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與“攘外先安內”,同胞攻伐何時休戰?


“愛國”與“攘外先安內”,同胞攻伐何時休戰?

可以預見的是,在接下來一段時間,當各國疫情逐漸平息之時,輿論上當然會出現更多涉及中外言論爭議的事件,國內也會出現更多的“方方”或“圓圓”,被我們視為敵對。

那麼,就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前,在尚可平心靜氣之時,讓我們來談論一下這個情感的核心——“愛國”。

類似方方這種事爭執的難處就在於,雙方沒人認為自己是憑藉利益在開口發聲,不僅如此,恐怕雙方都認為自己是憑藉最純粹的正義在開口。

一般這種衝突最難取得調和與共識,也正是在這樣的問題上,我們認為人與人無法溝通,共識難尋,開始呼喚純粹的權力或暴力。

也呼喚一個無可辯駁的標準——愛國。

所以一定有人會主張,何不擱置爭議,求同存異,我們還是“歲月靜好”一下,更加個人主義地關注一下個體成長,心靈安寧的事兒?

我同意,在形如科學到底是不是中立,絕對正義是否存在這樣空泛的大話題上,很多時候都可以擱置爭議,求同存異。但面對實際的衝突和傷害,卻不能如此。

例如你不幸被人汙衊陷害,但你的朋友們為了他們之間的友誼和平靜,對你的事情擱置爭議,求同存異。恐怕你也不會願意吧。

所以還請諸位原諒我在這件事上的糾纏,因為“愛國”這件事不僅僅是一種表達或坐而論道,更多的時候,這件事關乎基於互聯網的,對人實際的傷害。

“愛國”與“攘外先安內”,同胞攻伐何時休戰?


01.

因懼怕而愛

當我說我們要談談“愛國”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有沒有覺得有點“危險”或“敏感”,覺得這個問題不好放到檯面上明說。

我當然也有感覺,這是我第一個想提示的。每到大事的時機,各路明星紛紛出場表態,對國家山盟海誓。

其中絕大部分的人,我想我們都知道,“愛國”的漂亮話是言不由衷的,那是一種“紀律”,這個態不得不表,如果不做,就會有麻煩。

公共人物可以犯各種錯誤,興許都情有可原,但若是犯了“不愛國”的錯誤,就觸碰了紅線。因此這裡涉及話題的“危險感”,正是這種氣氛的結果。我們都明白這種氣氛之重乃不是因為“道理”的沉重,而是“權力”的沉重。

因此,“愛國”首先不因為其“道理”成為一個底限公共倫理,實際上是因為“權力”成為了底限公共紀律。

作為希望捍衛“愛國”的人,可能會覺得有權力在背後撐腰是件好事,但其實不然。

這隻會讓愛國這件事變得特別沒勁,導致其實每個人都必須將自己的言行論證為“愛國”,每個人都在變著法兒地論證什麼是“真愛國”。

例如我們都聽說過,批評國家才是真愛國,並每次拿魯迅出來做例子,在美國也有披露稜鏡門的斯諾登才是真正愛國者的論調。但荒謬的是,其反面,例如美國實行信息監控的法案,其名字也是“愛國者法案”。

那些希望讓人閉嘴的,就說實際貢獻才是真愛國,你要對社會沒貢獻,不管持有什麼觀點,都最好閉嘴。

大家紛紛以自己的行為定義著“愛國”,斥責對方的行為是“假愛國”。

“愛國”成了個空符號,任何人都把自己的言行裝在這個符號裡。

到了這種情況,我們不過是“因懼怕而愛”,紛紛自證自己遵守紀律,這就特別沒意思。諸位不如在這裡放下這種“紀律性”和“愛國”的神聖不可觸碰。

我們今天來談談,到底為何愛國?

“愛國”與“攘外先安內”,同胞攻伐何時休戰?


02.

