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兴“三变”

巩晓鸣


我的家乡正宁县永和镇安兴村地处甘陕交界,塬、岭、沟、峁齐备,和黄土高原众多的村子没有两样。因为距离子午岭较近,气候湿润,降雨充分,适宜各类庄稼生长。合作社时安兴是全县有名的粮食高产村,常常是支援临乡镇,年年捧回光荣奖牌,让安兴这个名字常常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名。分产到户后,人们干劲更争,满山遍野绿油油的小麦,每亩打过一千斤。每年县上的夏粮观摩会都少不了安兴这个点,农业局决定将131品种实验放在安兴村。131这个小麦品种个头低、耐旱,麦穗长,稳产,当年就有80%的试验田高产700斤,四邻八乡的农户们蜂拥而来参观,抢买种子。村民粮食年年高产,家家争相缴纳公粮,户户炸油饼、宰猪杀鸡。老年人说,咱盼望的共产主义社会也就这个样。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三四年,村民总觉得光吃白面馍好像还缺了的些什么,娃娃上学、女人赶集上会添置衣裳,口袋里总紧巴巴的,心里泛起了愁肠。

小麦变玉米

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春天,村里来了农业技术员。

大队院子,车里搬下一捆捆的白色薄膜,说是实验推广地膜玉米。地要起垅成一米宽的地垅,每个垄上栽两行玉米,每个株距40公分,要用地膜覆压。这样栽植的玉米保墒、保肥,产量是原来露天玉米的两倍。“太麻烦了!”“费钱费工!”村民们一百个不愿意。带队的干部说,谁让你们安兴这样出名的,县上领导说你们粮食种植有经验,思想基础好,这实验推广地膜玉米就放在你们先进村。带队的还给大伙算了一笔账,每亩玉米产1200斤左右,每斤县农副公司收购价8毛,就是800元。听到每亩可以卖到800元,一些青壮年村民睁大了眼,壮着胆子决定试一番。这年雨水好,化肥使得足,玉米出奇的长得好,个个像荷包实弹的士兵。一个玉米上面竟然两三个棒子,种了几辈子庄稼,都是朝天一把籽,哪有这样绣花式的种玉米。秋天果真张兴娃家的3亩玉米超过了1200斤,其他试种的十几户也亩均在1000斤左右。“安兴村种出了吨粮田”!安兴又一次走红各大报纸。第二年的地膜抢了个光,整个塬面一片白色,银光闪闪。主宰了几千年的小麦顿时成了点缀,退到了山边岭上。每年秋收后,村里就要新添十几辆摩托车,小伙子开始骑着摩托车,戴着流行的墨镜,新媳妇抱着娃坐在车后,新添置的红色羽绒衣将脸蛋衬托的粉红粉白,烫着头发随风起浪。夜晚镇上的舞厅下面多了一些摩托车,老人们在家看着孩子,不住的抱怨:变天了,谁知道要变成啥样子哩!

