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看一代文豪魯迅先生如何解讀“娜拉出走後將會怎樣”

偉大小說家的厲害之處,在於其作品可以藉助具有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塑造,穿透生活表象,甚至營造一個幻象,剖析人性根源和社會問題,帶給人們無限的思索、自省和警示。

《傷逝》:看一代文豪魯迅先生如何解讀“娜拉出走後將會怎樣”

魯迅像

在這方面,魯迅是當之無愧的文學大家。他的小說,往往以獨特的視角,將複雜的人性啟蒙主題隱寓於作品中,用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精巧、豐富的故事情節,映射出人性的善惡。從其將廣為流傳的演講稿《娜拉走後怎樣》,文學化、藝術化為愛情小說《傷逝》,我們可以略窺一二。

《傷逝》《娜拉走後怎樣》有著相同時代背景,發表時間存在延續性,均顯示了魯迅超越世人的清醒思考和獨特思維

《傷逝》:看一代文豪魯迅先生如何解讀“娜拉出走後將會怎樣”

《傷逝》角色:涓生和子君

《娜拉走後怎樣》是魯迅於1923年12月26日在原北京女子高等學校文藝會上發表的公開演講,是一篇經典的演講稿。

“娜拉”出自丹麥戲劇家易卜生筆下戲劇《玩偶之家》,該劇講述了主人公“娜拉”經歷家庭變故後,看清丈夫真實面目,以及自己在家中不過扮演著“玩偶”角色,於是莊嚴宣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而後毅然摔門出走,戲劇在此高潮閉幕。

易卜生沒有給出“娜拉”出走後的結局,但去“做一個人”的摔門聲,驚醒了中國當時先進的知識分子,尤其是追求自由平等的女青年,他們把娜拉當作“民國初年進步男女共同嚮往的典範”。不少追求平等、獨立的女青年正是在“娜拉”精神鼓舞下,決然走上反抗包辦婚姻、逃離家庭控制、追求自由戀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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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劇照

魯迅先生作為當時追求自由開放的思想先鋒,不僅深刻認識到個性自由和婦女解放問題,也敏銳捕捉到自由青年們雖然澎湃著鬥爭激情,但缺乏必要的鬥爭經驗和手段,陷入進退兩難境地,產生精神迷茫。

因此,當時人沉浸在學習“娜拉”出走、將“出走”作為追求自由的終極目標時,魯迅以獨特的超前思維將“娜拉”出走作為新的起點去思考問題,拋出了這篇演講,專門討論娜拉出走後會怎樣,以及怎樣出走的問題。

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娜拉出走怎樣》

在小說《傷逝》中,筆者認為不僅僅子君是出走的“娜拉”,涓生也是出走的娜拉。子君是毫無爭議的“娜拉”,她“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擺脫“胞叔和在家的父親”控制而出走,與涓生開啟了熱烈、純真的自由戀愛,

並期待在吉兆衚衕擁有幸福的小家庭生活。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兩人一起度過了最初不過三週的清淨和幸福後,開始逐漸產生隔閡,子君也逐漸由幸福到悽慘,最終被領回家“在周圍的嚴峻和冷眼中”鬱郁而亡。

對於涓生,何嘗又不是“出走的娜拉”,只是在文中隱藏的較深而已。作為已脫離家庭控制、“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的自由青年精神導師,此後又經歷“陸續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出走後重又陷入“異樣的寂寞和空虛”、以及生存的困頓掙扎中。

《傷逝》:看一代文豪魯迅先生如何解讀“娜拉出走後將會怎樣”

《傷逝》人物:涓生和子君

《傷逝》和《娜拉走後怎樣》實際上探討的是同一個主題,都在試圖為當時中國的“娜拉”們尋找到一條“新的生路”。

此外,根據魯迅的老鄉、曾與魯迅密切交往十年的徐欽文回憶,《傷逝》原稿尚未完全結稿時,魯迅曾把小說交給他看,並告訴他:“這一篇的結構,其中層次,是在一年半前就想好了的”。

按照魯迅在《傷逝》末尾的標註,小說完成於1925年10月21日。按照時間點推算,這篇小說至少在1924年4月,甚至更早的時間就開始構思了。這與魯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發表《娜拉出走怎樣》的演講,時間相差不遠。因此更有理由揣測,作為小說的《傷逝》,是對演講稿《娜拉出走怎樣》中提出問題的文學化昇華。

《傷逝》以獨特的寫作手法,將《娜拉走後怎樣》提出的超越時人的理性思維,化為形象生動的故事,誘導讀者深層次思考。

《傷逝》:看一代文豪魯迅先生如何解讀“娜拉出走後將會怎樣”

魯迅先生演講

當時的演講,缺乏現在流媒體等跨越時空的技術手段,一般都是現場演講的方式,受限於場地、人數和情緒渲染等,傳播範圍上並不理想。閱讀說教式的演講稿,也難免令人提不起胃口。小說則突破了演講的侷限性,具有較強的故事性和趣味性,容易調動讀者的胃口,更易於接受,受眾更廣泛。

