侵未成年人的過程一般可以概括為：
第一，精心挑選對象。
第二，取得孩子或家長信任。
第三，尋找獨處機會實施猥褻或性侵。
第四，美化自己的罪行，以做到掩蓋真相和長期實施性侵。
第五，有暴露威脅時，進行威脅控制。
第六，暴露時撒謊狡辯以自保。
我把向孩子伸出毒手的人分為戀童癖或性侵未成年人者分開是因為，有些人是戀童癖沒錯，成年人無法讓他們產生性慾，卻對孩子產生變態性慾，有些人並不是戀童癖，而是他們沒有能力從成年人那裡獲得性滿足，轉而對更弱小的孩子下手。
以前看刑偵局，有一種警察，他破案的辦法是代入嫌疑人的視角，我們要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我們也要把自己代入到性侵犯的視角，然後步步設防。
第一步，是精心挑選對象。
猥褻兒童或性侵未成年人者，是會精心挑選對象的。
以那個猥褻兒童前科犯為例，他挑選兒童時，會先查看這個孩子的家庭經濟情況、父母狀況和社交情況。
查看他們的家庭狀況，從他們的穿著之類的地方判斷他們家裡的經濟情況。他喜歡挑選那種受教育程度低、貧窮、各方面都需要幫助的家庭。
這樣的家庭，父母迫於生計，沒那麼多精力放在孩子身上。而且因為貧窮，同齡人有的很多東西，他們的孩子可能都處於缺乏狀態。
這種情況，侵犯者會選擇用小恩惠利誘的方式趁虛而入。
之前就有新聞報道，有個遊戲裡就有很多戀童癖出沒，以幫忙給遊戲充值為誘餌，接觸女童。還出過很多，農村有人通過給零食或零錢的方式，把留守孩子誘騙到自己家裡。
他們還會查看監護人是否具有威脅性，那個前科犯直接說如果他發現孩子的爸爸非常有威脅性，他不會去碰這個孩子。
監護人體力上的威脅性，會震懾猥褻兒童和性侵未成年人者。
我中學的時候有段時間同學裡非常流行拉直頭髮，我有個同學是寄養在舅舅家讀書的，她在一個小賣鋪打電話一直求父母寄錢給她拉頭髮，父母一直沒鬆口，覺得學習更要緊，打扮不要緊。小賣鋪老闆聽完她的電話跟她說：“我給你錢拉頭髮，只要你陪我玩一個晚上。”她聽到這句話，嚇得飛快跑回家馬上告訴舅舅，舅舅是暴脾氣，帶著人衝到小賣鋪二話不說就把店鋪砸了。老闆甚至不敢報警。
她告訴我，舅舅的做法雖然很粗暴，可是卻消除了她內心巨大的恐懼，很大程度地消解了那個老闆對她的傷害。
書裡的李國華也有類似的標準，他的原則是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他的理由是“天知道有錢人要對付他會多麻煩”，所以這裡的威脅性不止是體力上的威脅性，還有社會地位上的威脅性。
和房思琪差不多同時期有個受害者，叫郭曉奇，她更像李老師手下典型的受害者。
她家裡是做小吃攤的，事發之後，她的父母帶著她去李老師談判，李國華故意約他們在高級餐廳，李國華把窮人的心理吃得死死的。
“李國華選的地點，說是人少，其實他知道郭家在做小吃攤，光是飯店的裝潢就可以嚇掉他們一半。”
最後郭爸爸和李國華爭著付賬，路上郭爸爸對郭媽媽說：“好險沒有認真爭，大飯店喝個飲料都那麼貴。”
非常心酸，貧窮和愚昧甚至讓一個人無法理直氣壯地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權利，郭爸爸甚至覺得是自己的女兒犯了錯，破壞了人家的家庭。
這一次的李星星相對幸運地得到了公益律師、志願者和媒體的幫助，可以想見，如果沒有這些人的幫助，她和她的家人根本無法與鮑某明抗衡。在這之前他們要求二次立案，可是不斷跑、等、求，一直碰壁。
（感謝慷慨、正義、有良知的志願者、公益律師、南京警方等社會各界人士，你們是帶來光亮的人。）
除了家庭經濟條件，戀童癖或性侵未成年人者還會觀察的是孩子的心理和情感需求，找機會趁虛而入。
那個受訪的戀童癖表示，父母離婚或有個跟家裡有矛盾的媽媽的家庭，他會格外留意，因為這樣孩子缺乏關注。給予他們特別的關注，是誘騙的第一步。
兒童性侵案離我最近的一次，是我妹妹的同學的妹妹。這個關係可能聽起來有點繞，這個小女孩未滿14歲的時候就開始被她爸爸的朋友性侵，她爸爸的這個朋友經常來家裡玩，她之所以被誘騙很大的原因是她爸爸媽媽非常偏心姐姐，她在家庭裡被忽視、不受疼愛，所以當這個叔叔給她特別關注的時候，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
孩子缺少關注，這個時候給予這個孩子特殊的關注，就很容易得到好感和依戀。