經濟愛國主義

我今天一點不想引用各種政治家思想家對於“愛國主義”的批判名言警句,這些大家看過太多次了,如果這些名言警句有教化作用,我們早就不用在這裡爭論了。我們就耐心地,從小的道理和共識開始。

一種功利主義的說法是,在當今的全球政治圖景中,國家是利益的單元,因此維護國家的利益,就是維護個人的利益,因而每個人都應當愛國。

這個邏輯當然不是純粹的臆想。鼓吹此種邏輯的人最愛舉的例子就是“美元霸權”,而且作為國際結算貨幣,美國從中大大獲益,這件事也確實存在。

在二戰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建立的過程中,英國著名的愛國經濟學家凱恩斯,確實為遏制美元作為單一結算貨幣,維護英國在戰前的利益格局而奮力努力過。要這麼看,凱恩斯是真愛國主義者,這倒也是實話。

在1933年,這位愛國經濟學家也在大蕭條中提出了“國家自足(national self-sufficiency)”的理念,這是一種信貸消費愛國主義,如果我們相信以下的條件(今天很多人相信):1. 國家是最實質的利益單元 2. 國際間貿易的實質是一種壓榨 3. 這個處境不可改變

那麼我們每個人就該以最充分的方式放棄自己遠期的經濟謀劃,充分貸款消費,以實現自給自足的國內市場,這才是真正的愛國,我們該這麼做嗎?

不管我們現在如何想,當時的人,聽了凱恩斯的,而且不僅是英國人。

就在凱恩斯提出這個理念的1933年,希特勒上臺,德國的軍國凱恩斯主義開始;羅斯福也在1933年就任美國總統,凱恩斯主義的“羅斯福新政”開始。

各國紛紛開動印鈔機,“拉動內需”,構建國內市場,擴展殖民地與半殖民地,壯大“國內市場”的範圍。

六年後,二戰爆發。

我一點不想將凱恩斯描繪為一個狹隘的愚人。

二戰後,凱恩斯可說是率先反思自己的封閉經濟政策,並意識到建立全球經濟和金融的依存,是遏止因為經濟而發生戰爭的唯一途徑;並提出了激進的全球統一貨幣政策,雖然在佈雷頓森林體系中流產。但凱恩斯也是這套戰後秩序的奠基人,並在這個過程中勞累過度心臟病發身亡。

這套全球化市場秩序,以國家而論,我國可說是最大的受益國之一。到今天,我們對貿易的依存度也遠高於美國和日本。

如果真有“經濟愛國主義”,維持全球經濟依存,繼續擴大市場,搞得所有國家都和和睦睦,才是最符合“經濟愛國主義”之主張的。與國外劍拔弩張,互相仇視,在這個邏輯下其實是很難理解的。

當然在某種敘事中,我們確實是最大的全球化的維護者,邪惡的外國們才在破壞全球化,是他們作惡在先,所以我們不得不反擊,這有什麼問題?

即便這些是真的,那說明,除了維護“國家經濟利益”外,在一些情況下,為了“國格”反擊,是要高於“國家經濟利益”的。

即使與經濟利益相悖,我們也不惜與國外搞得劍拔弩張,也要“愛國”。

03.

道德愛國主義,復仇愛國主義

如果說愛國就是為了經濟利益,顯得非常自私,確實讓人不舒服,而今日雄姿勃發的愛國者們,確實也都顯得在道德上,更加純粹和正氣凜然。

“愛國”與“攘外先安內”,同胞攻伐何時休戰?


人對自己所處的共同體當然有偏愛,小到家庭,大到民族、國家,這是很正常的。雖然國際主義聽上去很正當,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主張,我倒覺得純粹的“國際主義”是很反人性的,我在今天絕對不會用“國際主義”來做駁斥“國家主義”的理由。

從這種樸素的共同體偏愛,上升到一種公共道德,甚至成為一種共同體內的公共責任,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管這種“責任”是針對功利的目標,即每個人都有積極為共同體謀福利的責任;或是針對“非功利”的目標,即每個人都有積極維護國家尊嚴的責任,也不是沒有依據的。

這個時候也有一種教條,認為這種對“國家的偏愛”,與普遍道德並不衝突。愛國要維持理性,讓國家間平等尊重,互利互惠,不可“損人利己”。這套話很漂亮,但實際上卻沒什麼說服力,尤其面對今天的局勢。

對今日局勢的表述是,西方對我們因為歷史和意識形態的原因,有刻骨的偏見和仇恨,因此對方頻頻的傷害我們在先,在這個情況之下,我們怎麼做到“平等尊重”?怎麼可能“不損人”呢?