小說之文,寓言八九,蜃樓海市,不必實事;鉤心鬥角,全憑匠心;俾讀者可以坐忘,可以臥遊,而勸懲可以其間也。 ——焦木《小說月報》

在《娜拉走後怎樣》演講中,魯迅開門見山:“我今天要講的是‘娜拉走後怎樣’”,然後異常理性、冷靜的“反潮流”,卻振聾發聵指出:“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要想出走後求得生存,就要有錢,“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

那麼,《傷逝》是如何將《娜拉走後怎樣》提出的問題,隱寓於小說之中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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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角色:涓生和子君

正如前文中提到的,涓生和子君均是“出走的娜拉”。《傷逝》開篇處處伏筆,“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五個“這樣的”排筆短句,將涓生出走所面臨的生存窘迫強有力的描寫出來;“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說明在思想上,涓生“出走”後也非常困惑迷茫。

而子君呢,沒有考慮“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了什麼去?”,只是“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他的胞叔“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子君失去經濟來源。在兩人租住到吉兆衚衕時,“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這些描敘,絕非是為了突出青年知識分子突破困頓生活而結合在一起的文藝範兒和樂觀精神,而是為下文兩人生活為何逐漸悽慘最終分手做好鋪墊。這樣呼應了《娜拉出走怎樣》所提出的問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後,有時卻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

魯迅並非反對出走,他是支持出走的。“可惜我不知道這權柄如何取得,單知道仍然要戰鬥”“這就當然要有劇烈的戰鬥”,但是他始終反對在出走時做無謂的犧牲。

《傷逝》:看一代文豪魯迅先生如何解讀“娜拉出走後將會怎樣”

魯迅雕像

魯迅先生慣於用否定的、反諷的思維方式,將這種方式不自覺的融入到文學中去。如同孔乙己、祥林嫂一樣,子君在魯迅筆下也是一種否定性的存在,是反面的、無謂犧牲的典型。

《傷逝》以筆記小說的形式,借用激進涓生的片面性語言,將子君“出走”後結局徐徐推進,可謂將反諷藝術形式推向高峰。

他“不過三星期”就“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在涓生看來,“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但子君“似乎永遠意識不到這一點”,而是逐漸開始迴歸封建式的“女主內”生活,每日只忙於家務,沉溺於涓生的感情之中,不再讀書、不再思想。而這就是悲劇的開始。

在涓生被單位辭退後,開始逐漸“悽然”“變得很怯弱”。逐漸的,子君連感情上的自信也沒有了,“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將溫存示給她”,在談起以往的“提到文藝,於是涉及外國的文人”,她也開始變得沉默。

慢慢的,子君失去了對涓生的吸引力,在聽到涓生那句“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後,出走後精神上最後一根稻草也戛然而斷。最終被接回到家中,“在嚴威和冷眼中負著虛空的重擔”,走向死滅。

仔細閱讀《傷逝》,在魯迅營造的哀婉語氣之外,會驚奇發現,

小說絕大部分的篇幅並非在抒發“傷”,或者感嘆“逝”,而是將子君“出走”後的變化一點一點呈現在讀者面前,將涓生對子君的感情轉變徐徐鋪開,實際上就是為了從反面警醒人們,沒有經濟權的“出走”,終將是迴歸或毀滅。

魯迅先生的高明之處不僅在於超前意識到“娜拉”出走後的時代問題,更將這個問題以小說形式形象表現出來警醒世人

《傷逝》:看一代文豪魯迅先生如何解讀“娜拉出走後將會怎樣”

魯迅雕像

在初讀看《傷逝》時,筆者僅僅把它看作一個憂傷的愛情故事,抑或是超越時代的愛情寶典。然而涓生和子君失敗的愛情故事,在所有時代都能遇到同樣的主題,魯迅這篇小說絕非僅僅為講述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但將發表時間上有延續關係的《娜拉走後怎樣》《傷逝》串起來,反覆閱讀,反覆玩味,不禁深深被魯迅超前而深刻的思維所折服。

魯迅之所成為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正是在於其見識超群、思維獨到、立意深遠,比別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在大家以為樂章結束時,於無聲處猛然拋出一顆驚雷,將更兇猛的號角聲突然帶入,誘發更強烈力度、更宏大音效的演奏,對新文化運動中熱情“耽於”自由婚戀的知識青年給予了振聾發聵的忠告。

魯迅先生用過人膽識、傑出構思和超絕文筆,用小說的形式將說教式演講主題完美的表達出來。魯迅先生將《娜拉走後怎樣》《傷逝》兩種不同文體的文章,相互滲透、相互呈現,為我們展現了一幅奇絕的文學畫卷,引導著人們如何用引人入勝的小說形式去呈現嚴肅的時代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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