這個事情發生了好幾年，直到她意外懷孕，大家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書裡的郭曉奇是另外一種，她什麼都是中上，長相中上，成績中上，追求者中上，補習班的班主任蔡良一直幫著補習班的男老師們打點女學生，她偷偷和郭曉奇說：“李國華老師要幫你重點補課，老師說看你的考卷覺得你是你們學校裡資質最好的。”
“那是一切中上的郭曉奇人生中唯一出類拔萃的時刻”，所以她毫不設防，欣然前往。
防止壞人趁虛而入，既要教育孩子正確的消費觀、觀察他們超出能力範圍的非正常消費，更要在心理上給予足夠的關注和愛護。
房思琪家的經濟條件其實非常好、父母的社會地位也很高，也不像郭曉奇那麼低自尊，她原本是李國華不碰的那類小孩。
房思琪是李國華手下的非典型受害者，他為什麼選了有錢人家出生的房思琪？
也是乘虛而入，他觀察房思琪的書架，發現她是一個很渴望長大的女孩，十二三歲的小孩讀的書是普通小孩到大學階段才會讀的書，她一定很想被當成大人對待。同時房爸爸房媽媽工作忙碌，經常出差，唯一的麻煩是她有連體嬰兒一樣的好朋友劉怡婷，可能會導致事發。
讓他下決心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
“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
“現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連劉怡婷也不告訴。”
他又得逞了，房思琪自尊到什麼程度呢？太痛苦要爬到陽臺跳樓自殺，看到對面公寓的管理員在看她，覺得跳下去太丟臉所以作罷了，不是因為還貪戀生命而是覺得太丟臉。
第二步，取得信任。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的李國華是一個補習老師，但不是普通的老師，而是一個名師。
書裡說：“那時他在高雄的補習班一炮而紅，班班客滿。”這很好理解，在一考定終身的應試教育體制下，能給孩子提分的老師極受父母追捧。所以他區區補習老師，竟然能收羅一屋子的古董，區區補習老師竟然也可以和“是臺灣人都聽過他名字”的錢家住在一棟樓。
他還有一個好皮囊，在他沒有露出真面目之前，房思琪和劉怡婷兩個小女孩給樓裡的鄰居們的容貌排名，李國華被她們排在第一個，他的容貌被她們引經據典地形容為“深目蛾眉，狀如愁胡”。
他的業務能力也確實過硬，他談文學，就像一個菜販子討論蔬菜，一個豬肉販子討論豬肉一樣熟門熟路。所以他收割了很多女學生的崇拜和愛慕。
他是儒雅有禮的鄰居，是知識淵博的老師，所以他有了天然的身份掩護。
房思琪說過一句話：“不知道，反正我們相信一個可以整篇地背誦《長恨歌》的人。”
老師、教練、父母的朋友、親戚甚至直系親屬，他們都可能是披著羊皮的狼。
年紀不是不提防的理由，房思琪本能地防備男性，但沒有提防李國華，有個理由就是“眼前的人，年紀似乎已經過了需要守備的界限”。
我第一次看到70歲的老人猥褻女童，我是在一個包冰糖的報紙上看到的一個豆腐塊新聞，我第一次知道的時候，非常震驚。但我想只要父母和孩子們認識到，年齡大並不會讓一個人變成天然的好人，他們就不會有那麼多可趁之機。
身份和地位也不是不提防的理由，高學歷、高智商、高收入、有地位、有影響力，他就一定是無害的嗎？看起來體面的人，就不會做不體面的事嗎？不一定。壞人不會把“壞”字寫在臉上。李國華和鮑某明正是靠著這些東西，取得信任的。
孩子的性別也不是不提防的理由，不止小女孩會受傷害，小男孩也會。
熟人也不是不提防的理由。
父母們都懂得提防陌生人，卻很少去提防熟人。
根據公益組織“女童保護”2018年的調查數據，兒童性侵案裡，熟人性侵佔比高達66.25%。熟人作案很多時候，父母成為間接的幫兇。
所謂取得信任，除了取得孩子的信任，很多時候他們還取得了父母的信任。
李國華性侵房思琪，剛開始是每週給改一次作文，這個房爸房媽都是知情的，只是他們不知道，李國華從來沒有幫房思琪改過作文，作文日就是他的性侵日。後來他嫌一週一個作文日不夠，又編出來看展的藉口。第一次看展就是當著房媽媽的面帶走房思琪的，房媽媽還催著房思琪換衣服和謝謝老師，只是她不知道，房思琪直接被帶到了小旅館。
有一部講性侵的電影，小女孩被性侵，性侵者是她父親很好的朋友，但是她父親天真的相信，對方對女兒這麼親暱，甚至好得過分，只是出於疼愛，因為這位朋友只有兒子，沒有女兒，他說過特別想要一個女兒，很羨慕自己有女兒，他只不過是把這份疼愛給了自己的女兒。