在這個情況下再強調尊重和寬容,怕就要被斥為“聖母白左”了。我管這個叫“復仇愛國主義”的情懷,相信你在近代史語境中不無熟悉。強大的另一面,也充滿著“復仇”的張力。

即便到這裡我還都能承認這有一定的合理性。就像是“於歡刺死辱母者”案,雖然於歡家欠錢不還在先,雖然於歡復仇後自己入獄,更難完成賠償,也無法照顧母親。但是對方的侮辱和傷害真的存在,於歡“損人損己”的報復也是義舉。“報復”是能夠被我們理解為正義行為的。

因此“復仇愛國主義”雖然聽著不好聽,但要問裡面有沒有道德和公正要素,其實也是有的。

“愛國”與“攘外先安內”,同胞攻伐何時休戰?


04.

復仇興許合理,但為什麼?

到這裡,我們說,如果真有蓄意的傷害,那麼復仇是合乎正義的,即便復仇損人損己。

但實際情況是,“愛國”邏輯到這裡總是話鋒一轉,國外對我們的偏見和傷害,總是對應到國內的某種“裡應外合”。

例如現在國外對我們的汙衊,內合的是本國同胞方方;例如國外現在防疫不利,草菅人命,內合的是“千里投毒”的歸國同胞;例如國外現在掌握話語權,傷害我大國傳統文化,內合的是“崇洋媚外”的張文宏。

在這個“我們被外國傷害著”的春天裡,我看大多數人並沒有真的看過幾篇外國報道,都是基於轉述為中文的挑動情緒的文章;沒有參加網絡出征與外國網民大戰,而是在中文環境中將同胞批駁得狗血淋頭。

這場對外的“復仇愛國主義”完全變成了一場針對同胞的內鬥,變成一場自媒體狂歡的盛宴。

上一篇文章中,我們介紹了一個針對方方極盡“猜忌”之能的自媒體視頻,知乎上對這個媒體有一個高讚的評價:中國的實力呼喚相匹配的國際影響力,但當前能力導致我們走不出去,那就先安內。那麼XXX網完成安內的任務了嗎?完成得非常好。

圖窮匕見,攘外必先安內。

“復仇愛國主義”真的出去發動國際網絡輿論戰的衝動挺小,但是“安內”的衝動倒是很大。

這場國際復仇,最終還是變成了國內的同胞相殘,這是非常遺憾的。

且在這個安內的敘事中,真正的動機被很明顯地摻雜進來。如同上文提到的那個視頻,方方被塑造為曾經在國內壟斷言論話語權的公知後代;被塑造成了誤解與汙衊年輕一代的歷史遺老;被塑造成沒有實質貢獻只會耍嘴皮子的“文科知識分子”;被塑造成了給人亂扣帽子的動亂遺毒。

而張文宏以其年薪,也被塑造成了經濟既得利益者的精英,高高在上對普通民眾生活指手畫腳。

這場名為 “愛國” 的對國際傷害的復仇,最後還是落腳到民眾對公知的復仇,年輕人對老一輩的復仇,理科知識分子對文科知識分子的復仇,普通人對精英的復仇。

所以一再確認“外國是不是罵了中國”的事實,是為了什麼?最終的目的不是為“國際”,還是為“國內”。

這倒巧了,那些變著花樣“愛中國”的外國人們,有幾個人為中國振得了國際聲譽呢?還是他們的受眾基本都是國內的人?

可能“復仇愛國主義”還會辯稱,我們確實現在還不能攘外,但為何不可安內呢?安內的過程,為何不可“為國復仇”和“為民眾復仇”一箭雙鵰呢?

“愛國”與“攘外先安內”,同胞攻伐何時休戰?


05.

愛國和愛贏

讓部分人嗤之以鼻的“飯圈粉絲文化”,雖然聲勢浩大,且這些飯圈攻伐確實牽動巨大經濟價值,但我們還是認為其不過是數字遊戲,不過是純粹為了贏而不擇手段。

雖然粉絲們都主張,他們的偶像身懷美好品德,例如努力、堅韌或才華等等。但是旁人看來,這些飯圈攻伐還是為了“贏”,而非品格,這就像是一種明顯的常識。

為何可以這樣說?這難道不是我反對的“公共猜忌”嗎?我是不是在猜忌各位愛國者,不是愛國而是愛贏呢?