玉米变烤烟

上世纪90年代,村里来了河南人。

还没等安兴人从地膜玉米的黄金梦里醒来,又一个黄金向安兴人迫不及待的扑来。一时间,队里的干部和一帮操着河南口音的人打的火热,进东家出西家。说是推广种植烤烟。烟叶,村里人倒是不陌生,不到10多里路的老县城罗川就产旱烟,说是唐朝的那个皇帝还吃过,成为朝廷贡品。队长说,烤烟一亩的收入是玉米的两三倍,不栽你可不要后悔。打土基盖烤烟楼,盘火道,卖竹竿,温度计,买煤,村里像打仗一样,家家忙的连饭都顾不上吃。河南人更是吃香,一家一户的地头上帮育苗,场院里帮盖烟楼、设计烟道、开天窗等等。许多人边干边抱怨,折腾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挣钱?“钱在黄柏树上哩,不苦能下来吗?”年长者不断的安慰青年人。二三月育苗,四五月移栽,六七月生长,八九月成熟采摘烘烤。不到一年时间,家家都成了内行。烤烟从育苗到烘烤全是技术活,一点也容不得马虎。栽到地里要打药、打岔、掐烟花,烘烤时节,一炉接着一炉,一楼也不能停歇。烘烤时温度得观察烟叶的变化掌握火候,要不烤出的烟叶变成黑色,就成了次品。陇东黄土高原的秋季多是连阴雨,一下就是一个月。“龙口夺食”变成了“龙口夺烟”,一家大人小孩全上阵,穿着雨衣,大人摘,孩子们拉运。回家后又得连夜系烟(用线绳将烟叶系在竹竿上),一串一串地搭在烤烟楼里的木架上,点上煤火,留一两个人值班烧火,其他人才能休息。一楼烟约莫五六天时间,等到烟叶全部变成金黄色,出楼、潮湿、按烟叶的亮度分拣成不同等级,如此忙碌上一两个月时间,烟叶全部烤完。最让烟农们兴奋和头疼的就是交烟(卖烟)。这时候烤烟已经成为全县的税收产业,乡镇都建起了烟叶收购站,各个乡镇的路口都设立检查站,不让自己乡镇的烟叶外流。为了卖个好等级,烟农天不亮起床拉着架子车赶往烟站,队伍排到三四里。找关系托熟人,往往等到天黑才将烟叶卖掉。换到手的是一叠一叠的人民币,三五成群的下馆子喝烧酒,虽然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心里却充实而快乐着,娃娃上学、过年、春季化肥等等总算有了着落。深秋的夜晚,月亮如白昼,我蜷缩在架子车里,父亲和村里的人们拉着闲话结伴而行,到家已是深夜。三五年过去了,村里人大多数搬离了土窑洞,住上了砖木结构的大房子,我家也建起了三间瓦房。与此同时新年的爆竹里,许多家里新添了彩色电视机,还没等拜完年,年轻人都溜去看春节晚会了。长者又在抱怨:咋变成这样子了,连祖先都不拜了,那东西能吃能喝?

烤烟变苹果

本世纪初,村里来了礼泉人。

“礼泉套袋苹果,出口欧美!” 烤烟卖了钱,村里的年轻人就不安分了,结婚买个嫁妆、看病动不动就去西安。每天两趟班车,卖东西是话,大多是去逛。“把现在的年轻人惯的不像啥了,县城都放不下了!”老年人吧嗒着旱烟,瞅着这几天村里来的陕西人,气不打一出来。“这些贼老陕,咱能弄过吗?栽苹果?苹果能当饭吃?这几年烤烟卖了几个钱烧的真是想上天 !”“ 啥时候都不敢忘了咱是农民,没粮吃苹果能当饭?”村干部又是挨家挨户磨嘴皮:红富士苹果一亩顶三亩烤烟。村里出外打工回来的人 也说,礼泉、乾县一带全是苹果,车在地头上等着装箱子,听说每斤一块多呢!秋天不等最后一茬烤烟烤完,镇上就从陕西运来一大车苹果树苗,胆大者开始栽植。不影响种烟、可以套种,三年挂果。三年过后,没等讲授苹果栽培管护技术的礼泉人全部离开,塬面上、坳里已经是红滟滟的一片,就像满地的小火罐灯笼。礼泉人如约而至,拿着印有“礼泉苹果礼满天下”的纸箱,一手交钱一手装箱。村头落榜的巩全印5亩果园,足足两万。村里人真真服了!许多下煤矿的、建筑工地的青年人再也不出去了。红苹果就是金苹果!烟农变果农,剪枝、追肥、梳花、套袋、去袋、摘果、分拣、装箱,他们就像当年务弄烤烟一样,一个程序都精心伺候。偷闲的时候话题全成了如何管护苹果。春季,苹果花开,白里带绿,成群的蜜蜂飞来飞去,高原山川,春意盎然;秋季,苹果枝头,遍野红透,果农穿梭,笑声朗朗。村里百分之九十的农户依靠苹果过上了富裕的日子。村里成立了苹果专业合作社,建起了气调果库,2018年全村整体脱贫,贫困发生率降到了0.03%。60%的人家搬进了整体干净的新农村。进村道路全部硬化,自来水户户通达。年轻人结婚大多实现了有房有车,“走,咱们云南丽江旅游结婚!”“今年苹果卖了我去上海!”当年反对种玉米、栽烤烟、务苹果的许多长者都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这片土地里了。剩下为数不多的也逾80多岁,他们感叹:老伙计,你能想到吗?如今年轻人拿着钱,开着车南方都去旅游了,变了变了,世道真的变了,我们闲闲地享清福,看病还报销,还每月发给100多元,老农民也领上工资了!

从解放前的“难行村”到如今的“安兴村”,故乡在变,黄土塬的上千个村子在变,中国的万万个村子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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