還在網上看過女孩匿名自述小時候被性侵的經歷，性侵她的是姑姑家的表哥，可是姑姑對她和她全家人都很好，兩家往來很多，她就不敢說破這件事，她怕傷害姑姑，怕傷害兩家人的感情，就一直默默忍受這件事，哪怕長大也是讓這件事爛在肚子裡。
甚至侵害者的性別也不是不提防的理由。
首先女性也可能是戀童癖，雖然比例很低。其次女性可能會成為侵害者的幫兇。
書裡的補習班班主任蔡明就幫著一眾男老師打點小女孩，從中獲取好處。女孩們天生對同性放心。
“每一個被她直載進李國華的小公寓的小女學生，全都潛意識地認為女人一定維護女人，歡喜地被安全帶綁在副駕駛座上。”
第三步：尋找機會實施猥褻和性侵。
他們尋找的是獨處的機會，李國華性侵房思琪是借改作文和看展。
之前有個案件我印象非常深，家長以一小時700元，一年16萬的高薪請了名校名師鄒某做家教，沒想到女兒因此被性侵長達一年之久。
大多數時候補課的時候，其實家裡都是有人的，一般敞開或虛掩，有時家長還進去送水，可是這個老師還是趁著孩子離開家長視線範圍，實施猥褻，並趁著家長臨時外出實施性侵。
女兒對真相羞於啟齒，多次要求換老師，家長以為她鬧情緒都不同意，最後她堅持讓爸爸給房間安裝監控，拍下猥褻現場，讓父母自己看她拒絕這個老師補課的理由。
父親找鄒某對質，他百般抵賴，可以想象，如果沒有監控錄像這個證據，他很容易就全身而退，甚至還可以汙衊那個女孩說謊。
不要讓其他人有機會和孩子長時間獨處，並且不要覺得只有小女孩有危險，小男孩一樣有危險。
第四，美化罪行或威脅控制，以達到掩蓋真相和長期實施性侵的目的。
通過美化自己的罪行，誘騙孩子“你很享受我的猥褻”。
我發現對於低齡孩子，他們會美化成“玩遊戲”，對於稍大些的孩子，他們會美化成“愛情”，如果這兩種辦法還是無法讓他們屈從和保密，他們就會威脅，用恐懼支配她們。
美化成“玩遊戲”，導致很多孩子長大成人之後，才知道當年自己是遭遇了猥褻和性侵。而美化成“愛情”，則會產生不正常的依戀。
李國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把性侵美化成愛情。
郭曉奇被性侵，剛開始哭著鬧自殺後來就安靜了。到最後她竟然說：“老師，如果你是真的愛我，那就算了。”
李國華會對所有的受害者玩同一個把戲，在桌上放五種飲料，然後故意露出粗蠢討好的表情說：“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只好全買了。”
類似這樣的小把戲很多，他喜歡把性侵變成愛情遊戲。
在對房思琪下手之前，其實他已經是性侵未成年少女長達二十幾年的老手了，他有一套固定的作案流程：
從學生裡挑選一個美貌少女、取得信任、誘騙獨處、實施性侵、包裝成愛情帶到秘密公寓或小旅館長期性侵、膩味甩掉、新學年又從新一波學生裡挑選美貌少女，一年又一年利用當老師以及一個受歡迎老師的天然優勢挑選對象、實施性侵。
他有兩副面孔，人前是博學、睿智、溫文爾雅的李老師，人後是變態的戀童癖。
我在想，如果父母不是那麼談性色變，給孩子性教育，那些人誘騙孩子是“玩遊戲”或者是“愛情”的時候，孩子清晰地知道什麼是猥褻，什麼是性侵犯，壞人是不是就沒容易得逞了呢？
如果父母告訴孩子，性侵和猥褻發生的時候，錯的是壞人，孩子沒有做錯任何事，該感到羞恥和無地自容的人，是傷害孩子的人，而不是孩子，那孩子是不是就更敢大膽地把真相說出來？
如果父母和孩子之間有開放、包容的親子關係，孩子信任父母，堅信孩子會保護自己、支持自己，而不是指責自己，那是不是就敢於向父母求助？
為什麼房思琪不會告訴父母呢？其實她試探過，有一次她問媽媽：“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說：“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的。”
第五，威脅。
如果發現有暴露的危險，他們就會威脅。
受害者郭曉奇在網上發帖指控李國華，李國華找人在她家潑油漆，還寄了房思琪的裸照給她，很可能他手上也有郭曉奇的裸照。
上面說到的家教老師性侵案裡，那位老師則威脅要讓那個女生在學校裡裡待不下去。
在李星星的採訪中，李星星自述鮑某明曾說過：“你不能把我們的秘密說出去，說出去你就不乾淨了，所有人都會討厭你”，李星星媽媽在採訪中說，鮑某明甚至威脅李星星要殺了自己。
第六，撒謊狡辯，降低損失。
面對公眾的指責，鮑某明用的是“戀愛論”，面對妻子的質問，李國華用的是“主動勾引論”，面對家屬的追責，那位家教老師用的是“輕描淡寫論”，他說自己可能是沒注意不小心碰到了女生的胸部，言下之意是女生誇張事實，汙衊於他。