如果真是愛國,那麼這些批判,不管是攘外還是安內,應當是有共識和實質的。

共識和實質當然不僅僅是對方方的仇恨和一些共同的“語句”。簡單回憶一下,有多少人曾經熱切地轉發了“健康的社會不該只有一種聲音”這個語句呢?現在不同的聲音出來了,從我們的反應上看,當時這個“語句”的統一,後面有統一的共識嗎?

因此回到那個晚上,我們大家藉由這句空洞的話,並沒有達成任何共識。我們總是認為相同或類似的“語句”後,對應著人與人之間對某種觀點的共識。

我們至多達成了一起“贏”的共識,就是當晚的轉發和刷屏似乎已經取得了某種基於“朋友圈景觀”的“精神勝利”。

那批判方方的“愛國”之中,有多少基於國際關係,輿論實質,言論權力邊界的共識嗎?別看大家頭頭是道,要客觀,要謹慎,要全面。這些也都是“贏”的“語句”而已,為了贏得條分縷析,贏得真理在握。

到下次若發生網絡言論的衝突,我們又推翻今天表達的一切。

因此為何安內而不攘外呢?也是因為更容易贏吧,國內的互聯網產品也用產品設計明確的顯示著“贏”。

把我們大家喜歡的評論點贊刷到第一名,不就贏了麼;不喜歡的文章,讓它再打開是個紅色的歎號,不就贏了麼;挖掘黑料,讓對方低頭認錯,讓有關部門介入,不就贏了麼。

因此,“復仇愛國主義”、“攘外安內”,不過是對內之贏的道德旗幟。

在這裡,紀律與倫理的矛盾也解決了。一般而言,一種倫理自律和一種強大的公共紀律總是矛盾的,但在輸贏之中,卻是高度契合。

這種愛國背後的那個“終極紀律”不是倫理的保障,而是“贏”的保障。

“愛國”與“攘外先安內”,同胞攻伐何時休戰?


尾聲.

怨氣和復仇敘事,最明顯的虛假

當然說到這裡展開了問題,卻什麼也沒解決。提示出“贏”,意識到“贏”的動機,人們就不想贏了麼?

“階級固化”、“貧富差距”、“普通人”,哪個詞彙不是旺盛地提示著人們“不公平”、“受害者”的處境,這些處境哪一個不產生出一種報復性的贏的衝動,想復仇的意志。

近代宏大的復仇敘事,此時恰恰與多數人面對資本主義分配機制的復仇衝動契合。這是近兩年來席捲全球的一切民粹主義政策的拙劣戲法,拙劣但有效。

我們也許都認識這樣的朋友,怨氣很重,深感周圍人對他的排擠或傷害,乃是因為所有人都嫉恨他,他的受害是因為他的能力和高尚。這個敘事可以針對職場,也可以針對親密關係。

我勸你注意這樣的朋友,如果你真的愛這個朋友,我還勸你想辦法提醒他。小到個人,大到國家,這樣的怨氣和敘事都是最明顯的虛假。

可以預見到,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這種所謂“中外爭奪國際話語權”的矛盾還會更加尖銳。

即便“復仇愛國主義”有一點道德上的合理性,也請大家覺察自己“攘外先安內”的想法,覺察自己“贏”的旺盛衝動,並不要繼續維持“愛國”作為一種底線紀律,將這種紀律進一步實施為一種言論和行動的壓迫,別再以“愛國”之名同胞相殘了。

這還沒討論到,損人損己的復仇是我們唯一可做的麼?我們真的是受害者麼(不管個人還是國家層面)?拋開功利、復仇和服從,愛國還意味著什麼呢?

這還沒討論到,總是憎恨具體的人,愛些抽象的大眾;總是攻擊和分化,從未寬容和和解。

這又是什麼“愛”呢?

“愛國”與“攘外先安內”,同胞攻伐何時休戰?



分享到:


相關文章: