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全文4219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活着”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反复被不同知名作家不断进行诠释。余华《活着》中的“活着”,悲壮而震撼,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王晓波《黄金时代》中的“活着”,戏谑而无奈,是“为了忍受摧残,...想明白了...,一切都能泰然处之”。

70后作家陈仓,以一篇凄凉而悲悯的《摩擦取火》,叩问生命存在本相,为读者呈现了另一类“活着”。

《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作家陈仓签售图书

陈仓,农民的后代,从陕西秦岭大山深处走出来,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移民大潮,在西安、广州、上海打拼多年并成功定居上海。作为农村进城人中思想敏锐的少数人和成功者,游走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陈仓,左眼霓虹闪烁,右眼山屋贫寒,时代转型下的世相浮沉、城乡巨变下的人性裂变,城乡成为陈仓小说最重要的主题。

从2012年开始,陈仓以城乡之间矛盾冲突为背景,在《钟山》《小说月报》等重要文学刊物上发表《父亲进城》《空麻雀》等十多部中篇小说,2015年推出八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接着在2018年出版长篇文学四书《后土寺》《预言家》《地下三尺》《醒神》,受到了贾平凹、李银河等知名人士的关注。

他忽地冒出来了,冒出了他这一种气息。我觉得,他将来还是起风云的人物。而且一般作家写作品,一个方面是有苦难,另一个方面是用生命来写,仅仅从这两个方面讲,我觉得陈仓都已具备......从形式来讲,他是用生命写作的,而且在写作体裁上,他确实是用生命和灵魂来下注笔头的,这样的作家肯定是有风云的,潜力巨大的,可以说前途是远大的。

----节选自贾平凹在陈仓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陈仓小说集《地下三尺》

《摩擦取火》是陈仓小说集《地下三尺》收录的五部中篇小说之一。这篇于2017年1月首发于《芒种》的中篇小说,同年9月被《小说选刊》作为头条选载,并入围“2017年汪曾祺华语小说奖”。

与陈仓以往的城乡小说相比,这篇小说不落窠臼,没有明确区分城市与乡村哪里好、哪里不好,而是以一种更为沉稳、冷静和深远的眼光,直面生命存在的苦难,试图为多灾多难的人们开具一剂灵魂救赎的药方。

小说故事起因

小说的主人公陈元(注意不是作者陈仓)是命运的苦行僧。故事开篇,是从他出狱开始的。五年前,陈元因为被诬陷与未成年少女黄丽发生关系被捕入狱。因为这个不光彩的罪名,五年牢狱期间,没有任何人来看望他,包括他的家人。

《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作家陈仓

陈元入狱之前,是从农村老家塔尔坪到上海打工的中专生,在一家建筑公司负责监工、宣传文案,已经四十五岁。他的女儿暑假来上海看望他,希望能留在上海。陈元没有上海户口,无法解决女儿入学问题。开学后,女儿不愿回家,就跟其他打工者的孩子一样,在附近捡塑料瓶赚钱,结果被超市田老板的孙子推进河里淹死。

田老板变卖超市,赔偿陈元三十五万。陈元用这笔钱开办了一个农民工子弟学校。后来,田老板委托陈元解决自己十三岁“干女儿”黄丽的入学问题,并请黄丽给陈元按摩以示报答。在按摩的时候,陈元莫名其妙被抓嫖,以与未成年少女发生关系罪名被捕入狱。抓嫖现场除了陈元,其他只有三个人:田老板、黄丽,办案民警刑小利。

入狱时的陈元,生命存在是苦难的:丧女之痛、不白之冤、难以启齿之辱、五年牢狱之灾。五年来,他心里始终窝着一股火。他用鞋子猛烈摩擦,这股难言之火闷发着、攒聚着、膨胀着,越烧越邪、越烧越愤懑。因此,陈元走出监狱那一刻,就开启了寻找真相和“复仇”之路。

他希望办案民警刑小利、田老板、黄丽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他急切期待知道亲人在自己污名下如何过活。

他想看看在他进去的五年时间里,那些人最后的情况都是什么样子,其中包括那个狗日的田老板、不知轻重的小丫头黄丽,当然还有邢小利本人。只有这三个人,或者只有前面的两个人,是他这件事儿的主人公。