他們在實施侵害的過程中，就會規避風險，避免留下不利的證據。
他們會想盡辦法全身而退，鮑某明錄音、檢查手機刪除照片，書裡李國華從來不發短信給受害女生，也從來不寫東西給她們，郭曉奇多年以後才意識到：“原來他不要任何證據落在她這裡”。
02
催眠自己這是愛情的少女
李國華把性侵未成年少女美化成是愛情，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挑選原本就崇拜他的小女孩。
他用語言扭曲了現實。
“把她壓到諾貝爾全集上，壓到諾貝爾都為之震動。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個瑩白的希望，先讓他粉碎在話語裡，中學男生還不懂的詞彙之海里，讓她在話語裡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他的身體。”
“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氣。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走到這一步。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註定的小天使……你為什麼就不離開我的腦子呢？你可以責備我走太遠。你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是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你自己的美嗎？”
他說：“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學文學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和寂寞共處了這麼久，是你低頭寫字的樣子敲破他的。”
他引用胡蘭成的句子說：“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
房思琪問他是否愛師母，他假惺惺地說：“人是犯賤的動物，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像今天有人拿槍指著我我還是喜歡你。”
房思琪問他是否愛自己，他說：“當然，我世界上最愛的人就是你，從沒想到我這麼老了竟然才找到知音，比愛女兒還愛你，想到竟然不覺得對女兒抱歉，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
房思琪問他為什麼最當初要那樣對待自己，李國華說：“當初我不過是表達愛的方式太粗魯了。”
這些甜膩的情話粉飾並扭曲了現實，解構了原來的世界，然後重建一個他可以暢行無阻的世界。
房思琪一直在催眠自己，她愛老師。
面對李國華的性侵，她說：“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她和好閨蜜劉怡婷說這件事，並不是說“我被老師性侵了”，而是“我和老師在一起了。”這本書是根據作者林奕含的真實經歷改編的，真實的情況裡林奕含甚至把老師作為男朋友介紹給自己的朋友。
房思琪差點就說服自己了，她做了李國華5年的秘密情人。到後來，她甚至產生了性快感，甚至開始期待見面。
他們發生了很多很多次的關係，可是她還是每次都被嚇到。這是因為她並不享受，雖然她一直說服自己我很享受，但她就是在不斷地被傷害。
事實上，她從第一次被性侵就開始出現創傷性應激障礙的典型症狀失憶，她為了對抗傷害，她已經幾百次靈魂離開肉體，讓自己被性侵的記憶片段丟失。不失憶的時候她就拼命在腦子裡造句子，讓自己暫時地轉移注意力，以抵抗傷害。
房思琪，這個可憐的女孩子，為了進一步催眠自己，讓自己忘記她是在受傷害，她竟然開始主動。
她說：“這樣老師太辛苦了，一個人與整個社會長年流傳的禮俗獨立，太辛苦了……總算現在她主動過了，他不必一個人扛慾望的十字架了。”
可是傷害就是傷害，謊言就是謊言。
“老師是愛我的，我是情願和快樂的”和“我正在被折磨和傷害，我已痛苦到極點”，這兩種想法一直在她腦子拔河。
她慢慢開始意識到事情真正的性質，我覺得有三次。
第一次，李國華去新加坡紅燈區嫖娼，找了不滿15歲的雛妓，回來之後想在房思琪身上重溫。就把房思琪帶到一個小旅館，這個小旅館處處帶著一種很塑料很廉價的豪華，房思琪進一步被傷害了：“這個地方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妓女。”李國華又一次強迫了她。她再一次讓靈魂離開肉體，失憶。
第二次，是李國華褻瀆《紅樓夢》。
房思琪有一次大著膽子問：“做的時候你最喜歡我什麼？”
李國華說“嬌喘微微。”
這是《紅樓夢》林黛玉初登場時用來形容林黛玉的：“兩彎似蹙非蹙肙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林黛玉是什麼人啊，林黛玉是最純潔最美好的人。什麼人會以猥褻之心看林黛玉？只有最醜惡最淫邪的人。房思琪看出了老師內心的醜惡和猥瑣，她不甘心地問：“《紅樓夢》對老師來說就是這樣嗎？”李國華毫不遲疑地答道：“《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
房思琪終於意識到，他不是真正地熱愛語文，語文只不過是他賺錢和誘姦小女孩的工具。她的心死了。
第三次，是因為李國華對房思琪的傷害升級了。
當時受害者郭曉奇在網上發帖指責李國華的獸行，李國華很憤怒，他全部發洩到了房思琪身上。
房思琪剛剛又一次說服自己“老師是真的愛我的”，李國華就拿童軍繩強行把她的裸體捆綁起來，綁成極其屈辱的螃蟹形，然後拍下裸照，寄到郭曉奇家威脅郭曉奇。她不願意，驚恐地說著“不要”，這個整天說愛的男人回答：“不要逼我打你。”
這一次，腦子裡造句子的辦法失效了，慢慢地她聽不到老師的聲音，她說：“太好了，靈魂要離開身體了，我會忘記現在的屈辱，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我又會是完好如初的。”
可是這次她的靈魂離開以後，再也沒有回來了。她終於說服不了自己了，李國華根本不是中年遇忘年知音的深情男子，而是一個殘忍的禽獸。
她瘋了，她在陽明山走了三天三夜。被警察找到的時候，她痴迷的文學她統統不記得了，流著鼻涕和口水傻笑，她被送進療養院，她還大小便失禁。
這樣一個聰穎的、充滿靈氣的女孩子，一個知道砒霜不是從《九品芝麻官》而是從《包法利夫人》的女孩子，就這樣被撕毀了。
鮑某明曝光了他和李星星之間的通話錄音，錄音裡李星星有著那個年齡不該有的成熟，甚至像個女朋友一樣在撒嬌，像一個不確定對方是否真心的女人一樣沒有安全感。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房思琪問過李國華無數次“你是不是真的愛我”“你愛不愛我”，她粘著他，甚至主動為他做一些事情來討好他，書裡出現了很多次她快樂的笑。
可是她出現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痛苦到想自殺，林奕含也是多次自殺，並有嚴重的抑鬱症。
李星星也一樣，她粘著他，她對他撒嬌，可是她有重度創傷後應激、重度抑鬱症、重度焦慮症，頻繁地試圖自殺。
雖然她們說服自己那是愛，雖然她們的表現像個戀愛中的小女人，可是傷害就是傷害，這些傷害在她們的身體和心理都留下了傷口，這些傷口汨汨地流著血。
北京市源眾家庭與社區服務中心主任李瑩律師，是一位長期關注未成年人性侵案的律師，她也是李星星求助的律師之一，這個案子目前是其它律師代理，她們主要是通過緊急救助金資助了一部分李星星的醫療費用。
她說，“性侵案的受害人會有一種自責、愧疚，一方面是羞辱，一方面是自責、內疚，所以有的當事人她就為自己這種心態找到一個合理化的途徑，告訴自己，我是愛上他了。這其實不是真的愛上，而是她的一種自洽行為，或者一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
甚至在她代理的另外一起案件中，女孩會主動示愛。
鮑某明說他和女孩是在談戀愛，李國華和郭曉奇的事情被曝光，李國華和妻子說謊，說是女孩主動勾引的。
可是就像電影《水果硬糖》裡說的：“十三歲的小女孩跟成年人調情的時候 ，應該讓她走開，而不是給她倒酒。”
03
其他人的二次傷害
性侵案裡，除了侵害者和受害人，永遠都有第三方。性侵案受害人除了要面對侵害者的傷害，還要面對第三方的傷害。
這個第三方可能是父母、朋友、警方、媒體、輿論……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本書裡，受到二次傷害的人是郭曉奇，因為房思琪還沒來得及把真相說出來就瘋了。
這個傷害首先就可能來自父母。