人生充满无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

陈元,这个心怀慈悲,拿着女儿命换来的三十五万办农民工子弟学校的“善人”,转眼间成为绝大多数人眼中的“那种人”——猥亵犯,经历五年不白之冤。他所想象不到的是,自己的老婆和儿子也因此遭遇炼狱般的死亡和苦痛。

《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孤零零的树

陈元的女儿,这个对城市充满憧憬的女孩,本希望通过努力,捡点塑料瓶补贴家用,结果被无端推入河中溺亡。儿子陈改朝,勤快懂事儿,却因父亲的“污名”,被心爱的女孩退婚,流落异乡,差点在大雪中冻死,此后沉默寡言、改名入赘,娶了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罗锅子。妻子屈爱琴,原本乐观漂亮,此后到上海寻找陈元未果,钱财证件被盗,一边要饭一边回到塔儿坪(老家),在大雪中被压垮的老房子砸死。

生命无常,朝夕有变。

陈元开始不知道的是,在他入狱五年中,知道他冤情真相的田老板和黄丽,遭受着心魔的摧残和时间的撕扯,冥冥之中命运开始发生转变,人生陷入一种全然的悲哀和凄惨。

田老板心中有愧,身无分文从上海回到老家,每天生活在自我折磨中,“躲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忏悔录”,半年时间就变成植物人,“像块木头”,受尽家里人嫌弃,被送往敬老院。

《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乞讨者

小丫头黄丽,则更为凄惨。黄丽的爷爷说,“我孙女命苦,从落地那天起,就没有受到爸妈疼过。”黄丽的爸爸是个酒鬼,不仅打老婆孩子,连自己亲老子都打。有一次因为黄丽爸爸的酒没有喝好,就提起一壶开水泼在黄丽身上,汤掉黄丽半个肩膀的皮。黄丽出走上海后,被骗到按摩院打工,又被强迫着诬陷陈元。回到老家,她“头里边有一个大石头,硬邦邦的大石头卧在里边”,得了脑瘤;在医院进行脑部手术时,又致使双目失明。此后就被他爸爸以医疗事故为由,牵着到处上访、乞讨,

逢人施舍钱财就习惯说声“对不起”。

田老板、黄丽,每个人都非恶意陷害陈元;每个人都因此陷入无边忏悔,成为沉睡中的苦难者;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不幸和难言之语。

叩问生存本相,用良善和宽容实现自我救赎

小说以陈元寻找和追问为主线展开。在这条探寻不白之冤真相的道路上,陈元却发现不论陷害自己的田老板、黄丽,还是自己的亲人,他们内心所承受的煎熬、生活所遭受的折磨,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这就发展为一种更广泛的痛苦和无奈。

《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作家陈仓

陈元意识到,待了五年的监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犯人与犯人的交往从精神上看,就显得平等多了”。但是在监狱外面的人呢?无论是他的老婆屈爱琴、儿子陈改朝,还是“儿子原来的女朋友和邢小利的妻子”,他们活在正常的社会上,背着犯人留下来、令人无法抬头的罪名——猥亵、强奸和贪污等,“他们的一点一滴都牵扯到尊严,牵扯到脸面,牵扯到羞耻”。这些让陈元渐渐觉悟到,“与他们相比,自己遭受的折磨轻多了。”

而将陈元送进监狱的田老板和黄丽呢?在被逼迫的情况下,他们做出陷害陈元的无奈之举,“别人拿着刀子威胁她,如果不照办就把她卖掉,或者扔到大海里喂鱼”。在陈元入狱后,两人都被心魔折磨,一个成了植物人、一个得了脑瘤成了盲人。他们并非天生的恶人,只是卑微而无助的生活在世上,似乎于陈元的“报复”并无关系,却冥冥之中又犹如遭受了因果轮回的报应。而他们的苦难,又该向谁去寻找真相呢?

陈元一路探寻,寻到的却是万般皆苦的生存本相,找到的却是因为自己给家人带来的无妄之灾,以及他人在修炼场里的艰难渡劫。

在这场探寻修行中,反而是家人、黄丽、田老板,甚至邢小利的爱人以及所有人,他们用自身的苦难以及点滴善行,让陈元的心中愤懑仇恨之火得以逐渐熄灭。陈元最终选择了宽容和谅解,逐渐从愤恨、痛苦的执念中走出来。

小说的突出写法

小说《摩擦取火》中,有两个突出的写作手法值得关注:一是反复,二是诗性化的叙事表达。

任何小说都是重复和重复之中的重复的一个复杂系列,或者是以链状形式与其他重复相连的复杂系列。——米勒《小说与重复》

《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写作示意图

重复是小说的一种重要写作手法,通过对情节和主题的重复,有助于呈现情节的递推和主题的承续。

小说故事情节中反复出现陈元“用那只布鞋,把那根棉花条子压在一面墙上,开始上上下下地摩擦着”。在出监狱门、塔儿坪老家、儿子入赘家,以及听黄丽故事时,这个动作反复出现,他拒绝身边人提供的打火机,固执的采用着这种方式,有时是“猛烈的”,有时是“快速的”,后来“力气太小”。最终在准备结束寻找之路时,他不再用摩擦的方式取火,而是主动向身边人借打火机。

美国著名文学家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指出,“对小说这样的长篇作品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重复以及因重复而产生意义的识别来达到理解的”。陈元刚出狱时,摩擦取火是“猛烈的”,实则是其强烈执念的一种象征。随着故事推进,陈元在探寻修行路上,摩擦取火的动作逐渐弱化,陈元也逐渐从执念和迷茫走向到宽恕和悲悯。当他放弃摩擦取火时,也就意味着放下愤恨,选择宽恕和谅解。

小说的诗意很重要,大家欣赏他(陈仓)的作品,就是以诗人的特质,或者说以诗意的笔法,来写这个严重的沉重的话题。——贾平凹在陈仓作品研究会上的发言

《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小说选刊》封面

诗性化的叙事表达是指小说叙事的诗歌化倾向,是叙事话语对于常规叙事话语的逻辑背离。

陈仓是诗人出身,最先开始诗词创作,而后进入小说领域,诗词的表达方式被不自觉带入到小说之中,成为陈仓小说的一个典型特征。

《摩擦取火》的主题较为沉重,与之相配合的行文语调也异常沉稳老练。但在描写人物情感和特定场景时,却凸显出与日常话语相背离的诗意抒发。如描写陈元刚出狱听到监狱大铁门关闭的“吱咛”声,以及塔尔坪村庄的败落。这些诗性叙事语言的嵌入,既丰富厚重了人物情感,增加了故事张力,也为小说添加了悲凉而隐忍的画面感。

大铁门一开一关并不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样的凶猛,倒像是一把手术刀在做一场手术,切开了经过麻醉的腹部,是缓慢而麻木的,甚至有点明亮的快慰。

《摩擦取火》为多灾多难的人们开具了一剂灵魂救赎的药方

《摩擦取火》:在世相浮沉中叩问生存真相,寻找灵魂救赎的药方

陈仓小说集

作家陈仓在《摩擦取火》的创作谈《我的自然法则》中谦虚说到,“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一个仇人,全部都是恩人。哪怕打过我、骗过我、诬陷过我,甚至想灭掉我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是我的仇人,但是我不承认他们是我的仇人。”这种处世理念渗透到写作中,才有了让我们读着甚感沉重压抑,却又看到救赎和希望的《摩擦取火》。

我们时常感叹物欲横流、人心不古,时常感慨世事无常、人情薄凉,时常感喟人生无常、众生皆苦。于是,我们把身体缩进冰冷的壳里,把头颅埋进粗粝的沙里,用无限的、被动的忍耐去承担生活重压给我们的一切,渐渐冰冷了自己的怜悯心。

小说主人公陈元,在追寻中叩问着生存真相。人生无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有着不解之惑、难言之语,唯有用宽容的心态对待他人,用悲悯的情怀拥抱生活,才能获得心灵的解脱。《摩擦取火》带着人文关怀,为我们开具了一剂与人生和解、实现灵魂救赎的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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