郭曉奇把自己被李國華性侵的事情告訴父母。
爸爸說：“你以為做這種事你以後還嫁得出去？”
這種事是什麼事，郭爸爸說：“亂倫。”
郭媽媽吼女兒：“你跑去傷害別人的家庭，我們沒有你這種女兒。”
這種傷害還可能來自警方，反覆地做筆錄和檢查，本身就是二次傷害。在南風窗的那篇報道中，警方的表現很不專業，李星星描述自己被鮑某明掐脖子的時候，竟然有人直接上手掐李星星的脖子，問她是不是這樣。
然後是網友，那些圍觀議論的人。
郭曉奇意識到不止她一個受害者，如果李國華沒有被揭發，還會有更多的受害者。所以她在論壇上發帖指控李國華。
但是回覆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錢？”
“鮑鮑換包包！”
“第三者去死”
“可憐的是師母”
這些言論和財新記者苑蘇文在朋友圈裡發的評論驚人的一致：“小女孩13歲找了個留美歸來的sugar daddy，到了20歲到處哭喊自己被強姦”。
現在網絡上這樣的言論還有很多，書裡說“每檢閱一個回應，曉奇就像被殺了一刀”，李星星又何嘗不是這樣？
書裡有句話說得非常準確：“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象力的。”
這篇文章，我寫了一萬多字。
寫到這裡，我在想，我們為什麼要讀這本書，我們為什麼要關注和充分地討論鮑某明案？意義在哪裡？
我覺得意義在於，讓整個社會，包括每對父母，包括學校，包括律師法官，包括所有人，認真地嚴肅地思考，我們如何才能更好地保護我們的孩子，如何才能避免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事情不能一直沒有進展，不能每次都是事情訴諸報端，變成熱點，義憤填膺的人們在網上謾罵侵害者，然後熱度消退，事情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一些平臺已經清理了可疑的送養信息，還有人提出參照國外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法案”，對強姦案件雙方的年齡差做出規定，讓以後的鮑某明，高某明，王某明無法再用“我們在談戀愛”當擋箭牌。這些都是有建設性的做法和提議。
我想，只有推動制度的建設，推動社會共識的達成，把這個社會變成一個對孩子來說更安全的社會，一切才是有意義的。
我希望那些對他人的痛苦沒有想象力的人，能讀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我希望那些對世界險惡的一面毫無戒備的父母能讀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我希望局外的人，不要把這些泣血的哭喊當做無關緊要、無關痛癢的聲音，更不要用不負責任的言論給受害者帶去二次傷害。
我們都曾是孩子，我們都可能成為某個孩子的父母，又哪裡來的真正的局外人呢？
我們其實很幸運，這份幸運是林奕含帶給我們的：“能看到你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請不要說“我不想看，我不想知道”，請不要假裝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不要假裝這個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衝咖啡和進口文具。
因為看清楚這個世界的背面，才能一起對抗它的邪惡。
- The End-
李小墨
前海南特區報記者，職業讀書人，新書《請停止無效社交》全網熱賣中。
個人讀書公眾號：深夜書桌（ID:shenyeshuzh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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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墨的日記（ID:lxmmovie）我相信，一個人的閱讀史，往往就是他的思想成長史和能力發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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